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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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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一節

第十八章

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依舊無力回天。

第一節

夜深了,到了子時,王府中只點一盞油蠟,燭火如豆,燈下坐著的人一臉肅穆。
她斂裙應個是,再看皇后一眼,卻行退了出去。
穠華腦子裡嗡聲作響,自己的一切都在別人掌握中,他們不聲不響,都是有意任事態發展。可是她何其無辜,她一直被蒙在鼓裡,雲觀未死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哪裡是為了助他謀取天下!
太后不等今上介面,憤然道:「巧言令色!官家病中,險些把命斷送在你手裡,你還有臉來指責他?」轉身對錄景道,「皇后不肯認罪不要緊,去把殿前司趙嚴傳來,命他率御龍直捉拿寧王,有他們在綏國時的交情為證,皇后所作所為都與寧王脫不了干係。」
太後起先有些失神,被他戳中了痛處,驀然變了臉色,「官家可是病糊塗了?你是一國之君,竟談起愛不愛來!你懂愛,懂得又有什麼用,她愛的不是你,你這片心空扔進了溝渠里,不值錢。你瞧見那個下毒的宮人了么?大眼無神,一看就不是個精明的人,若不是皇后授意,她有這個膽子么?你別再替她開脫了,其實你心裏早就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皇後去而復返,分明是他們做下的套。還有……」說著略一頓,臉上有些尷尬,「你與她這樣恩愛,她可將身子交付你?」
錄景待要領命,卻聽阿茸高聲說不。她哀哀看了皇后一眼,掙出鉗制,伏在太後面前泥首道:「婢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聖人毫不知情,太后要拿便拿婢子,千萬不要難為聖人。」
阿茸在地上簌簌抖成一團,扣著磚縫道:「婢子是奉命行事,婢子離開綏國前,曾得郭太后召見。郭太后許婢子重金,命我伺機毒殺官家。聖人心思單純,郭太後有意繞開了她,只吩咐婢子一人。今日綏使到訪,婢子覺得時機成熟了,便決意動手,不曾想棋差一著……天意如此,無話可說,只求速死。」
喉頭有滾動的腥甜,他不敢說話,怕一張嘴便會噴出血來。身邊的謀臣曾勸他留心皇后,他根本沒將這話聽進去。他覺得自己了解她,她是這世上最單純剔透的人。她藏不住心事,愛和恨同樣分明。可是他錯了,之前種種都是做給他看的。不與雲觀反目,怎麼能博取他的同情和信任?她是甘願被劫持的,雲觀脫身後卻要帶走她,然後在半道上扔下他,繞這麼一個圈子,是為了賭一把,賭他割捨不下她。為什麼雲觀次日便還朝?因為今上若是死了,必須有個名正言順的繼位者第一時間站出來主持大局……好個算盤,皇后肩負的責任重大。做和-圖-書他的皇后委屈了她,她還是願意同青梅竹馬在一起,她不要他。
「那快綢帕做了假,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她瞥了他一眼,「你樣樣仔細,這上頭沒經驗,圓房哪裡那麼多的血,不過幾滴就是了。送來紅通通一大片,孃孃是過來人,難道還被你們糊弄了?」她黯然看著兒子,心裏實在有些難過,「得意啊,一個女人若真愛你,想同你好好過日子,不會藏著掖著不給你。只有做了真夫妻,願意為你生兒育女了,這個女人才真正靠得住。我如今懷疑她可是和寧王行了苟且之事,才會如此死心塌地念著他。」
太后冷笑一聲道:「你是冤枉的?不是你指使,你身邊的人有這樣大的膽子?官家哪裡虧待了你,你要這麼害他?」揚聲喚人,外面湧進十余個內侍來。她指著地上的阿茸道,「叉起來!說,是不是皇后授意,讓你這麼做的?」
門吱呀開啟了一條縫,成則側身閃了進來。他抬頭看他,有些急切,「怎麼樣?」
阿茸面色慘白,只是搖頭,「婢子沒有下的毒……婢子不知道……」
「官家可有防備?恐怕寧王知道她們動手,會有行動也未可知。」
一屋子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惶駭地對視,不明就裡。錄景咚地跪在地上,膝行幾步上前,「臣先前明明查驗過的……還等了一盞茶時候,並未見異常……」說著頓住了,額上冷汗淋漓而下。窒了很久,彷彿看見了自己的下場,終於面如死灰,深深頓首下去,「臣死罪!」
太后道好,吩咐錄景,「將皇後宮內的人都拘起來,尤其是她親近的,那個乳娘,還有兩個女官,務必要嚴加審問。殿前司來人了么?把這個下毒的押入大牢,至於皇后……涌金殿是不能呆了,送進西挾,聽候發落。」
他們只管往她頭上栽贓,穠華起先發懵,後來似乎悟出些緣故來了,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犧牲一個皇后扳倒寧王,其實是宗合算的買賣,臣妾說得對么?」她看得穿,也可以不管太后怎麼誣陷她,然而今上的態度令她心寒。她凄然道,「官家也是這樣看我么?你若要我死,不必廢這番手腳。就像你說的,在郊外一劍殺了我,便可以大張旗鼓捕殺雲觀,為什麼還要給我希望?你這麼做傷人心,你知道么?」
內侍掌刑已經停下了,阿茸被打得兩腮青紫。穠華心裏牽痛,然而自身難保,生與死都捏在別人手上,只有聽天由命了。
貴妃這番話果然挑起了太后的怒火,太后耽耽盯著穠華,厲聲www•hetubook•com•com質問道:「皇后可看見了?送來的羹里有毒,你對這一切作何解釋?好在我來得及時,若晚了一步,恐怕要替官家收屍了。你一直在官家左右,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穠華嚇得不知如何是好,讓她解釋,連她自己都摸不清首尾,如何解釋?她驚慌失措地回身望今上,「官家……臣妾是冤枉的。」
皇后似乎認了命,被帶走時沒有再出言央求。太后輕輕吁了口氣,回身到今上床前,安然道:「這是個好時機,可以藉此剷除寧王,亦有了起兵的借口。貴妃那裡,官家還需善待。畢竟三國鼎立,拉攏了烏戎,莫叫綏國和烏戎結盟,對我大鉞才有利。按捺些時日,待打下綏后,再吞併烏戎不遲。」
「嘴硬!」太后咬牙道,「不說我便奈何不得你么?給我掌嘴,狠狠地打!」
他的頭又劇烈地痛起來,太后越說他腦子越亂。除卻十五那晚她睡著了,其實前一次她是甘願的,只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經驗,白白浪費了,這件事不該怪她。若說她和雲觀苟且,他知道不會,她手臂上的宮砂一直都在,她的清白不容置疑。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偏要讓阿茸做羹?為什麼阿茸會往盅里下毒?他眼下病得昏沉,一時千頭萬緒,什麼都想不明白。她被帶到西挾去了,他心裏不舍,又覺得她可恨,昏昏沉沉將死一般。太后再與他說話他也不應了,沉寂下去,沒了聲息。
所謂的西挾是禁中的冷宮,但凡有犯錯失寵的后妃,都會被關進那地方。那裡可沒有錦衣玉食、高床軟枕,幾乎半廢棄的宮苑清冷孤凄,大約只有送飯的時候能看見個把人吧!
今上燒得暈眩,但心裏清楚,這個毒必定是雲觀的手筆,若不拿綏國做擋箭牌,雲觀必死無疑。果然好主子,調理出來個好奴婢,主僕齊心,雲觀何其有幸!太后呢,其實她世事洞明,情願將錯就錯,自有她的道理。他望向皇后,她失神癱坐在那裡,看不清她的表情里究竟蘊含了些什麼。他只品咂到一種無盡的苦楚,他這樣愛她,甚至最後關頭還想替她遮掩,可惜在她眼裡都不算什麼。之前的恩愛都是假的,終究是別人的愛情,他在邊上旁觀,躍躍欲試,試圖接手,最後還是一敗塗地。為了雲觀將綏國拉下水,不管阿茸怎樣大包大攬,她的前途算是毀了,毀了……
成則凝眉道:「這事在皇后入禁中前就有了謀划的,郎主現身汴梁后,我們的人從未和阿茸有過接觸,就算今上日夜盯著慶寧宮,也不會發現端倪,怎麼就走漏了和_圖_書風聲呢!眼下臣擔心的是事情敗露了,阿茸要是經不住拷打將郎主供出來,那郎主的處境便危險了。需火速派人潛入軍頭司大牢將阿茸滅口,以保郎主無虞。」
太后蹙眉看他,「官家是打算為個女人一蹶不振么?上次七夕遇襲,原可以藉機發作的,因你還有牽挂,白白錯過了,這次再不把握機會,更待何時?」說著悵然搖頭,「只怪你爹爹那時簽的君子協議,自己不長進就罷了,還掣住了子孫的手腳。為君者不想一統天下,當個什麼皇帝?你莫非只願守著你的小國偏安一隅?撫治四海、萬國來朝,難道不是你的願望么?官家當警醒,今日你懈怠了,明日別人的刀便架在你脖子上,到那時再懊惱,就悔之晚矣了。」
太後端坐在圈椅里,尖聲對阿茸道:「還不說么?我知道你只是個婢女,沒有那麼大的膽子。若受人指使,說出來,你是從犯,或者還能撿回一條命。」
太后氣得臉色都變了,恨道:「起先是宜聖閣,這下子更好,毒竟下到福寧宮來了!既然驗過,為什麼銀針會變黑?毒從天上來么?你是福寧宮總管事,你給老身說出個道理來!」
她的這些話令穠華驚訝,她實在難以置信,也無法將她和郭太后聯繫到一起。這算是在求情么?分明是在挑起另一場更大的災難。
汴梁一片月,照著福寧宮,也照著西挾。
他擰緊了眉頭背過身去,之前自然早有準備的。雲觀也沒那麼蠢,內城的禁軍他攻克不了,反正身在其位,若他真被毒死了,也不怕大位旁落。
阿茸披散著頭髮狼狽不堪,抬起頭看穠華,眼裡蓄滿了淚。緩緩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太后要我招供什麼?」
他喘了兩口氣,艱難地閉上眼睛不再看她,「暫且不宜聲張,此事關係重大,不能僅憑一個宮人的證詞就做論斷。」
貴妃甚覺遺憾,這麼一出好戲,錯過了真是可惜。他到底還是護著皇后的,不過無妨,就算他念舊情不處置,還有太后。若小看了太后,那才是天大的錯誤呢!
太后掖著兩手垂眼打量她,「別為了保全你主子,胡亂頂罪。你一個小小的宮婢,如何與官家有深仇大恨,膽敢弒君?」
錄景嘴上囁嚅,哪裡能說出什麼來。貴妃轉頭看了阿茸一眼,對太后道:「孃孃別忘了,錄都知查驗是在殿門上。從前殿到後殿幾十步,這段距離,足夠讓有準備的人動手腳了。」
貴妃故作驚訝地啊了聲,「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樣的毒,竟這麼厲害!」
她茫然趨身問:「阿茸,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和-圖-書最意想不到的危險在身邊,她將她和春渥視作親人,她跟了她九年,若是金姑子和佛哥倒罷了,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看似毫無心機的大孩子。她心裏刀絞似的,按著胸口跌坐下來,恍惚感覺走上了末路,只怕再也沒有安寧日子了。她被最信任的人推進深淵,就算僥倖能活,剩下的也只是無盡的痛苦。
太后卻面有喜色,回身道:「官家可聽見,是綏國郭太後派她來的。」
內侍捲起袖子,一掌下去便打得阿茸頰上墳起老高。穠華看得心都縮起來,顫聲道:「不要打她,還未問明為什麼要打?」轉身哭道,「官家……官家,你不相信我么?你怎麼能不相信我?我對你的心你不知道么?」
「我的愛情……是個笑話。」他控制不住嗓音,有些哽咽扭曲。可是即便再落魄,也不能在外人面前顏面盡失。他調過視線寒聲吩咐,「這裏沒有貴妃什麼事了,你回宜聖閣去吧。」
他臉上森然,定定望著她,啞聲道:「就是因為我太相信你了。皇后,自那日起我便沒有懷疑過你,可是今天的事怎麼解釋?我給過你機會,你我夫妻有話不必諱言。對我來說,面對這樣的現實,殘酷程度不亞於凌遲。可是……你回來,回到我身邊,是出於真心么?」
穠華被推進黑洞洞的正殿,踉蹌一下跌坐在地上。青磚微涼,她身上是隆重的禮衣,襯著這殿里簡陋的擺設,有種繁華成灰的凄涼。他們連一支蠟燭都沒有給她,她突然嘗到了從天上跌進地獄的滋味,心裏驚惶,環顧四周,寂靜的夜,森森的殿宇,她身邊沒有人陪伴,她們都被關押起來了,誰也救不了她。她害怕黑,也害怕一個人,想起十五那晚被丟棄在野外,也是這樣的感覺。
太后狠狠瞪著她,「從殿門到內寢六丈路,這段路上無人侍立。你把羹端來,先由尚食嘗了,再交由錄景查驗。過了前面兩道,後面就安全了。你入寢殿的途中袖裡藏毒,趁人不備灑進羹中,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曾想最後又遇一道,導致功敗垂成,我說得對不對?」言罷對穠華道,「皇后無需再隱瞞了,皇后與寧王的私情,莫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們在綏國便惺惺相惜,你入禁庭,就是為了謀害官家,助他複位,我猜得可對?」
他心裏亂得厲害,兩眼痴痴看著屏風,她的身影消失了,他人便昏沉下去,「孃孃回寶慈宮罷,一切容后再議。」
太后等了半日不見他應答,無可奈何地去了。他睨眼望窗外,前殿的琉璃瓦殿頂上落滿了銀輝,他探手把帳子扯了下來,阻擋住視線,心底www•hetubook.com.com無邊晦暗。
他靠向椅背,表情失望,「王太后從來就不是個簡單的人,她會出現,必定是哪裡走漏了風聲,讓她得到消息了。」
穠華瞠大眼睛,簡直難以置信。明白了,他大約覺得她和雲觀合起伙來使了一出苦肉計,就是為了讓他相信她已經放棄原來的感情,真心實意接受他了。她簡直百口莫辯,她以為他會懂的,可如今看來不是。他曾經離鬼門關一步之遙,換做任何人都會後怕,會憤怒。所以他不能原諒,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
他慢慢點頭,「我記得那時爹爹獨寵雲觀的母親,帝后恩愛,一時被傳為佳話。孃孃沒有愛過,所以不懂其中的滋味。」
太后愣了下,「愛情在帝王家算個什麼!」
今上怔了下,「孃孃怎麼問起這個來?大婚第二天……」
他靜靜聽她說了那麼多,突然道:「孃孃在先帝時期封貴妃,孃孃同爹爹相愛么?」
成則搖了搖頭,「阿茸投入大獄,皇后被關進西挾了。原本今日天時地利,綏國使節到訪,今上身體又抱恙,只要不出意外,應當是能成功的。可惜太后和貴妃中途摻了一腳,竟被她們識破了。」
「是么?」太后哂笑道,「寧王劫走了你,為什麼又放你回來?你們做的一出好戲,真叫人不忍打斷。如果再耐心些,等上一年半載,或許就成事了。可惜太急進,因為怕官家隨時會發難,到時候來不及出手,便合謀先發制人。」一壁說,一壁搖頭嘆息,「皇后啊皇后,你真真不知道好歹。官家待你一片赤誠,你何苦放棄到手的好日子,跟人站在刀鋒上拚命呢!」
不願意在黑暗的包裹下枯萎,背靠殿門坐在那片狹長的光帶里,即便沒有溫度,也有種悲涼的熱鬧。她低頭看月色中的手,青灰的,死屍一樣,心裏大大地恐懼起來。惦記春渥和阿茸,想念以前在中瓦子的日子,可惜都回不去了。忍不住失聲嗚咽,哀鳴在空蕩蕩的殿里徘徊,大得令人心驚。她咬住唇不敢出聲,眼裡凝聚了厚厚的水殼,一眨眼便大片破碎。哭了一陣,漸漸冷靜下來,屈起腿,把臉偎在膝蓋上。她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了,原來她一直無依,寂寞的時候,只有自己給自己溫暖。
她心頭生涼,扶著桌面才勉強站住。看太后,再看官家,喃喃道:「太后何故無端猜測我?我若早知道,必定不會參与進來。」
她失望透頂,她是拿真心待他的,終究遇見了溝坎,人的第一反應是保護自己。她含淚望著他,「我該同你說的話都說了,你若信不過我,不是對我的懷疑,是對你愛情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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