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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攬她入懷，在她背上輕拍，「不是你的錯，錯就錯在他有貪念，覬覦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如果他沒有來劫你，怎麼會落得這樣下場？萬事有因才有果，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來收拾殘局本就應當。事情過去了便不要再想了，待找到他的屍首，厚葬他就是了。」

先前是在漂泊，彷彿無家可歸。直到他來了，她才可以好好地放鬆下來。她依賴他，有他在，她就擁有整個世界。她的聲音很輕很細，不停地叫官家，她叫一聲，他便答應一聲，然後抬起眼同她相視，有種心心相印的歡樂。

她鬆了口氣，「不會難為他們，是么？」

被拉扯得站立不穩的穠華這時才回過神，突然聽見那聲音，險些哭出來。她努力克制自己，心頭痙攣成一片。望過去，火光下是她朝思暮想的臉。她暗裡早已經揉碎了心肝，看見他，幾乎可以連命都不要了。他竟拋下汴梁奔赴建安，實在出乎她的預料。原來他從未放棄找到她，來得比她估計的更快。

他望著她的臉，不置可否。近在眼前卻不能相擁，比不見更加令他五內俱焚。他看了崔竹筳一眼，開始估量他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果強攻，是否可行？速度上來說，如果突襲孫膺，就來不及應對崔竹筳。還有一種可能，三丈距離不能在彈指間越過，皇後會命懸一線。

可是崔竹筳哪能等，一旦穠華重回鉞軍陣營，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猛然出手去奪，誰知孫膺像按了機簧一樣，想都不想便與他打鬥起來。出拳快而狠，彷彿已經籌備多時，只等這一刻似的。

他說不會，「瞧著你的臉面，也不能將他們如何。我曾答應過你，他們手上雖無權，但富貴榮華短不了。你現在要操心的不是他們，是自己的身體和孩子。」他把前額抵在她額上，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這是雙喜臨門，鉞國已經是中原霸主了，加上你又有了身孕，如今我是無所求了。」

猶記得青階旁銀燭下，先生執書而笑的樣子。倏忽十年，十年之後物是人非，很wｗw.ｈetubｏok•ｃom.coｍ多人來了又去了，最後只剩她自己。

第一次被她所傷，第二次因她而死，她良心難安，睡夢裡都在喚先生。

她奮力掙扎，恨不得立刻回他身邊，然而孫膺的劍抵在了她的脖頸上，「長公主恕臣無禮，再亂動，劃破了喉嚨神仙也難救。」一面揚聲道，「殷重元，你的皇后在我手裡，止步，否則刀劍不長眼。」

這段時間看到了太多的生死，一條人命，那麼輕易就消失了。她用力抱住他的腰，「官家，你要好好的，我害怕看見身邊的人離開，我要官家活得比我更長久。」

鉞軍還是登上了城牆，烈烈的火光照亮了黑暗中的胭脂廊。金戈鐵甲簇擁著一人緩步而來，那人一身玄袍，姿態極雍容，眉眼間卻滿含肅殺之氣。

他的劍鋒又抵近了一分，「在下的家人，不勞陛下費心。陛下只需讓我出城，李皇后自然毫髮無損交還陛下。」

所以已經很明白了，這位守城半月余的將軍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既不站在綏國的立場，又與殷重元為敵。崔竹筳腦中嗡然如弦斷，汴梁城有烏戎的勢力，建安自然也少不了。他曾聽宰相無意間透露過，綏國有除他以外的人在，他們彼此不相識，各自發展勢力。兩國交戰，烏戎當然不願意綏國這樣輕易被滅，三足鼎立才能互相制約，一旦一方迅速壯大，剩下的那個便岌岌可危了。烏戎不能出兵相助，只有靠孫膺支撐，因此才有了綏軍苦戰。

他點點頭，不說話。伏下身子，把臉埋在她頸窩裡，開始綿綿的顫抖和哽咽。她抬起手撫摩他的背，雕樑畫棟在淚水裡扭曲變形。她知道他傷心，說不清的傷心。即便找到她了，在一起了，還是擺脫不了這種可怕的情緒。

隱約有溫暖的手撫摸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燭火迷人眼，有短暫的一陣失明。外面靜下來了，對比先前的惶惶不安，現在是死一樣的沉寂。她看清面前人的臉，輕輕叫了聲官家。

他心裏掙扎得劇烈，孫膺挾持她退到了女牆邊緣，稍有www.hetubook.com.com閃失便會墜下高牆，他必須想辦法確保萬無一失。

今上足尖一點騰身而起，另一個人比他更快，反手抓住劍身，順勢一推，將穠華推了出去。

他還不知道，她慢慢牽起他的手，壓在她的小腹上，「這裡有個小得意。」

賭一賭，他怎麼能夠賭？他知道，不管孫膺能否逃脫，穠華在他劍下都活不成。他一面計較，一面與他周旋，「朕不愛受人脅迫，孫將軍正值壯年，難道甘心就此赴死么？朕在圍城之時便對孫將軍很敬佩，鉞軍三攻不下建安，全因有孫將軍鎮守。朕惜才愛才，孫將軍若是願意投誠，朕必不會虧待將軍。將軍的顧忌朕知道，朕即刻向外散布將軍死訊，將軍家人必定無虞。待天下大定，再設法接將軍家人入鉞，將軍意下如何？」

他們這裏喁喁低語，前殿錄景帶著醫官過來，站在帘子前看她一眼，臉上帶著笑，「聖人，醫官來與聖人請脈。」

這下子倒真是慌了，底下不敢燃燈，唯恐敵軍發現行蹤，所以沒有反饋，便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情況。眾人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等又等不及，下又下不去。鉞軍已經兵臨廊下，這刻當真走投無路了，十個人，便是十樣心思。郭太后抓住了穠華的手，「我的兒……」

她從沒見過他這麼高興過，原來他的笑容是可以感染人的。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暫時不敢肯定是兒子還是女兒，如果是個女兒怎麼辦？」

他說也好，「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歡。是兒子就封太子，是女兒就封國公主，將這建安作為她的封地，讓她食邑九萬戶。」他高興得揉她的臉，「你說好不好？好不好？這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朕鍾愛特異，要給他最好的。」

錄景的笑容裡帶著心酸的味道，「聖人別這麼說，無論如何聖人回來了，官家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臣也跟著高興。」一壁說，一壁引醫官上前。

他的吻密密地，幾乎阻斷她的呼吸，可是她情願沉溺，希望多點，再多一點。他只差將她拆吃入腹了，過了很久才和-圖-書聽見他咻咻地喘息，枕在她胸房上，一遍遍地重複，「我好想你。」

一位副將很快飛身下去，可是等了半天，竟全然沒有消息。

郭太后很覺詫異，多奇怪，連她和高斐都沒有見過殷重元，孫膺竟能夠一眼認出他。她隱約感到不對，想去解救穠華，但孫膺挽過劍鋒指了指她，復又將劍架回了穠華脖子上。

他暗暗在指尖運了力，頷首道好，「如果將軍執意如此，那便依將軍的意思辦。」回手一揮，「讓開。」只是最後那個字剛出口，一枚銅錢便向孫膺面門疾射過去。

他是奉命戰到最後一刻吧，否則望仙橋下擒獲他們，早就將穠華殺了。留她一命，還是想藉助她逃脫。也是可憐人，被故國放棄，讓他為別人肝腦塗地。他們這些細作從來邊緣化，受牽制是因為有家人，自己可以像斷線的風箏，家裡人怎麼辦？

「綏宮裡的太醫早跑得沒了影子，我命錄景傳隨軍大夫去了，不久就會到。」他說起這個就顯得憂心忡忡，「你忽然暈倒，把我嚇壞了。可是因為受了驚，還是累著了？」

他善於擊人軟肋，孫膺竟被他說得有點心動。但他知道不可行，周圍有眼睛，不知在何處盯著他，他只有扣住李后才有活路。殷重元嘴上不在乎，字裡行間卻透出急切來。若不是這個女人對他很重要，以他的性格，何必同他廢話？

崔竹筳原本就有傷在身，同孫膺交手難分高下。可是餘光劃過頓吃一驚，竟失手讓孫膺鑽了空子，穠華脫離了他的掌握，被孫膺劫了過去。

身體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樹葉，沒有方向。身上好冷，建安好冷，她縮起腳，感覺半邊身體是冰涼的。腰腹有觸摸不到的痛，她洇洇落淚，總有一種恐慌，醒來的時候孩子恐怕已經離開了，像崔先生一樣。

除了這樣別無他法了，崔竹筳心裏急切，催促人快些下去。回過身往前朝看，火把像條巨龍一樣游入麗正門，正往這裏奔來。他一疊聲高呼，「快、快、快！」

她怔怔坐在那裡，臉色灰敗，「他必定是活不成了，和-圖-書先前身上有傷，這麼冷的天落進水裡，還被孫膺斬斷了手指……」她掩面哀哭，「崔先生可憐，我現在覺得很對不起他。」

天上風雪大盛，鋪天蓋地的白，翻卷轉騰，一去千里。

女牆凹型的垛口只及人腰部，要攔阻下墜的身體，攔不住。孫膺氣急敗壞，強行把劍從崔竹筳手裡抽出來，齊根切斷了他四指。穠華踉蹌兩步落進今上懷裡，回身看，驚惶大叫先生，可他卻是笑著的。他說保重，然後身影輕如鵝毛，帶著孫膺，墜向了漆黑的牆根。

他一時回不過神來，可是聽清后，他的樣子簡直有點傻。站起來，搓著手在床前沒頭蒼蠅似的來回踱步，「啊，有了一個小得意……小得意……朕有兒子了！」然後撲過來，照準了她的臉狠狠親了一口，「我的兒子……」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在裏面，我們的兒子！」

「我們再也不分開了。」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說，「我經不住再來一次了，所以不要再離開我。」

他有些悵然，「已經派人找過一遍了，胭脂廊下就是通渠，那麼高的地方跌下去，九死一生。孫膺的屍首找見了，崔竹筳的卻沒有。眼下正是漲潮的時候，也許在水底也說不定。先命人拿漁網攔截，待通渠水退後，再下河翻找。」

劍鋒抵著那細嫩的頸項，再多用一分力便會劃破咽喉。今上出了一身冷汗，面上卻故作淡然，「孫將軍綁錯了人，區區廢后，你以為朕會受你脅迫？」

他說：「綏國才剛攻克，有好多事要料理。暫且將他們關在選德殿里，你放心，他們的安全是無虞的。」

她向錄景點了點頭，「錄都知，這段時間辛苦你。」

他疼愛孩子當然好，不因她走失了一段時間對她有所懷疑，她心裏滿是對他的感激。可是要將建安作為封地賞給孩子，便讓她想起她的母親和弟弟來。她牽住了他的手，「官家，我孃孃和高斐呢？」

孫膺大驚，下意識揚劍一擋，叮地一聲驟響，正打在了距離劍柄兩分遠的地方。那銅錢蓄勢極強，他被震得虎口發麻。然而畢竟是訓練有素的武將，m•ｈeｔuboｏｋ•ｃoｍ.ｃoｍ深知道戰場上丟劍必丟命的道理，手上不過一晃，挽個劍花便向李后揮去。

高斐做文章尚且可以，讓他攀爬跳牆，實在有些難為他。他走過去，扶著女牆往下看，底下黑洞洞彷彿深淵，頭皮頓時一陣發麻。

提起崔竹筳，真是個難以琢磨的人。說他好，他心狠手辣，做事全然不顧情義。說他壞，他在緊要關頭所做的選擇，又有種捨身成仁的壯烈氣概。他是真的愛著皇后，否則孫膺被擊中的瞬間，他的第一反應應該是把她奪過去，可他沒有。人在那麼短的時間里來不及思考，取捨都是出自本能。他的本能是保護她，所以寧願與孫膺同歸於盡，也要讓她繼續活下去。

她偎進他懷裡，長長嘆了口氣，「官家，崔先生呢？你可派人去找他？」說著又哭起來，「他是為了救我才會跌下胭脂廊的，否則死的應該是我。」

她含淚笑著告訴他，「官家有皇嗣了，我想他應該還在。」

他頓下回望，三丈開外的人冷冷開了口，「繳械不殺。」

她曾經得官家承諾，自然並不懼怕。只回握郭太后的手道：「孃孃放心，我會護著孃孃和弟弟的。」

孫膺看他模樣就明白了，拱手道：「臣先遣人下去接應，陛下少待。實在不行，臣背陛下。」

他來吻她，眼淚流進嘴角，甜蜜里依然有苦澀的味道。她失蹤后他努力壓抑，努力振作，只有背著人的時候才敢蹲下身抱一抱自己。現在她回來了，就像水囊被扎了個洞，所有的委屈和隱忍狠狠傾瀉而出，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他捧住她的臉，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哽住了，說不出來，只有一再地親吻她。

一行人匆匆上城牆，城牆上有人負手站著，袍角翩翩，是崔竹筳。他在人群里搜尋她，找見了，臉上神色才安定下來。拱手對建帝作了一揖，「一切都準備妥當了，要委屈陛下，從鐵索上滑下去。事出倉促，城牆又極高，陛下可行？」

他愣了下，「什麼？」

孫膺笑了笑，「我不過是賭運氣，如果陛下當真不在乎，也可以賭一賭。」

她說：「醫官為我請過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