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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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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一節

第二十三章

在紅塵里打滾太累了,要是可以,我情願從來沒有遇見過她。

第一節

金姑子和佛哥面面相覷,「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公主別那麼消極。崔先生是聰明人,總會有辦法的。」
她垂手搖頭,「再聰明也敵不過禁軍席捲汴梁城,我有預感,這回恐怕逃不出去了。」
外面北風呼號,從枝頭、從瓦楞、從檐角刮擦過去,嗚嗚的,狀似悲鳴。隱約聽見凌亂的腳步聲傳來,崔竹筳從外間進來,一根手指抵著唇,示意她們噤聲。打開立櫃卸下夾板,後面竟有個窄窄的通道。眾人魚貫進去,底下是間密室,地方雖不大,但足可以容納四人了。
他聽后微沉了唇角,有些事就是這樣陰差陽錯,他本不知道春渥是為了讓他帶穠華走,要是事先知道……知道又如何呢,為了激化矛盾,她免不得還是要犧牲。終歸結識那麼多年了,要下手前他也猶豫過,可是處在這樣的形勢下,有很多不得已。對於烏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助貴妃上位是他的任務。不過這任務完成得有些潦草,其實在他心裏,最首要的還是帶穠華離開。至於今上是否懷疑貴妃,後面又會如何對付烏戎,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了。
他擺了擺手,「拿走。」
先行的人確定過,後面的大隊人馬才過來。錄景眼神好,一下子就分辨出了皇后。皇后披著烏雲豹的氅衣,大大的風帽蓋住了頭面,唯見晦暗下一彎玲瓏的唇。她身邊本應該有兩個侍女的,不知為什麼單見金姑子一人。正納悶,後面傳來打鬥聲,只聽佛哥氣急敗壞地怒罵:「好個登徒子,你敢摸我?」
皇后在其中,諸班直不敢輕舉妄動,惹惱了烏戎人來個玉石俱焚,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她一貓腰身閃出門去了,金姑子按了按腰上的劍柄,再看她一眼,她坐在床沿憂心忡忡的樣子,想來也覺得很不安吧!這亂世里,果真什麼都靠不住。她們在綏國時受訓,對人的言談舉止分外留意,這崔先生的首尾竟難以判斷,頗有種亦正亦邪的味道。說他壞,他在全心全意努力著,試圖帶她們脫困;要說他好,也說不上來,某些細微之處能窺見他工於心計,真正是個精刮的人。其實當時說要走,並沒有打算捎帶上他,是他自動貼上來的。如今看來,總有一種落進他網兜里的感覺。
他說得很有把握,她也沒有再追問,只是怏怏的,一則為前途擔心,二則……習慣了生活在官家的羽翼下,突然間脫離出來,就算事先做了很多思想準備,也還是覺得彷徨無依。
他靜靜聽他吹捧,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是啊,最美好的字眼,都是她的。可是慢慢有些變味了,不怨她,是他承受不住罷了。
可是以目前的局面,要出城談何容易!金姑子挨在窗口往外看,回身問:「崔先生可有妙計?眼https://m.hetubook•com•com下城中警備森嚴,別說出城了,恐怕走出里坊都不能夠。」
他以前很少出現,可最近又給人一種無處不在的感覺,實在叫人費思量。
「知會趙嚴盯緊,別讓人跑了。前方戰事吃緊,我沒有那個閑暇親自出馬,皇后拿住了就送進柔儀殿,把殿門鎖起來,令她思過。」他站起身道,語氣冰冷。垂著兩手踱到窗前,廣袖寬大,掃過方磚地面,軌跡蜿蜒。
同行的人都看她們,那個高個子擺手示意照做,將風帽取下來,露出一張清冷寂寥的臉,正是崔竹筳。
第二天襪幼巷傳來消息,說人混入了提刑司的押解隊伍中,他聽后也只是隨意點了點頭。錄景見他果真不打算去了,料著是沒想好如何面對吧!有時候越熟悉,越看重,越是隔山望海難以接近。他請了旨隨御龍直出城,皇后畢竟和尋常人不一樣,又有苗內人的事情在先,看見那些冷冰冰的班直,難免心生恐懼。
「要把汴梁城中的烏戎人一網打盡,給他們時間集結,到了城外再如數剿滅。皇后若知道她的恩師有這樣一副真面目,會有什麼樣的感觸呢?」他轉過頭來看著錄景,「我……覺得這幾日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對很多事情失去了耐心,不管是戰爭還是愛情。想來想去,還是你們好,六根清凈。在紅塵里打滾太累了,要是可以,我情願從來沒有遇見過她。」
官家從來不和人吐露心聲,今天突然與他提起,錄景有些惶恐,舔了舔唇道:「官家覺得臣等六根清凈,其實不是。我們不過是自知匱乏,不得不克制,心到底還是一顆人心。官家目前只是遇見了小挫折,等度過難關就會好的,千萬不能灰心。這件事里沒有誰對誰錯,官家是帝王,又處在這樣要緊的當口,不能為一點私情,讓整個大鉞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是為君者的氣度,是顧全大局。可臣也理解聖人,她心裏在同梁娘子較勁,不想讓苗內人死得不明不白。說她錯,她沒有錯,聖人是重情重義的女子,要為乳母報仇,誰能道她是非?可誤就誤在她忘了自己是坤極,某些事上操之過急了。」他說著頓下來,歪著腦袋又想了想,「不過皇后大約也為自己被貶氣不過,恣意了些,同官家置氣。聖人才入禁庭不久,還不懂得帝王家從來沒有非黑即白,等時候長一些,年紀再長一些,慢慢就有體會了。」
佛哥道:「我早就想說了,先前你們可留意他的話?他竟能夠用替身瞞過官家眼線,一個天章閣直學,究竟有多少事要他辦,才想出這樣周密的辦法來!」
錄景送來了肉糜羹,「官家該吃些東西了,從昨晚起就粒米不進,身子會受不和圖書了的。」
原本親密無間的愛人,漸漸連想起都感覺恐懼,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一步步行來有跡可循,但要說清,又覺得無從說起。緣盡了,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最好連記憶都連根拔除。然而不能,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想起,不是不愛,是難以為繼。
腳步聲漸遠,四個人才從密室里出去。穠華往外看,見院子里空空的方鬆了口氣,「這阿叔好智慧,這樣懂得搪塞。不過先生是怎麼知道雲觀曾藏身在這裏的?我記得先生曾說過官家多疑,派人監視你,你又是如何同雲觀接洽的?」
他想著竟覺得很可笑,忙掩住了唇道:「雲觀一案,有多位朝臣受到牽連。為首的賜死,家屬入罪流放,年前都要辦妥的。我得了個消息,過兩日有十幾人要押送出去,到時候混跡其中,要出城並不是難事。」
班直進門,照例的到處搜查。一個粗大嗓門的詢問家主是誰,有多少人口,然後噼噼啪啪一通翻找。他們躲在下面摒住呼吸,看守門戶的阿叔語速很慢,裝聾作啞遲鈍應對,那些班直很不耐煩,高聲問:「昨日可有人來過?」
她並不顯得意外,只是有點訕訕的,「他是我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像艮岳那次,他察覺她要下毒,有意讓她沉湖一樣。其實他從來就不是個感情凌駕于理智之上的人,他做每樣事都有明確的目的性。她一再違逆他,這次應當會做個了斷了吧!
皇後站在階下回身看,「不要惹事。」將她招回身邊,相攜進了店內。
金姑子叫了聲公主,「崔先生可是屬意於你?」
禁中這時候還算平靜,福寧殿里燈火輝煌,今上坐在偏殿批閱奏疏,蘸了硃砂的筆尖勾畫,極力地隱忍,卻總出賊毫。最後終於擲了筆,閉上眼睛撐住額頭,腦子裡是一片闊大的平原,寸草不生,白茫茫的,無邊無際。
春渥若是去大錄士巷反倒不好,讓人探到了回稟今上,勢必看守得更加嚴密,也辦不成現在這些事了。只不過他倒是好奇,「春媽媽找我是為什麼?」
他蹙眉輕輕敲擊圈椅的扶手,殷重元不簡單,居然同他想到一處去了。穠華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必定不會輕易放棄,心裏八成恨得厲害,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吧!只是可惜了貴妃,不知會不會受牽連。只怕非但做不成皇后,反而因此令今上更討厭她。
「小的因郎主信任,在這裏看守十六年了。哦,小的祖籍郴州,因從小入禁中做黃門,後來拜在容高品門下。魯國公主下降時,容高品任公主宅都知,隨公主出禁庭,置了這片庭院。後來魯國公主薨,容高品回這裏來養老……」
「那是老古話罷了,世上結成夫妻的師徒還https://m.hetubook.com.com少么?」金姑子自顧自道,「崔先生沒家沒口,過年二十七了吧?這個年紀的男人,是該取娘子了。」
帶隊的是各班都軍頭及指揮使,有品階的效用,能力遠高於城中禁軍。入了一所宅邸,看房、看人、盤問,往來幾句話心裏便有了底。容府看似尋常,守屋的老黃門除了耳背似乎沒什麼破綻,可是問及他有沒有人來過,他說沒有,那就不對了。前幾日風雪不斷,後來雖轉晴了,冬天地面乾燥得慢,又有霜凍,車馬往來,地上便隱隱留下了車轍。那車轍太淺,淺得幾乎要被忽略,卻被領頭的指揮使看出來了。禁中諸班直不是吃素的,察覺有異,不動聲色將那宅邸控制起來。果然宅中人雨後春筍似的冒出頭來,其中就有皇后。
汴梁城雖大,畢竟是天子腳下。關起門來,發動全部班直找尋一個人,就像把池塘的水汲幹了,不過多花些時間,還是能夠找出來的。皇后如今藏身在襪幼巷,那地方較為偏僻,四周圍有很多禁中內侍高品的宅邸。都是老一輩上服侍先帝的人,頗得禮遇。以前城中有異動,那裡是繞開了搜查的,這次不一樣,走失的是皇后,簡直要把汴梁掀個底朝天,只要是有活人的地方就不能放過。
穠華道:「以前他在我府上,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尋常的教書先生,可如今看又不太像了。我有時候聽他說話,覺得他很陌生,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同雲觀居然來往這樣密切,連這裡有密室都知道。一個讀書人,參与了政治就會變得不簡單,但願先生還是原來的先生,我真不願意看見以前至親的人一個個遠離我。」
不過那二十余騎停在了遠處,昏暗的夜色下只有一騎奔來,進了院子先四下打量,方跟酒保入店堂。從瓦片的間隙看下去,那人應該是個硬探,有很高的警惕性。店裡客人不多,三五個過路商販零散坐著,他看人不看臉,分外留意桌底的鞋襪,待確定無虞才問酒保可有空房。酒保說有,他付了定錢,視線忽然往上一挪。錄景吃了一驚,忙偏身躲開,料他恐怕要上房頂查看,示意眾人埋伏。果然他縱身躍上來,鵠立在屋脊放眼遠望。月涼如水,昏沉的四野籠罩在一層薄霧裡,唯有風聲伴著鴰叫,從凍僵的耳畔刮擦過去。他靜待片刻,不見有異,重新躍了下去。
穠華在裡間,隔著直欞門聽外面對話,心頭鼓聲大作。她就知道不會那麼順利的,先前還有一股熱騰騰的勁道,冷卻了一夜,竟覺得有些怕了。闖了這樣大的禍,能逃出去,從此山高水長倒也罷了。若逃不出去呢?他必定恨她入骨,抓住了她,不知會怎麼收拾她。
佛哥還是氣哼哼的樣子,揚聲對酒博士道:「來一角子酒,送進和*圖*書房裡去。」
她轉回身嘆了口氣,「如果班直搜到這裏,你們找個地方藏起來。反正要抓的是我,同你們不相干的。我已經沒有能力護住你們了,你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不用管我。大不了是個死,我也認了。」
這個時候起了爭鬥引人注目,佛哥是把好手,盡全力攻擊,那個烏戎人竟有些招架不住。她出拳如風,一勾一掃之間打脫了他的罩面,再待追擊,卻被一個身量頗高的人一把掣住了手肘。那人也沒說話,輕巧利落地一抬,將她抬得倒退了五六步。
三個人沉默下來,現在反而懊惱昨晚上沒有一口氣衝出城去,至少到了城外道路四通八達,還有五成的機會。眼下呢,被困在這裏,只等人瓮中捉鱉,可見有時候想得太多顧慮太多,未必是好事。不過亦不能怪崔先生,要怪就怪今上腦子複雜,若真的亂了陣腳,大概一味只往城外追了吧,哪裡想得到要搜城。
派出去的硬探回來稟告,城門上重新布防,禁軍人數增加了一倍。還有大內諸班直奉命搜城,城西一片已經連夜清剿,現在正往這裏來。
穠華腳下未停,請店裡博士帶她們回房,一進門便解下了鶴氅,急急問道:「如何?」
金姑子往外瞥了眼,低聲道:「崔先生是公主恩師,要不是公主先提起,我不敢說這話。昨日他想讓婢子們同你分開,我就覺得不大妥當。有我們在,好歹能幫襯些。若我們走了,只余你一個人……話便難說了。我倒不是懷疑先生人品,可畢竟人心隔肚皮,他是個男人,男人的心思咱們猜不透,還是謹慎些為好。」
白天就這樣擔驚受怕著過去了,人在逆境里,警惕性自然比平時高。穠華常立在廂房窗口觀望,不時有人藉著暮色潛入宅邸,她從來不知,崔先生的人脈竟如此廣。她回首問金姑子,「你們有沒有覺得崔先生很奇怪?」
穠華頗為驚訝,「先生足智多謀,我還以為先生只會教書呢!冬至前一晚乳娘出瑤華宮,本想去你宅邸找你的,誰知先生竟也在鬼市上,真巧得很。」
阿叔道;「不曾有人。」
她掖手道:「剛進瑤華宮時她就同我說,想讓先生帶我離開汴梁。她不願意看見我老死在那裡,自己沒辦法,想討先生示下。沒想到半路落入歹人手裡,遇害了。」
「如今不是和離了么!」
佛哥呲牙咧嘴挽起袖子,剛才被崔竹筳抓了一下,到現在還隱隱作痛。湊到燈下看,手肘部位竟青紫了一大塊。她將小臂遞了過去,「咱們真小覷了他,崔先生深藏不露,功夫看來很了得。」轉頭問金姑子,「你可看見剛才那人?」
「春媽媽無辜。」他在花几旁的圈椅里坐下,臉上帶著哀傷的神情,「等我們安頓下來,替她建個衣冠冢吧!不能為她做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生死祭的時候多送些用度給她就是了。」
她頓時面紅過耳,「我已經嫁人了。」
事實與設想的總有出入,原以為城中排查會減弱些的,沒曾想空前的嚴密,大大出乎崔竹筳的預料。
錄景無奈,交給邊上黃門,又趨身問:「官家如何打算?既然有了眉目,為什麼不命御龍直將人找出來?」
他這個模樣,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快樂被抽調走了,他還是原來的他。錄景唯覺得心驚,現在只盼能夠早些尋回聖人,經過這樣一場震心的變故,以後不要再分開了。即便有誤會,打磨了稜角,還可以繼續走下去。
他卻很懈怠的樣子,靠在椅背上輕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到那天。」
臨近年尾了,草木凋零,城外一片荒蕪。他們接了口信在城西二十里處接應,那裡有個客棧,供來往客商暫住,算好了時辰,他們應當會在那裡落腳。御龍直早早就埋伏下了,錄景趴在房頂靜候,隆冬的深夜,真冷得鑽心。隱約聽見馬蹄聲颯踏而來,藉著朦朧的月光一看,竟有二三十人之眾。
「看見可疑的人了么?」
錄景盡量裝得輕鬆,笑道:「官家是太思念聖人,思念到了極點,有些自暴自棄了。等到了圍剿那日,聖人站在您面前,您終還是捨不得她的。聖人是這禁中最炫目的存在,可以把所有想得出的美好字眼加在她身上。官家不幸後宮,因此看到的不過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衝突。往前推幾輩,宮中內命婦勾心鬥角,足可以寫成一部巨著。像聖人這樣不忘初心的,一千個裡面挑不出一個來。」
崔竹筳略停頓了下方道:「我在大錄士巷的宅邸也有個密道,直通外間。我若外出辦事,家裡有人替我坐卧行走,那些暗哨離得遠看不真切,體形差不多,便信以為真了。」
她疑問多起來,分明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天塌下來當被蓋,了不起倚在春渥身邊撒個嬌,這不好那不好地埋怨一通。現在想得比以前深了,有些不好應付,恍惚一夕長成了似的。
和離了,同官家和離。雖沒有出具文書,但從瑤華宮出來就是這個意思。她突然覺得很敗興,偏過頭去不說話,隔了很久才道:「一定要逃出去,我現在很害怕見他,非常害怕。」
佛哥壓聲道:「我出去探探,聽他們在說些什麼。還有那些往來的人,可都是我們綏國人。」
老人家上了年紀答非所問,班直自然沒有閑工夫聽他胡扯,四下搜查一番見無異狀,便集結出門往下一家去了。
有時候覺得皇后真是可憐,干點什麼都逃不過官家的眼睛。照理說官家得知了皇后蹤跡應該很高興,他卻並不。大概覺得那份感情已經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吧!起先急得渾身打顫,現在平靜下來,眼裡只剩無邊的冷漠和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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