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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調

作者:墨寶非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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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那一夜,命犯桃花 第一章 廢太子

第一卷 那一夜,命犯桃花

第一章 廢太子

到了宜都房門外,聽見裡邊有說話聲,忙要伸手叩門,卻發現是個男人的聲音。
李成器頷首,說:「久不入宮,倒忘了御花園的景緻。」
我忙道不敢,父王只拍了拍我的額頭,便隨武三思入了席。待落座時,我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上手的幾桌,太子李旦正是細細品茶,而他身側坐著幾個該是皇孫了。
狄仁傑哈哈一笑,道:「好厲的嘴,方才說起婚嫁大事,便又將本相捧了一捧。定是在宮裡和你婉兒姐姐學壞了。」
宜都讓開門,說:「宜平雖不在,但屋內倒有人想見郡主。」
他忽然站起身,淡淡地說:「想去御花園走走嗎?」
「陛下恩寵,嫁得自然好。」武三思挑眉看我,若有所思。
狄仁傑拜相本不欲大肆慶祝,無奈正是皇上心頭寵臣,一切按宮宴格致在皇家園林設宴。狄仁傑再三推拒下,終是設在了自家的園子。雖是臣宴,卻有宮宴的班子親來籌備,這個宰相當真是紅的不能再紅了。
「方才郡主宴席上那句詩,本王倒也讀過,」他頓了一頓,方才柔聲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話你該當面和皇上說,她定又會誇讚你了,」婉兒斜坐在椅子,說,「雖然你叫我聲姐姐,可算上年紀我長了你十幾歲,終歸是老了。」她說完又細細打量我,眼中似乎另有深意,卻只看不說話。
宜平輕蹙眉,說:「是婉兒姑娘特地找到我,讓我務必在御花園西門等到郡主。」我不解看她,示意她繼續說。宜平想了想,說:「婉兒姑娘還說,小姐若是有什麼疑問,待晚間時她自會來解釋。」
婉兒沉吟片刻,說:「韋團兒看上了太子。」
略定了心神,我抬眼看向但笑不語的父王。
後來年長一些,才知道這句子是反武家的,而我就是武家的人。
婉兒起身,挽好金絲綴繡的披帛,忽然想起什麼,隨口問道:「還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和永平郡王為何會在宜都房裡?」
武三思搖頭,道:「狄相錯了,我二人並非偶遇,而是方才自宮中來。皇上身子略有不適,讓我代她敬狄相三杯酒——」他尾音略拖長了些,場中愈發安靜。
李成器頷首示意他們繼續,又繼續道:「什麼詩卷,值得郡主如此記掛?」
此處雖比不得麟德殿,倒也顯得脫俗。
宜平起身,說:「是有事,幾位公主到了郡主處,說是有些要事說。那幾個伺候的尋不到郡主就沒了主意,只能來找我。」
這宮裡的隱情,難道都讓我撞到了?
「御花園是小景,芙蓉園才是好去處,」婉兒輕笑一聲:「婉兒倒是羡慕郡王能隨意出入宮中。都說芙蓉園有幾景,紫雲樓、彩霞亭、蓬萊山當屬翹楚,可婉兒卻聽人私下裡相傳,那些亭台樓閣都不及庭中、台上和樓內時常現身的永平郡王。」
入宮兩年來,還是託了今日狄仁傑拜相的福氣,頭次出來。
永平郡王邀約,哪個又能輕易拒絕。他父親雖讓皇位於武皇,由此從皇上退為了太子,但李成器仍是長子,身份在皇室同輩中,依舊是最尊貴的。
李成器笑看我,半晌才道:「對於本王,郡主還聽聞過什麼?」
韋團兒看上了李成器的父王,此事想想還真是古怪。我不由想笑,武皇之前所有的宮女都想方設法要討好宮裡那唯一一個真正的男人,如今武皇登基后,宮女們又都費盡心思要嫁給諸位皇子皇孫……
昨夜雖被掩口,卻終究已驚了屋內的二人,皇上立刻起身怒喝質問是誰。當時我被他緊摟在懷裡本想著此番死定了,卻不想下一刻宮女宜都猛然推門入內跪倒,說是不見皇上,四處找尋下才驚了聖駕。
我尋思了下,道:「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婉兒盯著我道:「這其中有多少手腕,你想必也聽人私下說過。更何況,也許當初寵極一時是愛,那之後究竟是什麼,只有高宗自己知道了。」
我看他們笑得歡實,忙道:「相爺說笑了……皇上是讓我多與相爺學學肚裏撐船的功夫。我不過前幾日在皇上面前說宮裡的玉露團變了味道,皇上便記下了,今日出宮時特囑咐我多學學相爺為人處世之道,切不可驕縱,不可斤斤計較,哎……」我眨眼,道,「我不過是隨口抱怨,皇上倒用相爺來說教了,驕縱這名頭扣在身上哪裡還有人敢要——」
宜平搬了椅子在桌側,伺候婉兒坐下又上了杯熱茶,才屏退了所有宮女,將我二人獨留在屋內。
婉兒悄然一笑,說:「郡王這話言過了,」她輕掃了一眼宜都,恍如未見到我一般,「皇上急著傳宜都,婉兒就不打擾郡王的清凈了。不過掖庭終是宮女住所,郡王若要賞景倒不如去沉香亭觀菊園,或是去九曲橋,聽聞那處近日放了不少東瀛錦鯉,甚為珍貴。」
自太液池回到宮中后,我整夜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的,睡不踏實。
門口婉https://www•hetubook•com.com兒卻似乎更急了些,叩門說:「皇上馬上要個物事,可今日當值的都是些新人,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你若再不去只怕都要一起治罪了。在不在?出個聲音。」
「我是怕你們被某些人看到,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婉兒淡淡地哼了一聲,說:「剛才那些話是用來勸你的,現在這話卻是用來告誡你的。韋團兒和你,你覺得皇上更相信誰?」
我心底一涼,因為一個女人的眷戀而惹上的禍,太子殿下還真是冤枉。
那迴廊恰臨著假山巨石,景緻極佳,而面前的少年青衫玉帶,狹長的眸子中夾帶著冷清的月色,雖面色平和卻獨有一股別樣風流,倒不愧是皇嫡孫。
「奴婢也不知道宜平去了哪兒,」宜都抿嘴一笑,說:「宮內都說跟著永安郡主的,都是好命人,今日奴婢才真覺得此話是對的。」
待宜都退出時,我才驚覺背脊盡濕,手腳依舊發軟。
這一句隱晦的叮囑,聽得我心頭一暖,又拜了一拜轉了身。雖看不到身後的永平郡王,卻總覺得他的目光是隨著我的,不禁越發不自在。待遠離了御花園,我才猛地停住,認真看宜平:「說吧,告訴我實話,誰讓你找我的?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御花園的?」
李旦,終是在兩年前退位,成全了自己的母親。一朝天子登基為帝不過數載便被迫又做回了太子,可以說,如今武三思的嘲諷都是皇上一手帶來的羞辱,得母如此實在可嘆。
我吃下一口水晶龍鳳糕,忽見那少年起身向席外而去,心中不由一動,便放了筷和父王說自己有些氣悶,出去走走。父王點頭,只囑咐了幾句便放我走了。
「徐敬業兵敗時,駱賓王也沒了下落,」李成器嘴邊依舊含著笑意,「那年我被立為皇太子,皇祖母曾說起這句子,還誇讚此人有宰相之才,當時我並不大懂此話的意思。」
李成器走到桌邊坐下,靜看著我,我也只能隨著坐下。雖不知他為何要我入內,但起碼他與宜都的主僕關係,無需再對我有所隱瞞。
我忙側了頭去看別處:「狄相宴席上我就曾說過,他日必會還上這個順水人情。郡王救我在先,我還情在後,郡王這個謝字確是重了。」
我佯裝未見,只將手中的點心掰下一半,悠閑地塞到了自己口中,自顧自地彎了嘴角。在那個看似太平盛世,卻暗潮洶湧的大明宮,哪個不會長大呢?
這一尷尬后,他也沒再尋話說,我也只能陪著干坐。我心裏正琢磨怎麼找個借口離開時,就聽見篤篤叩門聲,不禁手一顫,抖了些熱茶在腿上,燙得皺起臉。
他並沒往下說,我卻聽得有些心驚,皇上早有自立之心,此話又有多少是試探?雖知他此時仍安然無恙,卻仍忍不住追問:「王爺如何說的?」
「問題在於,她看上了太子,太子卻是個聰明人,斷不敢招惹她。我了解韋團兒的性情,得不到就會親手毀了。所以,我猜想她現在正在找機會下手懲治太子,如果被她知道你和皇孫的事情,說不定就是一個陷害的機會,」婉兒放了茶杯,說,「情之一字百千劫,當年我也是逃不過這關,所以也幫不到你,但這宮中的層層算計,你還能避就避開些吧。」
李成器似乎反應不大,只沉吟片刻:「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
李成器此時眼望著別處,並未看我二人,宜平見此機會忙對我使了個眼色:「本來不知道的,路上正好碰上了婉兒姑娘,說是郡主可能會來御花園。」
他這幾句諷刺,父王是面色如常,那幾個下人卻有些挨不住,只尷尬賠笑將我幾人讓了過去。
比如,他面前的這個人——翻雲覆雨的武三思。
昨兒個看著一場活春宮,還是和人一起,搞得一夜未眠。
這人……當真不避諱我?
我撇嘴,說:「我在等姐姐的解釋。」
李成器似乎也想到此處,輕搖頭示意宜都不要出聲。
原來,他是嫡皇孫。
我快步走過去,俯身一拜,道:「永平郡王。」雖是猜測,但照方才座次他緊鄰著自己父王,十有九成必是李旦的大兒子,已被廢的太子殿下李成器,單字憲。
正是出神時,袖子被人輕扯了幾下,侍女宜平正是為我添了一杯茶,指了指園外,示意她要告退了。我忙收整了神色,笑著點頭,低聲道:「別怕,該吃就多吃些。」她自幼入宮,此番當真是初次出宮,性子又軟,怕是會被那些伶牙俐齒的下人給嚇到。
我輕搖頭,正要說什麼就見遠處來了人,似是見了我卻躊躇不前了。
我險些被茶嗆到:「真的?」
長安有坊市制度,每日衙門漏刻「晝刻」盡,需擂六百聲閉門鼓,開始宵禁,除上元燈節三日外,無一人敢違抗,雖此次是狄仁傑的宴席無人敢真去約束,但依狄相的性子,是絕不會為此開了先例,所以未到時辰宴席便早早散了。
駱賓王早已是大明宮中禁談的名諱,若https://www.hetubook.com.com非婉兒偷偷塞給我,我也不敢去拿這禁書。李唐王朝早已遠去,駱賓王那首討伐武姓的檄文卻還在耳邊,若是被宮內人發現婉兒決不會承認,那我只有以死謝罪的下場了。
我奇道:「有事?」
幾位公主?我聽著更糊塗了:「你怎麼知道我要來御花園?」
李成器點點頭,示意我可以離開了。我忙拉了一下宜平,走了兩步卻又被李成器叫住,回頭看,他眼中似有秋景濃的化不開:「在這宮內,有些閑書還是少讀的好。」
這一念間,方才的喧鬧恭賀都淡了下去,靜的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若非他,昨夜恐是兇險難測。而他……
他手指微涼,緩緩反手輕握住我的手。只這一個動作,竟讓我十分鎮定轉瞬瓦解了七分。
屏退了當值宮婢,我獨自到掖庭時,才發現宜平並不在。
婉兒待我歷來寬厚,也總說些忌諱的話來提點我。雖可能有拉攏的意思,但我總也能分出好壞,比如此時的話就是句大實話,我又怎會不知?
女皇登基不過兩年而已,此時言論皇位傳承還為時尚早,但這亦是每個人都急於探究的事實。這一句話讓我不由停了咀嚼,含著半口的點心掃了他一眼。亦是一道幽深的目光,他竟然注意到了我的反應,卻不過放了茶杯,繼續盯著我父王。
婉兒放下燭剪,走到我身坐下:「且不說皇家是否有真心實意,只說你二人的身份姓氏,此事都要慎重。自去年皇上登基,武家算是位至巔峰了,可皇上之後呢?她的嫡子嫡孫仍是姓李的。所以,日後這天下到底姓什麼,誰也摸不準,你又何必偏要和李家人糾纏?」
婉兒輕嘆口氣,默了半晌。
我唔了一聲,托著下巴看她:「所以你今日特地讓宜平拉走我?」
剛才不過隨口一說,我素來爭不過她的,何苦自討苦吃。況且此事本就有隱情,爭一爭算是故布迷霧,讓她真以為我有這心思,此時偃旗息鼓也讓她討些便宜,好聽聽她還能說出什麼有趣的事情。
聽婉兒的口氣,不開門絕對打發不掉她,門是由內鎖上的,屋內也必然有人。
侍女在我身側,不時地拿著粉色的帕子擦著我落下身上的渣滓。而我則是想著自己的心事,有一搭沒一搭地咬著甜酸的點心,竟是覺得困意上涌。
武三思亦是賠笑,眼睛卻是看我。
我隨手自道邊花圃掐了朵菊花,細想了會兒。婉兒定是要護著我的,這個肯定沒錯,只是我即便和李成器逛了御花園也不是什麼大事,她何必如此緊張?我看她,笑說:「所以我宮裡也沒有什麼公主,都是婉兒姐姐教你說的?」
晚間上燈時,我提筆拿著婉兒給的字帖練字,手腕都有些發酸了,才發覺身後早已有人。回頭見她笑吟吟看著我,燈火恍惚下,竟是明艷照人。
「是我在等你的解釋才對,」她細長的眸子里映著跳動的火焰,說:「說吧,你是如何認識永平郡王的。」
婉兒恍惚了一下,立刻收了神色躬身行禮:「郡王。」
李成器這才放了手,輕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待將茶杯放到桌上,才緩緩一笑,說:「無需如此多禮,日後本王回到昭慶宮,還需婉兒你多多拂照。」
「不過一個月……」婉兒把玩著手中的燭剪,說,「你就甘願為他做那『掌燈剪燭』的知心人?永安,大明宮中容不下真心實意。」
我心裏一緊,說:「如果是尋常小事,皇上可能會更信我。如果是禍及帝位和皇上,也許會更信她。」我說完,端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卻不大明白婉兒的意圖。
我忙躬身行禮:「永平郡王。」
大明宮中多風流,若是婉兒見我與他……必會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忙站起身:「我想起還有些要緊事——」四下里靜了片刻,李成器才溫和道:「本王送你回去。」
武三思挑眉不語,清雋的臉上襲上一抹難測的笑意。
好大的口氣,我偷瞥了他一眼。狄仁傑身為丞相,迎你是禮數,不迎也是應該,如此質問……當真是比皇子還要皇子了。
戲演到此處也有了成效,我下意識想抽回手,卻被他輕握緊,竟覺耳根漸發熱。
狄仁傑拜相后,婉兒顯是忙了不少,皇上自然更忙。
我正猶豫著,卻見門打了開,宜都神情並不意外,只俯身行禮,說:「永安郡主找奴婢?」
「高宗皇帝待當今皇上也是用情至深,」我看她認真,不由起了幾分玩逗趣的心思,「否則也不會出現當年『二聖』臨朝之事。」
我早料到她有此問,只笑笑說:「是在狄仁傑拜相的宴席上。」那晚婉兒並沒有去,自然也不會知道此話有假。
他笑嘆一聲,沒答話。
馬車恰在入宮門時,遙遙傳來了宵禁的擂鼓聲。掀簾看無人的街道和前方燈火通明的大明宮,頭次覺得宮裡也有妙處,永遠笙歌漫舞,永夜不盡的趣聞情話。
只這一句,就將我滿腹的話盡數打散了。
我想了想,也沒什麼好瞞的和-圖-書:「我房中少了一本手抄詩卷,所以想來問問宜平有沒有看見,她跟著我最久,自然比那些當值的熟一些。」
這行酒令的玩意,我當真是不善,只是略有私心,看不過堂堂狄仁傑被武三思這等小白臉欺負,總要緩一緩場子才是。
那身著一襲月白的衫子的人,臨窗而立,翻著一冊書卷。日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攏住那淺淡的身影,臉上似是有笑,又似乎沒有,辨不大分明。
半晌后,他笑意才深了幾分說:「多謝你。」
我見他神色淡然,才猛地記起他畢竟是前太子,如今這話確有些尷尬。
自然聽過很多,曾在入宮前聽聞太子殿下一支玉笛風流無盡,便早已在心中勾勒過這個自幼才氣過人,精通音律的人。
宜平輕啊了一聲,喃喃道:「還是被郡主猜到了。」
他是個無甚政績亦無甚爭權奪勢心的人,倒比武三思之流顯得眉目和善的多。不過,雖自幼只有幾面之緣,也曉得父王絕不是平庸之輩,而這亂世又有幾個平庸之輩能存活至此呢?
宜平也恰看到我,忙快步走來,對著李成器拜了拜,對我道:「可算是找到郡主了。」
他泛起一抹薄笑,頷首道:「郡主無需多禮,你我論輩分論封號都可平坐。」
只可惜我入宮常伴武皇時,也是他牽出大明宮被廢時。他父王為了避嫌,特將子嗣都遷出大明宮居住,離開皇位的中心,又何嘗不是避禍的良方?
婉兒也端起茶,小口喝著:「自然是真的。」
咔噠一聲,門鎖落下,還未等宜都拉門,便有一雙玉白的手推開門。藕色的短衫,絳紫長裙裹著玲瓏的身子,人未入聲卻先出:「你搞什麼鬼?莫非是藏了個男人——」聲音噶然而止,婉兒瞪著細長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
即便是碰了婉兒,也不該曉得我是自西門而入……我見她神色也不好多問,只得向李成器行禮告退:「宮內恰好有事,我就不多陪王爺了。」
我沉默片刻,才道:「是駱賓王的詩卷,怕掉了被人看到,所以才急著去找宜平追問。」
縱是年少風流可入畫,卻也自成風骨難筆拓。
我心中百轉千回的,也沒找出什麼不妥之處,只能喝完杯中茶,靜候她的提點。
此時正是武皇登基次年,武家天下。
「李旦?」武三思對父王和我發問,卻似乎不需我們回答:「瞧我這記性,陛下賜姓李旦都兩年了,我竟還沒習慣,如今已沒有李旦了,」他哈哈一笑,抬步向內而行,「既是太子殿下在,相爺自當相陪,無妨無妨。」
「說起來還真是承了相爺的福氣,」我極盡禮數,俯身一拜,笑道:「皇上說了,永安這丫頭平日不學無術,偏就喜好射覆行酒令的把戲,恰能為相爺的宴席助興。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永安助王爺仕途坦蕩,為武皇的『杜康解憂人』,為武皇創下大周盛世!」
恍惚間,那清潤的眸子穿過紛紛擾擾的賓客,定定的看著我。竟然……是昨夜捂住我口的少年。
狄仁分又一遙拱手,笑道:「那本相要多謝皇上的賞賜了——」他目光轉暖,轉言道,「素聞小郡主尤喜古句漢樂,方才那『短歌行』尚有千古絕句取自詩經,小郡主可曉得是什麼?」他說完並不著急,只打趣的看我。
四下里因這句話,倒也都隨著笑起來,恰將武三思的話淡去了三分。
床鋪還是散開的,桌上的葯湯也還熱著,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處。只是不弄清駱賓王那手抄卷的去處,我今日也踏實不下來,索性就在宮中四處轉著找她。一路上碰了幾人,都說不知去處,忽然想起宜都和她素來交好,便問了個人,尋著宜都的住處去了。
我隨父王下了馬車,園門處張燈結綵,一派喜氣。門口輦轎,馬車絡繹不絕,綿延不斷的賀聲入耳,道不盡主人的富貴吉祥。
我下意識看李成器,見他眸色終是起了些波瀾。此處是掖庭,論理他一個郡王不該來此處,更何況是皇上的宮婢房內?宮婢房內沒有裡外間,決計藏不住一個少年。
待狄相祝酒後,宴席大開,酒過三巡已是熱鬧非常。大唐國風開放,文人墨客又多,此番狄仁傑相請的不僅是皇孫貴胄,達官顯貴,也有些大文豪。
因為這一聲不大不小的嘆氣,車內議事的二人之一大笑起來:「我說恆安王,你家這大丫頭還當是人小心性大,怎麼這麼個小姑娘嘆口氣,讓我聽著都會心裏酸酸的呢?」
婉兒嗤笑一聲說:「縱集三千寵愛在一身?那為何仍有後宮佳人常侍寢?這便是帝王家內的痴情。若太宗皇帝當真痴情不改,又怎會有徐賢妃的受寵,又怎會有皇上的受寵?」
不過本就是為了道謝前來,也沒有什麼私心。
我正是心驚,他已微側頭,笑了笑,直笑的我一陣心底發虛。
我尷尬一笑,說:「我是要找宜平,卻發現她房中藥湯還熱著,人卻不見了。想著你和她素來要好,就來問問她這幾日都在做什麼,好好的葯不吃到處亂跑。」www.hetubook.com•com
宜都小心將門關上,走到桌邊倒了杯熱茶,退後兩步立在了一側。
隨他出了掖庭后,他挑了個偏僻的宮道而行。大明宮我也算走了大半,如今這路卻是從未行過的,畢竟是在宮中自幼長大的,總歸比我這才入宮兩年的熟了不少。
韋團兒是皇上眼前的紅人,堪比婉兒,雖不及婉兒的政事見地,在後宮中卻不容小覷的地位。可婉兒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我不覺得我會因為永平郡王的事,得罪那個女人。
「也不盡然,」我尷尬笑笑,說:「雜七雜八的讀了不少,正經的卻遠不及婉兒姐姐。」
我再無話說,便回了一笑,道:「不管郡王如何說,我終也是受惠之人,他日必會還上這個順水人情。」言罷,依皇室禮節拜了一拜,正要轉身卻又聽他開了口。
躲是躲不掉了,李成器輕放茶杯,示意宜都去開門。宜都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躊躇,畢竟按身份,李成器與她若被婉兒看出蹊蹺,死得定是她,而非皇上的嫡孫。
方才穿過迎翠門,就見他在迴廊處長身而立。
「剛才聽你說,來掖庭是要找個宮婢,」李成器隨意尋了話說,「可有什麼要緊事?」
此時狄仁傑正被眾人圍住,見我三人入內,立時大步而來,笑道:「二位王爺可是姍姍來遲啊——」他邊說著邊伸手,握住武三思的手,道,「梁王與恆安王可是路途上相遇?」
李成器頷首說:「沒想到本王和郡主如此有緣,剛才在窗口正看見郡主,才貿然請入屋內,還請郡主不要嫌本王太過唐突。」
迎客的本有三四個,見了我們立時都涌了上來,倒不是因為父王,而是因為那個正是武皇心尖兒人的梁王武三思。
李成器笑意漸深:「我沒有救你,我救得是自己,郡主無需如此掛懷。」
我起身,笑說:「沒想到郡王在此處,是永安驚擾了。」方才宜都說此話的時候,心中竟有這念頭,卻覺荒唐,豈料真是他。
是婉兒的聲音。
她是皇上身邊得寵的,自然說話比尋常宮婢隨便些,我只笑笑,既然宜平不在此處,我倒也沒什麼可留的了。我正要轉身走,卻又被她輕叫住。
宮道中柳樹已僅剩了枝蔓,有幾個太監正在搬著梯子搭在樹枝上,有個小太監站在梯子頂端修剪枝蔓,底下不時有人左右指揮著,見了李成器忙躬身行禮。
我愣了一下,也不好當面拒絕,只能硬著頭皮進了屋。
我笑笑,沒再說話。
我側頭看他,依舊是神色平淡,似乎說的是尋常的詩句。這是討武檄文的句子,皇上雖曾大有讚譽,但卻是宮中最為忌諱的。當年駱冰王隨徐敬業起兵討伐皇上時,我不過三歲,卻已聽聞家中先生私下曾吟誦此句,尚未明白意思,他已被母親趕走。
我拿起杯子在手中握著,卻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賠笑說:「聽婉兒姐姐說,皇上已授意讓諸位皇嗣皇孫搬回昭慶宮,常伴身側共享天倫,永安恭喜王爺了。」
那男人笑意微僵,遲疑片刻才道:「太子方才到,相爺正在相陪。」
我起身,道:「這一拜是為了昨夜王爺相救之恩。」
我苦悶看了看狄仁傑,怎地就扯到我身上了?我可還不想大好青春年華,都為人抱孩子與妾室爭風吃醋。
「梁王,恆安王,」其中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躬身一禮,道,「這園子今日方才開,貴客便是一撥接著一撥,如今有梁王來,更是借了祥瑞氣了。」他邊說邊側了身子,腰依舊彎著,似乎就直不起來了。
一路而行挑燈枝頭,無數下人躬身退後,身上托著大小各色的盤子。待到了一個園子近前,那引路的人才抬袖道:「兩位王爺和郡主請吧,宴席怕是要開了。」
我斂住胡思亂想的心思,說:「即便她看上了太子,和我又有什麼關係?」雖然看上的是李成器的父親,最多感覺有些怪,還能有什麼忌諱嗎?
就在我躊躇時,狄仁傑忽而大笑,道:「小郡主果真聰慧,」他看我父王,「依本相除猜測,皇上此番既是為本相助興,亦是有心讓小郡主看看各方風流少年,為恆安王擇一乘龍快婿——」
接過婢女宜平遞來的精巧菓子,我將馬車窗帘掀開一角。行人如過江之魚,自有車馬如梭,馬車行進的並不快,卻連相隔甚遠之人都躲了開,不禁又嘆了口氣。
他仍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似乎並不大在意。門外人似乎等了一會兒,又輕叩門:「宜都?」
這一日晨起,隨手從書架上翻找婉兒給的手抄卷,卻左右翻不到駱賓王的冊子。莫非……只這一念間,身上就已蒙了一層冷汗。
月色下,他眸色清澈如水,看的我是一驚,不敢去猜他話中深意,只含糊道:「『詩經』可說是一字千金之作,永安曾聽聞郡王才氣後人,怕是自幼便已爛熟於心了,永安方才不過是藉機賣弄,斷不敢與郡王談詩論詞。」
父王亦是玩笑道:「知皇上者,狄相也。本王就借狄相吉言了。」
宜都終是咬著唇,走到門邊。我卻忽www•hetubook.com•com地閃過個念頭,也來不及再阻她,立刻放下茶杯坐到李成器身側,將手輕放在他手背上。李成器手微一動,竟自嘴角溢出一抹薄笑,沒有看我,卻似已明白了我的打算。
宜都的出現絕非巧合,必是這少年安排在宮中的眼線,可究竟是什麼身份能在皇姑祖母身邊插下內線,還能一路受寵至此呢?這個疑念到現在總算是解開了,依永平郡王前太子的身份,做下這種事也不算太難。
「皇上自是千古難出,其聖意怎是尋常人能猜到的,」父王笑笑,道,「今日狄仁傑拜相宴客,皇子皇孫皆會赴宴,你我還是收斂些好,畢竟那些才是陛下的血脈。」
與太子低頭說話的少年,此時恰也轉了頭。
「自狄仁傑拜相后,我與郡主也有一月未見了,」李成器將茶杯輕推到我手側,溫和一笑,「看你穿得單薄,秋日晨露還是很濃的,先喝口熱茶吧。」
但此情此景,只能如此。
「恆安王為何如此小心謹慎,枉你我還是同姓兄弟,」武三思眼帶笑意,道,「皇上登基已有兩年,雖暫將李旦冊封太子,私下裡卻還是猶豫不決的。我武家再不擰成一線,怕是陛下百年後便要性命堪憂了。」
李成器但笑不語。
婉兒站起身,走到燈燭旁,伸手拿起紅銅燭剪,將火中殘留的燭心剪掉,火苗瞬間明亮了不少,隨著窗口吹入的風搖曳而動。
宜都是皇上的寵婢,這些風流韻事也歷來不瞞她,所以皇上只只訓斥了兩聲便作罷了。面首的存在是宮內眾所周知的事,但皇上畢竟才登基兩年還有所避諱,倘若發現的是我,卻不知道會如何處置才肯作罷。
不知為什麼,兩次不算患難的遭遇后,我對他漸少了戒心。待話說出,我才發覺自己竟有意在試探,試探他的反應,或是別的什麼。
婉兒若有似無地遞了我一個眼色,便帶著宜都告退了。
武三思笑著頷首,道:「既是狄相設宴,怎不見親迎賓客?」他示意侍從將禮單奉上,自己則有意左右探看了一下,道,「莫非有貴客來,倒忘了我們這些人了?」
他一直沒再說話,只靜靜坐在身側。我盯著石桌上的紋路,一時沒了主意,聽著自己越發明顯的心跳聲,竟不知該走該留。剛才那觸手的勇氣也不知如何來的,若換做此時,就是借我千萬個膽子也不敢如此做了。
「也不盡然,」我隨口道,「文德皇后長孫無垢十二歲與太宗皇帝完婚,之後二十余載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甚至死後,仍是太宗皇帝的此生摯愛。」
「姐姐真是越來越好看了,」我放了筆,就勢坐在椅子上長出口氣,「就像皇上一樣,歲月的痕迹半分也留不下。」
他雖話輕緩,卻有著不容抗拒的威懾。我無奈頷首,他卻忽然不動也不說話,我也只得如此與他靜對著,心底卻越發慌了。
他這麼說著,我才猛然記起自己竟只套了件薄裙出來,手已凍得冰涼。
我自然曉得這厲害關係,忙道:「大明宮中自有規矩,永安不敢隨意打探皇嗣皇孫的事,告退了。」言罷轉身,聽得身後人上前,便又快走幾步回了宴席。
「陛下也說,這十一歲的小姑娘,為何終日不是嘆就是嘆,」武攸止和善地瞧了我一眼,「說小也不小了,雖是自小送入宮中養著,算算沒幾年也要出閣了。」
這等名句,又有哪個不知?卻是偏情愛纏綿,與今日並不應景……卻不曉得他是何用意。
我略頓了頓腳步,見他看向我,不覺有些緊張。
我好笑看她:「你這騙術也就能瞞得過不相熟的,我認識你兩年了還不知道嗎?」
狄仁傑笑著看他,無意理會他的招搖,只遙對大明宮方向拱手,道:「皇上美意,臣今夜無醉無歸,」言罷,神色略緩,看我道,「小郡主伴著皇上兩年,算起來,自從入宮后倒是出來吧?」
宜平溫柔一笑,悄聲離去。
李成器悠然看我,說:「聽說小郡主在素來好讀書,果真不假。」
李成器淡淡嗯了一聲:「所有未婚配的皇室子嗣都會搬回昭慶宮,宮內也會熱鬧不少。」
如今夏日將盡,御花園中秋菊正盛,沉香亭中沒了皇上駐足,我這等人倒也樂得佔用。
李成器輕搖頭:「我沒有說什麼,對皇祖母需『知無不言』,不知也自然不能言。」
而我因母親早逝,早年被養在姨娘家,兩年前才被接入宮中常伴武皇身側。整日除了讀書便是讀書,一無所長。史書讀了不少,卻遠不及婉兒的博學。
武三思挑了挑眉,先一步跨進了園子。
我找累了,心中惴惴地坐下細想,猛然想起那日宜平曾收整過柜子。她這幾日發寒熱正養著,看來要想問清楚只能去一趟掖庭。
我暗鬆了口氣,才發現這幾句話間,竟已近了御花園的西門。和煦的日光下,門口已滿布菊花,金燦燦的一片,恍若仙境。只是,門邊有個熟悉的身影走來走去,似在等著誰,再近了些我才認出是宜平。
大明宮有多好?至少宮中女子不必為了一個至高無上的男人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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