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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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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節

第七章

第二節

殿里的人趕緊替她收拾起來,要小住,又不帶過多的人隨行,衣裳和首飾須得準備好。
漸至榻前了,她微微睜開眼,從團扇邊沿瞥見一片絳紗袍角,心頭一跳,卻未起身。懶懶把胳膊舉過頭頂,溫吞背過身去,拖著長音撒嬌:「娘,我腰又疼了。」
那個鬼面人究竟抓住沒有,暫且不去想了。進宮之後有時覺得很累,和春渥說腰酸背痛,春渥每常調侃她,「小孩子家家的,哪來的腰?」一壁說,一壁手勢輕柔地替她按壓。
穠華聽了不知該怎麼解釋,承認不是,否認也不是,怏怏飛紅了臉。
他別過臉,「皇后不是再三相邀么,既然如此,也不能日日叫你空等。可是來了,你卻又問我為什麼?」
前殿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沒有理會。大概是阿茸她們吧,她有痓夏的毛病,天熱不愛吃東西,她們就想盡辦法哄她,一天幾回的奔忙。
她卻辯解,「官家誤會了,我開蒙起便在崔先生門下讀書,直到我爹爹過世,先生才請辭。崔先生無家無口,只有汴梁城中一門表親。後來得知我和親,追隨到大鉞,圖個照應罷了。」她趿上絲鞋下地來,繞到他面前,笑吟吟問,「你今日怎麼想起來我殿里?」
穠華忙道:「官家已經命諸班直查探了,不久便會有消息的。孃孃稍安勿躁,禁中娘子們都看著呢,聲張起來怕鬧得人心惶惶。」
太后看她的目光變得古怪起來,臉上漾開了大大的笑容,端起茶盞抿了口,低聲道:「小夫妻情熱是好的,但也要保重身子。官家若不知節制,你要多勸慰些,畢竟……來日方長嘛。」
崔竹筳起身一揖,復隨時照去了。
她立在夕陽下,容華淡佇,眉眼安和。他沒有等她回答,轉身邊走邊道:「給你一炷香,我在東門等你,過時不候。」
他沒有要停頓的打算,那捻柳腰在他手下,對扣起來,可以扣個大概。
她聽了他前半句話,也印證了心裏所想。什麼東宮高班,只怕是拿來敷衍宮眷的。這麼一琢磨,頓時七上八下起來。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在焉應道:「我曾同官家提起先生,官家有意提攜先生,待畫送來了,我呈交官家御覽,也叫官家知道先生學問。」言罷看案上更漏,含笑道,「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到這裏吧!先生自回天章閣去,改日得了機會,我再請先生來敘話。」轉頭吩咐時照,「替我送崔先生。」
她卧在那裡,薄削的衣料,輕盈的體態。十六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略帶青澀,但又具備別樣的誘惑性。只是用心太深,以至於任何舉動總難逃蓄意的干係。將他當成乳娘,是真還是假?若是假,那便是邀約么?
「皇后太瘦了,應當多吃些。」他曼聲說,拇指按在她的腰窩上,不輕不重地碾壓,「是這裏痛么?」
他一開口,她頓時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終於不必再偽裝,可以正大光明地惶恐了。她啊了一聲,「官家?」要掙紮起來,卻被他制止了。
穠華應個是,身後黃門敬茶來,她扭身去端,沒想到牽連了腰背,禁不住啊地一聲。太后吃一驚,見她表情痛苦,站起來問怎麼了。她又不好說和鬼面人搏鬥半天傷了筋骨,便閃爍其詞推說沒什麼大礙。
她這麼說,反倒引來金姑子古怪的注視。禁苑之中的確守衛森嚴,閑雜人等是不能構成什麼威脅的。可她竟忘了么,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今上。她還在拿今上的禁軍來寬慰她,莫非是人心有變么?
她微頷首,「自建安一別也有月余了,我未曾想到先生會來大鉞。在閨中時常蒙先生教誨,如今先生在天章閣,我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還要討先生的主意。」
把他當成春渥,當成阿茸,當成誰都可以。她長出一口氣,綿綿道:「臣妾何德何能,不敢勞煩官家。」
穠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為他會高高在上斥一句大胆,誰知竟沒有。他這是打算將錯就錯么?她看不透他,忐忑驚惶,臉上滾燙,熱得恍恍惚惚。一層薄汗浸濕了中衣,黏膩包裹著,全身心地難受起來和圖書
崔竹筳站起身揖手回話,「托聖人的福,臣一切都好。」
他玩味一笑,大袖掩蓋下的手指抬起來,隔空描繪她窄窄的輪廓。她穿雲錦廣綾的緞子,那緞子有種飄墜之感,細小的梅花隨著水紋流轉,偶爾飄來一朵,佯佯地,恍在心上。
他是驕傲的,驕傲到尋常說句話都像是施捨。宮裡人都知道他不善言談,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是說話的時候不願意正視她,一副不屑兜搭她的模樣。非要把視線調到半空中,好顯得自己清高么?
蟬聲陣陣,西窗外斜照進一縷殘陽,無限拉長,映紅了半邊殿宇。她把人都遣了出去,解開交領仰在竹榻上。素絹紈扇蓋住臉,隱約有細微的風從指尖流淌過去,青玉扇墜子底下一排流蘇不疾不徐撩在耳垂上,癢梭梭的。
阿茸替她綰髮,金姑子在一旁捧香伺候,低聲道:「聖人只帶春媽媽一人,春媽媽又不會拳腳功夫,婢子有些擔心。」
自那天鬼面人事件起,穠華便一直在宮中靜養,心裏倒是不害怕了,身上那點暗傷也漸漸複原。今上下令三日內破案,三日後果然傳來了消息,說賊人被拿住了,是以前東宮的一個內侍高班。
他倒是很從容,密密地按壓,手上不曾間斷。她很緊張吧,可以感覺到十指接觸到的肌肉綳得很緊,甚至簌簌打顫。他嘲弄地牽起唇角,輕聲道:「怎麼?我伺候得不好?」
他的手終於落下來,覆在她的脊背上,緩慢地,極有耐心地揉捏,力道比春渥大,帶著快意的鈍痛。
崔竹筳進宮好幾日,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見面。後宮宮眷不能隨意與官員往來,但崔直學是她授業恩師,官家知道,太后也知道。加上她身份不同於尋常妃嬪,偶爾召見,並沒有什麼不妥。
太后長長嘆了口氣,「真叫人不放心,一天沒有說法,一天提心弔膽。禁中多少年沒出亂子了,太平久了,倒生出這等妖孽來,豈不可笑么。」
「皇后別多心。」他說,「萬事不避人,便沒有什麼可忌憚的。大鉞向https://m.hetubook.com.com來開明,臣子暗地裡愛慕皇后的也不少見。我的皇后艷冠群芳,有一兩個擁躉,並不稀奇。」
他心裏似乎認準了,崔竹筳年輕,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與她相差十來歲,還是有可能發展出一段朦朧的感情來的。
她望向他的眼睛,崔竹筳是智者,智者達觀,一道目光也能給與她力量。她沉澱下來,沉吟道:「先生的教誨我一直謹記在心,從未敢忘。那麼依先生的意思,那個鬼面人……」
她嘆了口氣,前途茫茫,現在只為一個目標奮進。但如果真的成功了,然後呢?何去何從?
如果真的感情很深,逃出禁庭,去一處苑囿避世,一定是極美極圓滿的。可惜人不對,心裏總有種空蕩蕩的感覺,高興不了,反覺重壓。
她側過身來,不敢再想,想多了心頭愈發荒蕪。如果今上是雲觀多好,一定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用不著刻意做一些討好的事,自己有點小脾氣,還有人牽腸掛肚惦記著。
「誰都可以是,誰都可以不是,因此聖人要多加防備。」他笑了笑,一派和風霽月的坦蕩模樣。話鋒轉過來,又淡然道,「貴妃初六那日命臣畫的佳宴圖,已交由造作所裱背了。過幾日著人送來,請聖人過目。」
心頭跳得擂鼓一樣,她沒想到今上會突然造訪。可能下令不許人通傳,所以殿內靜悄悄的。現在起身迎駕,大不了納福微笑,有什麼趣致?自己努力了那麼久,總要看看有沒有成效。他若果然不喜歡同她接觸,那她一直以為自己美,可能僅僅是個誤會了。
她等了半日不見有動靜,漸漸不耐煩了,耍賴似的搖身催促,「快一些,疼得厲害。」
宮裡終於恢復了平靜,別人看來不過是起尋常案子,有人興風作浪,拿住禍首正法,事情便過去了。可在穠華看來總覺得有點蹊蹺,那個高班侍奉雲觀多年,難道是為舊主鳴不平,才幾次三番挑釁她么?說得通,但似乎又說不通。其實最直接的是當面質問他,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據說捉拿的時候極力反抗https://m•hetubook•com•com,被金吾衛射殺在牆垣之下。反正事情過去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也不動蕩,禁庭歲月還和從前一樣。
因邊上有眾多宮婢和內侍隨近伺候,好些話要避諱,只得循規蹈矩按常理來。橫豎進了宮掖,親也變得不親了。遠兜遠轉敲邊鼓,還需長話短說。逗留的時候久了,別人嘴上不言語,暗中難免腹誹。畢竟已經嫁作人婦,又貴為國母,多少雙眼睛盯著,做出不好的例子來,以後難以治下。
太后打量她臉色,凝眉道:「我鬧得半夜沒睡著,原想招你去我那裡的,後來聽說你來了福寧宮,倒也好,在官家身邊盡可以放心了。如何?昨晚嚇著了吧?」
她也知道,所有的乏累都是自找的。如果放下心裏的怨恨,不答應孃孃和親大鉞,現在可能已經與人相親,插簪待嫁了吧!但是她那麼喜歡雲觀,爹爹死後雲觀成了她唯一的支柱。然而前後不過十多個月,他橫死在了禁庭,所以誰剝奪她最後的依靠,她就恨誰。恨也不是無緣無故,雲觀還未回鉞前同她說起過,他心裏也有隱憂。他爹爹那時已經病得很重,肅王重元監國,大鉞的軍政財務全在他手裡,自己在綏國飄蕩這麼多年,半點根基也沒有,即便繼位,路也不會平坦。果然預感沒有出錯,他死了,離登基只有一步之遙。
他不說話,感覺手下那具身體變成了一泓春|水,柔軟豐沛得不近情理。他心頭一頓,終於還是掣回手,站起身問:「皇后適才召見了崔直學?」
不過看慣了他這種樣子,也不放在心上。穠華依舊很熱絡,「那你先坐,我命人籌備起來。」轉身往外去,走了兩步又騰挪回來,半低著頭,臉上紅紅的,低聲問,「官家今晚留宿涌金殿么?」
穠華從鏡里看她,見她眉間有淡淡的憂愁,便笑道:「不要緊的,艮岳是皇家禁苑,裏面有官家親軍把守,不會出什麼紕漏的。」
她笑了笑,扶她坐下道:「是嚇了一跳,好在外間人來得快,沒什麼大礙。只可惜被他逃脫了,不過經此一事,料他不敢再來了。金吾衛在城和*圖*書中查探,拿住了便可高枕無憂。」
她當然記得,他的話立意也很明確,她未入大鉞時滿腦子的仇恨,父親過世又失去雲觀,她覺得活在人間沒有了指望。可現在到了這裏,離她最初的設想越來越近時,卻更應該審時度勢了。一根腸子通到底,真舉著大刀殺人,顯然不合時宜。他說以靜制動,那就是說暫且未逢好時機,還需再忍耐。
大大方方將他請來,賜坐、看茶,穠華在上首和煦問他,「先生入天章閣數日,一切可還習慣?」
她面紅耳赤,咬住唇不言聲。他會虛張聲勢,自己不能被他嚇退了,這樣豈不漲他的威風?他能克服自己古怪的癖好,她就不能四平八穩受用么?且想且退,心說沒什麼,這樣就很好。萬事開頭難,既然他不排斥,那麼以後便會多很多機會。
她垂袖站著,靈蛇髻高盤,耳上翡翠墜子微漾,折射出的綠光鋪陳了半邊脆弱的頸項。他眯眼望著她,略一停頓道:「你不是想去艮岳么,我那裡的事都辦完了,即刻就可以動身。」
穠華在他掌中,已經完全控制不住場面了。怎麼會這樣呢,和她原先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明明應當是她佔據主動,他不情不願地受她蠱惑。她可以拋一個曖昧的眼神,嗔上一句官家壞,然後乾淨利落全身而退的……可是現在她卻像條蹦上岸的魚,筆直落進了他的網兜里。
過去了么?她鬆了口氣,撐身坐起來道是,「崔直學入宮好幾日了,到底是我恩師,不聞不問太過不近情理了。」一面說,一面覷他背影,「官家覺得不妥么?官員出入禁內不好?」
這些話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崔竹筳笑道:「聖人客氣了,若有用得著臣的地方,臣定當知無不言。」頓了下,狀似無意提起,「臣前兩日聽說有人入慶寧宮作亂,著實嚇了一跳。好在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賊人也已處決……」他向上看她神色,迂迴道,「但聖人還需提防,禁庭之中人員龐雜,以靜制動反倒更好。自聖人開蒙起,臣就常說一句話,善察者明,慎思者謀。變則安,不變則危,聖人可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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