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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實在是個不懂得留情面的人，穠華有種被兜臉打了一巴掌的尷尬。心頭自是不忿，努力平息了好久才納下這口氣來，頷首道：「官家發話，臣妾必當銘記在心。夜深了，官家睡吧！」然後背轉過身去，再不說話了。

她這算是威脅么？他瞥了她一眼，「你放心，定會給你個交代的。」

她把臉埋在雙臂上，瘦削的肩頭顫抖，喃喃說：「官家救我……」

「傳太醫問個脈吧。」他留意到了，邊系玉帶邊道，「煎兩劑活血的葯，圖個安心。」

「我不是皇后么？你不是我郎君么？」

她沉默下來，頓了頓道：「如果我遇見緊急的事情，想見你，也要讓他們通傳么？」

她高興不起來，聲音也悶悶的，含糊應道：「我困了，明天再說罷。」

她臉上猶有淚痕，聽了他的話似乎越發委屈了，偏過頭在肩上蹭了蹭，稚嫩的動作，帶著孩子氣地糾纏，「官家不要走，走了我會害怕。」

外面雨聲大作，她剛從慶寧宮來，發梢還帶著濕氣，蹲踞在他床前，小小的身形，一副可憐相。

她問得很直接，郎君兩個字也說得毫不委婉。從廣義上來講的確是，即便後宮有無數女人，能和他稱夫妻的也只有她。可是他們的婚姻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樣，暫時當真說不清楚。他也不願贅述，只道：「宮中有諸多規矩，不單皇后，連我也要遵守。」

一夜風雨急，到次日五更雨住了，天邊透出蟹殼青。兩隻鳥在枝頭鳴唱，嗓音尖銳，恍在和_圖_書耳畔。

今天雖不視朝，卻要進講，這樣粘纏，哪裡脫得了身！他動手推她，她睡得沉沉的，睫毛長而密，覆蓋下來，歇在精巧的面頰上。他的目光停頓住了，看得有些失神。她有很神奇的容貌，每天都有不一樣的發現。彷彿昨天認得，今天又變得陌生新鮮了。

她歡喜地笑起來，低聲對春渥稱讚：「噯，官家真是好，娘說是不是？」春渥忙點頭，怯怯的樣子。她在她手上一壓，後仰身子穿過簾幔間隙和他說話，「官家定個日子，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聽了有片刻失神，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憤然錘擊床榻，赤足躍了下來。喚內侍押班入殿，恨道：「出這樣的事，宮裡禁衛都是死人么？你去，傳令諸班直（禁軍中又選出勇壯，作護衛皇帝的親軍，稱『諸班直』，地位在一般禁軍之上）全力緝拿，三日之內若查不出頭緒來，都不必苟活於世了。」

他再要開口，她蜷縮起來，兩手抱著兩肩，做出個防禦的姿勢。他突然覺得敗興，抿起了唇，向外側轉了過去。

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來，大約早就關注他了。發現他盯著自己看，頗為得意。挨在他肩頭，柔軟的身軀沒有攻擊性，呢喃道：「你看，有我給你做伴，是不是很好？」

她仔細看他神色，看不出任何異常。心裏惙估，也有點打蛇隨棍上的意思，哀凄道：「不見得是江洋大盜，反而更像是宮裡的人。是為了嚇唬我么？還是在警告我？和-圖-書官家，我怕得厲害，容我在這裏待一會兒，好不好？」

眾人匆忙替她梳妝起來，換了衣裳綰髮，收拾停當出門迎接，太后已經上了階陛。

他道：「這兩日忙，再過幾天吧！」說完抖了抖袍角，轉身出了柔儀殿。

到底是誰給誰做伴？他臉上表情奇特，很快把她推開了。下床舒展筋骨，脖子隱隱作痛，大概是睡得不好，有點扭到了。

她迷茫看著他，「你不喜歡我嗎？你害怕孤獨，我也害怕，兩個人做伴不好嗎？」

他仰起頭，讓內侍伺候他戴上方心曲領，抽空答道：「算數。」

「官家……官家與臣妾同塌而眠。」她支起半邊身子，蘭花尖般的手指向他伸來，搖曳地，昏暗中別樣誘惑。

「來做什麼？你喜歡的是雲觀。」他有些迷糊了，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官家可曾下令捉拿？」太后臉色不豫，沉聲道，「宮掖之中竟能混入這樣的不法之徒，可見平日禁軍管轄鬆散。著人好好徹查，這還了得，我聽見了心頭火起，宮中儘是女眷，有個閃失，豈不丟盡了官家臉面！」

他笑了笑，彷彿被她全身心依賴著。夜很深了，夜裡的人心可能更柔軟些，到了晚間他的脾氣總是變得特別好，便點頭應允，「我不走。」

他撐起身來，「做惡夢了么？」

她失了力氣，軟軟癱坐在腳踏上。兩手勉力撐著，頗有點弱不勝衣的樣子。他生出些惻隱之心來，嘆了口氣道：「上去睡吧，今夜留在這裏。」

ｗｗｗ•ｈetｕｂｏｏｋ.ｃｏm.ｃoｍ今上雷霆震怒，驚壞了闔宮的人，押班幾乎是半跪著退出去的。殿外匆促的腳步隱沒在雨聲里，檐下宮燈高懸，人影幢幢映在糊窗的高麗紙上，往來如梭。

今上少時養成早醒的習慣，睡得再晚，時候一到，必定要起床。可是今天和以往不同，不知怎麼，前所未有的累。四肢像被千斤大石夯過一般，夯得深陷進土裡，縛住了手腳。

她唔了聲說：「不要緊，過兩天自己會消退的。只是官家需著緊了查，一定要拿住那個人，否則我心裏怕，少不得天天來叨擾你。」

他仰天躺著，她無聲無息，他不免側目，看她一縷捲曲的發蜿蜒到他手指邊，他把手挪開了，緩聲說：「傀儡戲的比試，其實難分高下。你若是還想去艮岳，容我兩天，我帶你去。」

她抬頭看他，滿面淚痕，哭得凄慘悲涼。撩起袖子，也不說話，把雙臂舉到他面前。她的皮膚很白凈，略有點什麼就分外真切。他就光看，見皮下青紫泛濫，成團的，觸目驚心。他徒然冷了眉眼，「怎麼回事？」

她往內側縮了縮，帶著三分執拗，「看了一會兒還會走么？我要官家在我身邊。」

他情不自禁走近，卻沒有接應她，只是在床沿坐了下來，「你睡吧，我看著你。」

「皇後知道同塌而眠的意思嗎？」他輕輕一哂，「想好了嗎？」

他說是，「因為我不一定想見你。」

她嗯了聲，「今晚乳娘不在我身邊，她病了，獨自睡在下處。殿里就我一個ｍ•hｅｔｕｂooｋ.ｃom.coｍ人，我沒出息，生來膽小。」說著眼眶漸漸紅起來，聲音變得低低的，像情人間的耳語，「官家怎麼不來？我天天等你，你為什麼不來？」

穠華知道她自責，待要安撫她，外面黃門呵腰通傳，說太后得知了消息，往福寧宮來了。

他的皇后口才不錯，他未多言，在她身邊躺了下來。她身上的幽香若有似無地觸動他的嗅覺，和大婚那晚不同，鮮活的肉體，充滿朝氣。他轉過身來看著她，「皇后這樣害怕？」

她微怔了下，他的臉背著光，看不清表情，也判斷不出他話里的含義。看來百般討好都無用，他時刻都在提醒她，刻意的接近在他眼裡可笑至極。她有些負氣，但還是克制住了，瓮聲道：「你總是信不過我，可我遇襲想的是你，害怕了也來找你，你是不是嫌我麻煩？」

他說沒有，「只是半夜跑來，未免失了體統。你剛進宮，這次便不計較了，下次要記住。入福寧宮前先讓人稟告，待我召見了，你才能進來。」

內侍伺候他洗漱，她坐在黃銅鏡前窺他，猶豫了下方道：「昨晚臣妾睡迷了，聽見官家說要帶我去艮岳的，還算數么？」

她聽見自己心跳得擂鼓一樣，她又不傻，既然夜奔而來，早做好了準備。

「昨晚的事莫聲張，萬一太后問起來，盡量說得圓融些，別叫她跟著操心。」

「我省得。」她坐起身，聽見骨骼重新接上的動靜，稍一挪動，喀拉作響。昨晚和那人抗爭，花了很大的力氣，現在渾身疼得厲害。翻開袖和-圖-書子看，淤痕比昨天更嚴重了，心下驚惶，也沒出聲，把袖子放了下來。

她氣哽失控，拿手背掖著嘴，斷斷續續道：「有個賊人……闖進涌金殿來，意欲對我不軌……」

她僵著手腳穿好衣裳，要抿頭，手卻舉不起來了。怏怏坐在床上喚人，春渥她們早在門外候著了，聽了傳喚進門來，給今上納福，這才入後殿料理她。

他皺了皺眉，頭有些痛，想抬手壓太陽穴，沒能成功。垂眼一看，皇后如同爬藤的絲瓜，結結實實把他的胳膊抱在了懷裡。他愈發覺得難受了，想抽離，她抱很緊，他掙了兩下，沒掙出來。只得換了只手，狠狠壓在額頭上。

她愛雲觀，含恨嫁給他，也可以露出這樣動人的姿態來，真是個稀奇的女子。究竟是在等待時機，還是果真回心轉意了？

春渥心驚膽戰，顫著手來捋她胳膊，看見這樣一副慘況，揉心揉肺地泛起了淚光，「這可怎麼好……怨我病得不是時候。」

他慢慢睜開眼，看到她也未表現得多訝異，只是低沉喚了聲皇后，嗓音里還有初醒轉時的沙啞，「怎麼了？」

她略感安慰，緩慢站起身脫掉褙子，纖細的身子，蛇一樣游上他的床榻。案頭燭火照亮她的臉，長發鋪滿他的枕頭。今上睡麥枕，靠上去便有窸窸窣窣的熱鬧的聲響，對於害怕孤獨的人是種安慰。

他回身看她，她伶仃站著，驚魂未定。他不懂得怎麼安慰人，想了想，笨拙開解道：「別怕，已經著人查了，必定是哪裡的江洋大盜進宮竊寶，驚動了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