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禁庭

作者:尤四姐
禁庭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四章 第三節

第十四章

第三節

如此是要請君入甕么?長公主心裏都明白,暗中盤算可否與雲觀私下裡通氣,他卻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阿姐懂得審時度勢,我在位一日,這天下就是我的。雲觀想捲土重來,除非他能敵得過我三衙十萬禁旅,否則就是以卵擊石,恐怕還不如三年前死了的好。」
皇后邀長公主入宮相聚,長公主必當從命。自覺昨天雲觀的出現,無形中拉近了與皇后的距離,接了口諭便梳洗打扮,乘厭翟進宮赴宴去了。
她心頭擂鼓,畢竟有些慌,但二十多年的尊榮,養成了處變不驚的能力。她站起來,平了心緒,到閣前納福迎接。
阿茸摘了兩朵,扔了又捨不得,便扯起了圍腰,把花兜在裏面,「聖人做香珠兒,我做桂花糖,各做各的,互不相干。」又問,「聖人做了香珠送我一串么?」
她哦了一聲,「那我和聖人一道摘。」說著卷了袖子就要幫忙。
她撐著月牙桌泫然欲泣,深深吸了口氣道:「官家要我做什麼?」
法雲寺里的那個孩子,是她的軟肋,也是她的污點。與駙馬成婚不是她自願的,那時她心裏有愛慕的人,因為那人出身寒微,只是軍頭司的一名內等子(宋代宮廷御用之摔跤手,乃御前衛隊左右軍士,名為「內等子」)她無法向先帝和包淑妃回稟,只得銜恨嫁與駙馬。婚後的生活過得毫無趣致,她依舊無法忘記那人,暗中來往過後便有了身孕。這種事,發生在帝王家簡直就是醜聞,她想留下孩子,只得稱病與駙馬分府而居。駙馬並不愚笨,也許是因為愛她,沒有戳穿她。她產下孩子送進法雲寺,後來又因雲觀的那個承諾,遊說駙馬協助他剷除今上,乃至最後令駙馬送了性命……
他緩慢點頭,「若是當真獨善其身倒好了……阿姐還記得駙馬都尉是怎麼死的么?」
宮中內侍將她帶到了偃蓋閣,閣中尚且無人,只有紫檀案上一隻博山爐燃著檀香,孔中裊裊升騰起煙霧。她略站了會兒,黃門送來茶點,她沒有理會,憑欄坐下,眺望外間景色。
春渥來,拿著布幔和長桿,「這樣摘,摘到什麼時候?把幔子鋪在樹下吧,把花打落下來就是了。」
他倒是鬆散一笑,「阿姐不必害怕,這個秘密我三年前就知道了,之所以秘而不宣,還是為了周全阿姐,可惜阿姐從來不領我這份情。」
一寸秋風一寸涼,她裹了裹肩上披帛,抬眼朝閣外樹冠上望去。天是瀟瀟的,藍和圖書得沁人。殿宇連綿的飛檐像烏沉沉的雲頭,在天幕的邊緣沉澱下一片積影。大鉞不是原來的大鉞,禁庭也不是原來的禁庭了,一切都在改變。彷彿巨大的車輪向前推進,碾過去,留下深深的車轍,誰都無能為力。
宜聖閣在後苑東首,需經過桃花溪。她從橋堍下來,正遇見今上出迎陽門。這麼巧,她站住了腳,一時局促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看到她,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問:「皇后往何處去?」
長公主霍地站了起來,大袖下的五指握成拳,禁不住慄慄打顫,「官家何出此言?」
春渥猶豫了許久,輕聲說:「你到底是怎麼了?我去請官家罷,什麼事不能解決呢,把話說開就好了。」
她聽了轉過視線來,表情頗詫異,「官家怎麼這麼說?我這人的脾氣你也知道,獨善其身慣了,也從不與誰刻意親近,大約這樣才會讓官家誤會我吧!官家是我的弟弟,哪裡來不得喜愛一說?」
他停頓少時,嘆了口氣道:「順路,一道走罷。」
他坐在桌旁,一手執杯,那手指對比紫砂,秀致剔透得女孩一樣。不疾不徐轉動杯子,曼聲道:「無話就不能找阿姐來么?阿姐比我大四歲,雖不是同母,畢竟都是先帝骨肉。可是我從小就不得阿姐喜愛,不知究竟哪裡做得不好,阿姐寧願同黃門說話,也不願意理睬我。」
阿茸追問送給誰,她只搖頭不說話,心裏細細地牽痛起來,站在那裡便覺得眼睛發酸。
他將茶盞放下,起身在窗前踱步,悵然道:「我常覺得,一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很重要。尤其當這個女人的身份高過你,對你毫無感覺,而你還死心塌地的愛著她時,這種關係演變到最後會是個悲劇。阿姐不愛駙馬,所以連他真正的死因都忘了。我來提醒你,駙馬不是墜樓而死,他死於東宮,分明有情有義,卻連墓前的碑都不屬於自己。」
他被戳到痛處,心頭狠狠一悸。長公主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么?一個被人捏在手裡的人,竟還有這閑情苦中作樂?他說:「皇后如何處置,自有我的道理,就不勞阿姐操心了。我記得那孩子叫從嘉吧?我三年前便命人左右保護,據說長得很好,阿姐不必擔心。他今年五歲,明年當開蒙了,我還未見過這個外甥。若雲觀的事處理即時,接從嘉入太學后,阿姐與孫都頭的事便議一議罷。有情人終成眷屬么,我也樂得成全一對佳偶。和-圖-書
他說完,提袍出了偃蓋閣。長公主茫然目送他,他一身緋袍,在秋天的日光下紅得發沉。細想想,同在一家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半個時辰說的多。不管她承不承認,他確實是個合格的當權者。雲觀呢,吃虧就吃虧在入綏當了質子。十年來僅憑他母親為他網羅親信,那點根基對重元來說簡直不堪一擊。崇帝原以為牽制了嫡子便能保他大綏萬年基業,現如今看看,一個當權的庶子,還不是照樣謀划天下!
她放下袖子站起身,「去宜聖閣看看梁娘子吧!」邊說邊往外走,徐尚宮領著幾個內人隨身伺候著,緩步出了宮門。
她很小氣,說不行。阿茸嘟著嘴問為什麼,她說:「我答應做了送給人家的,只怕花摘得少,還不夠。」
他說:「什麼都不用做,只需必要的時候傳些消息,譬如說皇后與我夫妻恩愛,譬如說中秋佳節,禁中娘子于宣德門舍新酒。」
她隨他入閣,笑道:「官家倒與聖人心有靈犀,聖人還未到,官家竟先到了。」
聽到這裏,再強的意志都支撐不住身體了,她腳下踉蹌,直撅撅地跌坐了回去。
錄景覷他神色陰鷙,不敢追問,忙揖手應了個是。
「聖人摘了做什麼?」阿茸歪著脖子站在樹下問,「要做木樨花醬么?澆糖蓮藕?」
他說得言簡意賅,「我希望阿姐說出雲觀的下落。」
她在圈椅里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盞,慢慢抿了一口,「自官家登基,你我姐弟就不曾好好說過話,今天命人傳我,必定是有話同我說罷!」
她搖搖頭,揭開紗布讓她看,「摘了不少了,做十幾顆也許夠了。」
她身上一陣熱一陣寒,如同打了場大仗,有些無力為繼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官家就算是殺了我,我也供不出來。」
他寡淡一笑,「阿姐不知道么,今日是我邀阿姐敘話,與皇后沒什麼相干,想是下面的人傳錯了旨意。」
趙嚴領命去了,錄景看他下了丹陛,回身遲疑道:「懷思王畢竟還有舊勢力,暗中也有人助他。官家想,若他一直不出現,就這樣放任下去么?」
他頭痛欲裂,發力按壓太陽穴,一面恨聲道:「以什麼罪名?重光是前太子,一未通敵,二未叛國。就算他現在光明正大出現在紫宸殿,朕也不能奈他何。眼下他出現在長公主宅邸,朕就尋長公主的晦氣,叫朝臣知道了怎麼看朕?榮國長www.hetubook.com.com公主暫且動不得,消息傳進內闈,太后要過問,皇后那裡也瞞不住。」轉頭吩咐趙嚴,「繼續打探,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朕找出來,找見就地正法,永除後患。若他有膽子走到人前來,那更好辦了,朕能殺他一回,便能殺他第二回。」
花圃內的木樨開得正好,嫩黃的花苞成簇生長。趁著露水未乾時摘下來,蓋在絹布下,香氣匯聚起來,分外的凜冽。
說開,怎麼說得開?她搖搖頭,現在只有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的。她想起持盈來,她中毒的事到現在也沒個論斷,內侍都知奉命查辦,把廚司和尚食的人都拿起來了,嚴加拷問,居然一點進展都沒有。這麼說來就奇怪了,倘或是貴妃的苦肉計,一切矛頭應該指向慶寧宮,結果卻出乎她的預料。
他心頭火起,咬牙罵了聲蠢材,「如今人在哪裡,可有消息?」
她的笑容一瞬凝固在臉上,傳錯了旨,那幾乎是不可能的。看來今天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要發生了吧!或者雲觀在她府上出現叫他察覺了,他這人自小睚眥必報,如今登上帝位,真愈發的精進了。
她挎著籃子回涌金殿,仔細把花蒂摘了,叫人拿研缽來,坐在窗下耐心地研。那些嬌小的花瓣在杵子下面解體,搗碾成泥,然後盛在紗布中擰乾水份,搓成圓圓的珠子,放在窗檯晾曬。她手上忙碌,卻一直愁眉不展,春渥和阿茸看著也覺得心酸。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昨晚上哭了大半夜,恍惚天要塌了,可是問她,她又什麼都不說,叫人很覺憂心。
順的條件很優厚,逆呢,也不必再說了,總逃不過身敗名裂。她死不足惜,孩子怎麼辦?重元拿住了她的七寸,她所做的一切向來是為孩子,如果中途撂了手,她一個沒了丈夫的寡婦,還有什麼指望?
長公主閨名似融,生在四九天里。彼時先帝很高興,公主降世便有封邑。公主生來敏而好學,先帝鍾愛之,就算其後陸續又有兩子三女,都沒有人能越過她的次序。公主一生順風順水,只有婚姻坎坷。她與已故的駙馬是怎樣一種感情,誰也說不準,曾經有過琴瑟不調的傳聞,然駙馬過世后,公主未再改嫁,外間說起來,沒有人不盛讚公主賢德的。
他背著手慢悠悠踱步,看似斯文的人,很多時候令人恐懼。她要開口,被他抬手制止了,「阿姐別忙著否認,既然到了這步,還是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對你我都有益。其實當www.hetubook.com•com初的爭端因何而起,阿姐心裡有數。若不是雲觀容不下我,先挑起爭端來,就不會有後面那一連串的不幸。他怕我功高蓋主,欲除我而後快,阿姐與他不是一母所生,論關係我和他都是一樣的,為什麼阿姐獨要幫他?我死了,對阿姐又有什麼好處?」他見她面上有懼色,不由發笑,「阿姐看,我登基后封你為榮國長公主,儀伏同藩王,食邑萬戶,算得上以德報怨了罷!駙馬代雲觀受死,這三年我卻未動阿姐分毫,是我念著骨肉親情,阿姐不明白么?」
他表情愈發凝重了,忖了半日才道:「他躲不了多久,朕有辦法讓他自投羅網。你明日派人去公主宅,以皇后的名義請長公主進宮來。朕許久未見阿姐了,願與阿姐暢談。」
已經入秋了,再不似夏天的繁茂,一些花草有了枯敗的跡象,風吹過去,颯颯地,響成一片。她低頭思量,皇后與今上貌合神離,今上那個古怪的脾氣,很難有人能與他和睦相處,皇后心裏必定還念著雲觀。女人和男人不相同,男人口中說愛,但是權勢對於他們的誘惑可以擊倒一切。女人呢,小情小愛永遠在第一位,只有連愛情都失去了,才會發狠想要去抓住權力。今日邀她來,話題一定是圍繞雲觀的,她們之間至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助雲觀臨朝。
等了許久皇后未來,她也不急,只是好奇為什麼沒有宣她去涌金殿。步搖上的金葉子在她耳邊粹響,她抬手抿髮,視線不經意一瞥,卻見今上從遠處佯佯走來,步態閑適,與平時無異。
似乎只有妥協一條路可走了,「官家當如何處置皇后呢?」她側目看他,「雲觀與皇后見面,皇后回來可曾告訴官家?」
她看著他的臉,一種失敗的預感悄悄爬上心頭,他果然什麼都知道,周全她?說得甚好聽。那時大勢所趨,不默認雲觀已死,他無法登上帝位罷了。
阿茸隨了她的屬相,一門心思只知道吃。穠華說不是,「摘下來做香珠串,佩在腰帶上,或是戴在手腕上,香氣能保持很久。」
昨天他匆匆走了,她自己想了好久,只是覺得滿心凄涼,卻沒有理出頭緒。她有她的難處,不能和人細說,連春渥都不行。她一直覺得自己有主張,可是這回產生了懷疑,終於意識到自己原先一直被保護著,所有能感受到的喜怒哀樂,都是她少年時期的嬌縱和恣意。她要學著長大了,要在禁庭里活下去。他們斗,由得他們斗,她幫不了誰hetubook.com•com,也害不了誰。就這樣,偏安一隅,袖手旁觀。她的錯從和親開始,現在想想,那時好多的東西促成了她那個不完善的計劃,現在怪誰都晚了。
她駭然一驚,怔怔盯住了他。不過也是轉眼,又是一副恬淡的模樣,掖手道:「駙馬是喝醉了酒,失足墜樓而死,官家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他譏誚地望著她,「遵從爹爹的願望?阿姐何必這樣冠冕堂皇!生在帝王家,誰對權力沒有渴望?阿姐深知雲觀比我易於操控,只怕有做鎮國長公主的意思吧!還有一樁,雲觀答應過你,若他稱帝,就將法雲寺里那個孩子接入大內,認作義子,我猜得可對?」
她欠身納了個福,「臣妾去宜聖閣探望貴妃,不知她眼下身體怎麼樣了。」
今上尚在中路上,看見她,頷首叫了聲阿姐。到了近處牽袖比手,「阿姐閣內請。」
他可以以這樣一種談笑風生的語氣來討論政事,長公主畢竟是女人,除了高貴的出身,背後沒有任何依仗。到了這步田地,一味的抵賴沒有任何意義,她也豁得出去,只道:「官家既然開誠布公,我也用不著拐彎抹角。我並未要置誰于死地,我只是遵從爹爹的願望,雲觀是太子,你本就應當歸政於他。」
可是究竟賢德不賢德,宮闈之中的內幕,身在其中都說不清,何況外人乎!
她常不敢回憶,一切就像個噩夢,想起來便讓她萬劫不復。她對不起駙馬,外人眼裡她高貴雍容,其實她只是個卑鄙齷齪的自私鬼。這個秘密埋得那麼深,她以為永遠不會被發現,可是現在被他挖了出來,就像結了疤的傷口又一次被撕開,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他聽了垂下眼,慢吞吞撫摩手上那個黃玉把件,半晌方道:「我相信阿姐,必定是真的不知道。沒關係,我從來不會強人所難,不過今日同阿姐徹談后,阿姐應當明白我的想法了。這天下早就已經大定,何必再掀起滔天巨浪來呢。倘或阿姐能助我一臂之力,阿姐的兒子便是我的兒子,日後為王為相,絕不虧待半分,阿姐以為如何?」
她惱羞成怒,「官家究竟意欲何為?」
趙嚴道:「說來怪異,人竟如憑空消失了一般。臣等搜查了方圓五十里,一無所獲。依臣所見,榮國長公主必定知道他的下落,何不就此審問長公主?」
大鉞皇室自第三代君王起便子嗣不興,先帝二十七歲時才得第一女,就是榮國長公主。
穠華忙謝絕了,「我說過要靠自己做成的,不要你搭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