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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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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節

第四章

第二節

這樣一副洋洋自得的語調,把自己描摹成箇中好手似的。她既怨且怒,索性背過身去,「明日我就回慶寧宮。」
各自腦中都有盤算,彼此沉默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在她幾乎要睡著時,聽他低聲哼唱起來:「你可吃蛤蟆,吃么我去抓。你可吃蓮蓬,吃么我去掐……」
這下子她更覺得鬱悶了,太後果然是個合格的母親,為了要皇孫煞費苦心。這樣關著就有用么?離心離德的兩個人,強湊在一起也成不了事。
她換條手臂枕著,回頭一顧,隔著紗幔看到春渥的身影,不止她,身後還跟著寶慈宮的陸尚宮。她忙起身,扯過床上綢面被披著。陸尚宮進門什麼都沒說,只深深對她道萬福。她知道她們為何而來,往夔龍紋插屏前指了指,漆盤上的綢帕整齊疊著,陸尚宮過去一看,立刻笑得滿臉花開,千珍萬重捲起來,裝進了錦盒裡。
洞房裡不許人久留,春渥是奉命來驗白綢的,取了就要走,片刻耽擱不得。今上又在外殿,好些話不能問,再三看她,確定她無恙,這才跟著梁尚宮去了。
他收回視線,惙估著最後看到的是什麼?在她肩頭,大小如梅花花瓣,鮮紅異常。本想問她,後來細思量才知道那是守宮砂。綏人女兒落地即點,這裏沒有這樣的習俗。大鉞對女子的教條比較寬鬆,若有喪夫或和離者,再醮亦是常事。
「官家……從哪裡聽來的?」她翕動了下嘴唇,「你還知道些什麼?」
穠華搖搖頭,「官家說要關三天,實在無聊得很。娘替我送幾個懸絲傀儡吧,我要演給官家看。」
她哦了聲,「可我還是覺得應該上點葯,燭簽子不幹凈,如今天又熱,萬一傷口壞了,那怎麼辦?」
他見她沒有動靜,復又示意,她無計可施,忍氣吞聲躺了下來。心裏實在反感,儘可能離他遠一些,誰知他不太高興,寒聲問她,「皇后怕我么?」
她頓時白了臉,連嘴唇都一併褪了血色。水仙一樣的人半跪在榻上,因為氣憤急促喘息,那副漂亮的鎖骨便顯出一種肅殺的美來。他略拿眼一睨,沉聲道:「所以永遠不要在我跟前說假話,你既當了皇后,就安安穩穩鎮守你的中宮。這一世的榮華富貴已經鑿在骨肉上了,不要都不成。」
穠華還是獃獃地,愣了會兒才把綢帕收起來。打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細聲問:「官家疼不疼?臣妾替你看看傷口?」
陌生的人,城府又深,每說一句話都要在心裏再三掂量,饒是做足了準備,依舊很累人和圖書。她情願回到後殿里來,半打起竹簾看窗外景緻。禁苑的牆頭依舊那麼高,但見外面一株杏樹的枝椏歧伸進來,枝頭垂掛了半熟的杏子,就覺得一切還有希望。
她有些傻眼,慌忙託了帕子去接,雪白的緞面很快被染紅了。他收回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復又坐回榻上去了。
穠華欲哭無淚,心裏突然升起不好的預感來。畢竟是洞房花燭夜,先前她醉得顛三倒四,現在酒醒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打算行使做丈夫的權力了?
穠華還想開口,案上紅蠟的燈捻子顫了顫,火光跳動好幾下,逐漸暗下去,殿里陷入一片黑暗。
他哂笑一聲,「皇后與他們不同。」
他不以為然,「你真的懂得什麼是愛嗎?少年俠氣,最是無用。皇後年輕,要學的還很多。」
她說不是,「我聽聞官家不願意外人近身……」
他眯眼看她,她立在晨光里,身姿娉婷,曲線玲瓏,像紫藤樹上初綻的蕊,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動作,就有種奇異的清華氣象。昨晚大婚濃妝艷抹,今天未施粉黛,可是天然的美,依舊能撞進心裏來。明凈的眼眸、剔透的皮膚,柔嫩的嘴唇,何時何地都恍若初生。即便穿著有失端莊,也不顯得糜廢,真正濃妝淡抹總相宜。
「官家……」她稍稍挪了挪,「我今日不大方便。」
她再躺不住了,撐起身道:「官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甚感無聊地一哂,好好的,偏要給人打上個戳,和軍中兵士刺字有什麼區別?不過一個殘忍些,一個柔艷些罷了。
天空明麗,忽然有嗡嗡的鴿哨響起來。她仰頭看,一群鴿子掠過去,消失在殿頂最高的琉璃瓦上。
她在旁邊愁眉站著,他本不想說話,最後發覺支不開,不得不應承,「這點傷不算什麼,皇後去歇著吧。」
她著急,扒著門縫想喚外面的黃門,大殿另一端適時傳來個單寒的嗓音,「三天而已。」
她口蜜腹劍,但是語調誠懇,輕輕地微笑,唇角上揚,眼角也上揚。今上慢慢點頭,「就依皇后。」
百無聊賴,托腮而坐,隱約聽見前殿落鎖,伴著內侍低聲的指派,想是送吃的來了。
她臉上火辣辣燒起來,憤然想他一定是故意的,陰謀陽謀侃侃而談,天底下還有他不明白的事么?偏偏說起這個就打馬虎眼。她入禁庭前是想過,到了宮裡不求保住清白身子,但一切付出要有意義,至少能以殺他為前提。可是現在全亂了,她的計劃成了泡影,他時刻把她捏在和_圖_書手心裏,如果不明不白交代了,她對不起雲觀,也對不起自己。
他隨意一指,穠華順著看過去,條案上擺著朱漆托盤,上置一方綢帕。那帕子是上等的雪鍛做成,緣了一圈韭菜邊,白得耀眼。
他笑了笑,燈下面如冠玉,卻籠罩著令人難以言說的陰冷恐怖。他勾起胸前垂落的一綹頭髮,夾在指尖垂首打量,語氣有點無關痛癢,「雲觀回大鉞后,你們仍有書信往來,要看么?要看的話我命人取來,紫宸殿的后閣里有一大摞呢!」
看不見倒好了,她灰心喪氣,恨不得扒開胸膛好好哭一場。這算怎麼回事呢,她到底技不如人,和這隻老狐狸斗,顯然不是他的對手。
他的聲音渺渺的,不知怎麼,似乎飄得很遠,「封你為後,不單是為雲觀,也是為我自己。太后總是在我耳邊念叨,后位不可懸空,空則生亂。這禁庭里的女人,每個人都有願望。我不喜歡慾壑難填的人,也不希望看見日漸強大的國家落進外戚手裡,所以只有你最合適。」
今上還是疏淡的模樣,漫不經心道:「皇后入禁庭,想必聽過不少傳聞。那些黃門宮婢,背後都稱官家有病。」他抬起眼來,忽而一笑,「我確實有病,不希望別人同我靠得太近,可是又常常感覺孤獨。孤獨你懂么?哪怕人再多,繁華深處總能嗅到可怕的寧靜。我曾想過要克服,但是收效甚微。既然改變不了它,就要學會享受它,時間久了,便再也不需要別人了。所以皇後放心,你我不會有更多的接觸。我知道你反感,我也不喜歡。」
穠華幾乎要發笑,自己野心勃勃,卻要防止別人貪得無厭,這話從何說起呢!
今上略蹙了眉,「只要命人拿葯來,太后立刻就會知道,這血豈不白流了?我想一個人待著,皇后回內殿去吧!」
第二天醒來他已經不在床上了,穠華坐起身四下看,外面天光大亮,殿內靜謐。晨風吹進來,拂動低垂的竹簾,偶然聽見篾子磕于雕花地罩上短促的一聲輕響。
她在床沿坐了一會兒,下腳踏到屏風後面找衣裳,結果翻找半天只有一件紫煙羅長衣。穿上後站在鏡前,徐徐伸出兩條手臂揮了揮,那料子是半透明的,和勾欄里的行首(美妓)有什麼兩樣?又是太后吩咐的罷,她簡直給氣笑了,性急到這份上,大約真是給逼急了。
她交叉起兩手抱在胸前,把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黑暗裡看來像只刺蝟。
她頓時鬆了口氣,走過去遲疑道:「官家願意被困https://m.hetubook.com.com在這裏?」
他大概是第一次聽女人說不方便,愣了愣才道:「偏殿有便桶。」
這樣倒不錯,雖然她過早的暴露了,也不妨礙她繼續實行計劃。他需要一位皇后,那就給他一位皇后,只要讓她抓住時機,照樣可以置他于死地。
他站得筆直,身姿挺拔,看她需垂眼,所以有種居高臨下的盛氣,「難得清靜,不用應付那些嘮嘮叨叨的言官,有什麼不好?」說罷也不理會她,徑自坐回了窗下的矮榻上。那榻很寬大,上面擺了張酸枝木八角幾,他倚著榻圍子,重新舉起了兵書,「孫子說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拳書上卻說,一動不如一靜,敵不動我不動。」他抬起眼看她,「皇后,你說到底是該動,還是不該動?」
沒有辦法,昨天大婚時的禮衣被收走了,實在找不到別的可蔽體,就這樣吧!總要試一試,穿得這麼冶盪在他面前晃,他要是沒有半點非分之想,那以後就不用擔心了。
陸尚宮聽了愈發撞進心坎里來,介面笑道:「聖人心思靈巧,太後知道了必定高興。這點小事不必春媽媽張羅,我去帳設司傳話,命他們即刻辦來。」說完拉拉春渥衣袖,自己打簾出去了。
他眯眼看她,她把臉偎在手背上,意態蕭然,也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嬌脆的輪廓彷彿逆光的剪影,半帶朦朧地鐫刻在黝黑的紫檀床架上。
他和她討論起用兵來,穠華不太懂那個,看著他的臉又覺茫然,隨口道:「敵不動我動,敵欲動我先動,敵若已動,那我便亂動。」
他說:「你走不了,殿門都鎖起來了,要出去除非翻窗。」
穠華轉回身,殿內半明半暗,從這裏看過去,空中有浮動的微塵。他就站在盡頭,一片微有些刺眼的光帶里,穿著蓮青色的大袖袍,鬆散拘著頭髮,不見帝王風範,倒像個落拓的文人。
春渥回身看,再覷她神色,拿捏不準究竟怎麼樣了。不過見她妥妥帖帖的,也放心了大半,只低聲道:「聖人想吃些什麼,我吩咐廚司做來。」
她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大婚前春渥和她說過,洞房要驗落紅,不論山姑村婦,還是名門淑媛,都一樣。只是這驗的過程,實在讓人難以啟齒。她紅著臉看他,恍惚頭頂懸著把刀,隨時可能落下來。
他慢吞吞坐起來,冷著眉眼道:「雲觀一心想迎娶你,你呢,卻一心要做我的皇后,這不是天大的諷刺么?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你?從今日起,你可常伴我左右了。懷思王已死,https://m.hetubook.com.com我希望你能忘了他,只要記住和你拜堂成親的是我,和你生兒育女的也是我,這就足夠了。」
她不喜歡這樣,猶記得幼時犯了錯,有一回被爹爹關在書房裡,四下無人,她害怕得險些崩潰。大概是從那時起種下了病根,沒有人在身邊,被單獨鎖在一個空間里,會因為恐懼感到窒息。今天又是這樣么?過去的記憶被喚醒了,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她僵直著胳膊一扇接一扇地撼動,只聽見外面銅鎖和輔首相擊,啷啷作響。
她還要說什麼,想想忍住了,嘴裏喃喃自語:「臣妾是關心官家……」悄悄縮了縮脖,邁著纏綿的步子往後去了。
他這麼說,居然讓她有種熟稔的感覺。害怕孤獨,就像剛才她以為殿里只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試圖從這裏逃出去一樣。但她想不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觸動她,在她看來他就是個能洞穿人心的妖怪,每句話都會準確地命中要害。
她勉力克制自己,既然到了這步,似乎只有將計就計了。她慢慢伸出手,猶豫了下才去牽他衣袖,哀聲道:「官家突然同我說這些,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原本這件事官家不提,我也不會再想起了。我和雲觀是童年摯友,雲觀回大鉞那年我才十三歲,即便有承諾,也不過是口頭打趣,官家怎麼當真呢!」
她扣著兩手挨在一旁,臉上攏著凄迷稀薄的惆悵。這樣一副長相,縱有點小奸小壞,面目也不可憎。
穠華大為納罕,這句話她還記得,小時候初學《詩經》,其中一篇《鄘風·相鼠》中有這麼一句,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她那時才開蒙,不認得那麼多字,但是詩的大意她明白。看遄和踹長得象,立意上也說得通,便大大方方念出來了。那時正值他爹爹設宴款待遠客,她在席上這麼一念,委實折了她爹爹的面子。所幸那位友人不是學究,聽了之後笑得前仰後合,還誇她天資聰穎,手段雷厲風行,將來必成大器……成大器,也許吧!可是今上怎麼會知道?那麼久遠的事,久得她自己都要忘了,他居然信手拈來?
她如何還睡得著?要是現在伸手能夠到燈台,她非照準他的腦袋狠狠來兩下不可!她不甘心,偷雞不成蝕把米,越是這樣越恨他。可是現在不能硬碰硬,萬一惹惱了他,自己怎麼樣倒是其次,她帶進宮的那些人恐怕也要跟著死無葬身之地了。
「官家既然什麼都知道,對我能放心么?」
打起竹簾朝外看,柔儀殿前幾乎沒什麼人,稀稀落落https://m.hetubook.com.com幾個黃門侍立著,大多都隔得很遠。她穿過殿堂到門前,那門是朱紅的直欞,一排五開,高而厚重。伸手去夠門閂,用力晃了晃,門從外面鎖住了,根本打不開。
今上聽她謬論,起先一怔,後來隱約有笑意攀上了眼角,「皇後果真見地獨到,同那句人而無禮,胡不踹死,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別開臉,略牽了下嘴角,「現世安穩,得過且過,何必追根究底。皇後有這閑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應付太后。」
他趕人了,穠華不能賴在那裡,其實告退也很好,她到底不習慣和他相處。
她笑得更為動人了,轉身去拿那塊綢帕。揭了龍鳳燭台的琉璃罩,把燒完的蠟頭取下來,裏面銅製的燭簽尖利,用來扎個窟窿應該是可行的。
「臣妾不覺得反感,嫁與官家,同官家做伴,不讓官家孤單,是我為人|妻的職責。」她換了一副溫柔托賴的神情,軟語道,「官家朝中事忙,總有乏累的時候,想歇歇了,可到臣妾的涌金殿來。至少太後面前交代得過去,官家說好不好?」
外間守夜的宮燈隱約從窗扉間照進來,她看見他重新躺回去,拍拍身邊的涼簟,大概瞌睡又上來了,齉著鼻子說:「天還沒亮,再睡會兒。」
他接過手巾,不需要她幫忙,自己撩起袖子擦拭。那血淋淋的深痕按上去沒什麼異常,痛覺遲緩,從小就這樣。他有時不無嘲諷地想,如果哪天刀割斷了脖子,不知是怎樣的光景,會不會照舊無所掛礙。但她的勇氣讓他佩服,美人不是應該珍惜每一寸皮膚么?她倒無所謂得很,下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昨夜的事現在想起來很模糊,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她撫了撫胳膊,不過還好,他沒有動她,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只是這人的思維很奇怪,別人的東西搶來后單放著,她感覺不到他有得逞后的喜悅。什麼他的皇后,什麼生兒育女,碰她一下居然要在被褥上擦半天,可見他是拿她做擋箭牌,來敷衍太后逼婚的。
她舉起手臂打算去划,沒想到他卻趕在她之前。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見廣袖一揚,那血就順著肘彎滴了下來。
她到這時才發現自己跳進了他張開的口袋裡,虧她這樣趕咐,還為此沾沾自喜,原來在他眼裡蠢不可及。現在怎麼辦?她的全盤計劃都亂了,要回頭也來不及了。她簡直沒法理解他,把一個大威脅放在自己枕邊,到底是太有把握,還是活得不耐煩了?
不過他直言不喜歡,這點既好又不好。如果真的排斥她,以後要接近豈不很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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