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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調

作者:墨寶非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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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那一旨,終是錯嫁 第十一章 北魏元氏

第二卷 那一旨,終是錯嫁

第十一章 北魏元氏

婉兒向皇上躬身,道:「奴婢自請為張大人定題。」皇上點頭應允后,她才笑著看張九齡,接著道:「張大人在當年入國子監時,曾留下個好句,倒不如今日藉著『石淙會飲』補全可好?」張九齡愣了下,呆看婉兒,半晌竟未答話。
開場的熱鬧,將這初次的『石淙會飲』帶入了高潮。
我聽到此處才漸記起,北魏元氏以筆法見長,難怪方才婉兒和皇姑祖母見了那字,都有些驚嘆。此時,元月正抿唇笑著看李成器,李成器回視她,亦是微微含笑,我看得心頭有些微涼,移開了視線。
元月呆了一呆,臉頰微紅地笑著,被婉兒弄得一時窘迫,竟不曉得如何應對了。
婉兒笑著頷首,在六人之間細看著,不時頷首,眼帶讚譽。
我緊盯著李成器的背影,巨大的悲哀湧上心頭,為自己,也為他。北魏元氏,聽似國賓望族,不過是個名稱,誰也不知這宮婢真正的身份。而就在此時此地,朝中眾臣面前,皇姑祖母看似的恩賜,卻是個天大的笑話。
婉兒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帶著萬分的喜氣,道著恭賀之言。場中眾臣亦是紛紛起身,跪地賀皇姑祖母的雙喜,在這如潮的喜聲中,我緩緩跪了下來,伏地謝恩。
我拿起對著燈燭細看了片刻,漸明白過來。宮內大多琉璃飾物均出自太原,而看此物色澤和手感,絕不尋常,怕是僅有太原王氏才能拿得出來了。
婉兒頷首,笑吟吟看元月,過了會兒才嘆了口氣,道:「縣主之字,奴婢也不敢隨意點評。我朝多少學子仰慕魏晉筆法,以北魏墓誌為拓本,卻仍習不到其中精髓,」她將那紙疊好,竟收在自己懷中,對元月拜了拜,道,「北魏元氏墓誌雖好,縣主當場寫下的卻更為秀雅,奴婢將此墨寶收下了,謝郡主賞賜。」
她接過杯,自顧自出神,沒再繼續說什麼,過了半晌才起身告辭。
我一時有些猶豫,過了會兒才吩咐她帶人進來,坐直了身子放了棋譜。元月入內時,仍舊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起身道:「郡主多日避而不見,終是讓元月等到了。」我苦笑看她,道:「坐吧。」
婉兒笑著請了五姓宗室子女上前,眾人提筆時,她才見元月默立在一側,可六個案幾側都已立了人,只能笑著道:「縣主是要嫁入宮的,不如與諸位郡王郡主一起,可好?」元月忙賠笑道:「一切聽上官姑娘安排。」
我笑了笑,道:「比起空有架子的北魏元氏,太原王氏可是位列五姓七族,我為何要幫你擋掉這好姻緣?你若能娶五姓之一,也算是倚仗。」
琉璃宮燈下,婉兒明艷攝人,張九齡卻怔了片刻才輕咳一聲,低頭默默想著。眾人盯著他,有艷羡有嫉妒,亦有漠然旁觀者。好句可偶得,好詩卻難作,婉兒的話顯示誇讚,若他能片刻成詩,便可在皇上面前留下極好的效果,若是作不出或作不好,那便會適得其反。
想到此處,我才放下那梳篦,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只隨手自奩盒中挑了根鎏金玉簪,吩咐宜喜送了回去。
一側個瘦高少年忙上前謝恩。
我靜聽著她的回憶,看著她眼中的流光溢彩,漸已瞭然,她的情怕早已深種。
我對她無奈一笑,我又何嘗不知此中厲害,我與他筆法如今已有八九成相似,別說是皇上,即便是落在一般人眼中都會多想幾分……可數年的落筆習慣又怎能一時片刻改掉?
李隆基將最後一把棋子扔到簍子里,懶懶靠在了椅子上,細看了我片刻,道:「王氏的賜婚,皇姑祖母和你說了?」我吹開碎葉,道:「說了。」李隆基一雙眸子緊鎖著我,道:「為什麼不替我擋掉?」
李隆基雙手緊握著,叩頭道:「孫兒遵旨。」
我隱隱猜到什麼,心中紛亂著,緊盯著她沒有說話,只等她繼續說。
她與我對視片刻,才輕聲道:「第一件,是在鳳陽門處藏身,以防郡主不測。第二件,是為郡主帶那張紙箋。」
皇上接過杯,捏在手中,慢慢笑了起來:「婉兒說的是,」她看了李成器一眼,道,「朕對成器的婚事慎之又慎,卻不想竟是耽擱了。」
當初先生說此事,為得是暗指宰相也未中進士,算是對自己始終不得志的一個安慰。
三陽宮依水而建,所臨的石淙河穿越群山,形曲水迴環之勢,御苑綿延二十余里,一眼望不到邊際,儘是明黃入目,聖駕臨河,氣勢磅礴。
我愣了下,掃了李隆基一眼,卻見他垂著眼眸不知在想什麼,只能回道:「是永安一時起了玩心,累得公主和諸位王爺憂心了。」皇姑祖母搖頭笑道:「年紀輕,有些玩心也沒什麼,只是朕倒沒看出來,這許多孫兒中竟是出了個痴情種。」
李隆基早一步停了筆m.hetubook•com.com,掃了眼我的字,驚異看了我一眼。
皇姑祖母看了眼婉兒,笑嘆道:「婉兒說得不錯,太宗皇帝亦是極愛北魏墓誌,尤推崇元氏,沒想到歷代傳下來,此筆法依舊有嫡傳人,」她頷首,道,「風華旖旎,圓潤秀雅,的確可稱墨寶。」
我看著心中蹊蹺,正琢磨時,皇上已挑出四張,道:「朕看中了這幾個人的字,婉兒你來評說試試,可猜猜均是出自誰手。」
而水側人,恰就是張九齡,他忙伸手持杯,起身對皇上行禮,道:「臣謝皇上賜酒。」言罷,一飲而盡,正要開口時,卻被婉兒出聲打斷。
那些五姓七族的晚輩聽這話,都有些躍躍欲試,均是躬身應了是。
皇上又想了會兒,才對婉兒道:「朕有個好人選。」婉兒忙笑著介面道:「不知是哪個郡主有這好福氣了。」皇上輕搖頭,道:「不是武家郡主,而是北魏元氏。」婉兒難得愣了下,琢磨了片刻也沒想出是誰,只能賠笑道:「奴婢還真不知,皇上竟已屬意元氏為永安王妃,不知是哪個王府的座上賓?」
婉兒搖頭笑笑,對皇上道:「皇上,接下來這兩人,您是想先聽奴婢誇哪個?」皇上笑看她,道:「你問此話,可有什麼講究?」婉兒笑道:「兩個都是孫媳,是自筆法來挑,還是自長幼身份來分先後,自然要有個說法。」
我正是怔忡著,卻聽見亭外幾聲輕笑。
玉盤順著水流緩緩而下,不停自諸位皇子眾臣前飄過,眾人臉色皆有遺憾。此第一杯乃是皇姑祖母所賜,若有人接了作出好句,必會受重賞得聖眷。一個小宮婢不停在眾人身後走著,跟著那玉盤。忽然,盤被水底石卡住,悄然停了下來。
而我眼下的話,卻是勸他看重這五姓。李、王、鄭、盧、崔五姓自認身份尊貴,自來不屑與旁姓通婚,據婉兒說,那被看上的王寰不過是個五品武官之女,卻因是太原王氏所出,才如此被看中。皇姑祖母能親開口,為他討了個太原王氏的妃子,也算是極偏寵了。
我捂著茶杯,道:「我不知道。」在皇姑祖母面前,嫡親的兒子孫兒可殺可廢,曾寵愛的侄兒可流放處死,我又能如何?
他一句話,牽起了心頭紛亂複雜的苦楚。那一日後,元月受封縣主,太初宮則開始籌備明年的婚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繼續著,李朝舊臣也在藉由此兩件喜事,揣度皇姑祖母對太子位的心思。如今看來,這婚事倒真是天大的喜事,除了對我和他。
我搖頭,起身端杯,走到她身側,道:「你是他的王妃,日後他還會有側室、姬妾,但絕不會有我,」我將茶遞給她,接著道,「我若嫁李家人,只能是臨淄郡王,否則就是殺身之禍。」
我哭笑不得看她,道:「武家正室與王家側室的好戲?」她點點頭,道:「雖那個王家女是側室,但卻聽說是將門之女——」我打斷她,道:「好了,別聽宮內人亂說,這些皇孫哪個日後不是姬妾成群的。」
他輕勾唇角,道:「所以,照你的意思,我日後也要將這兩族之女娶回來保命?最好五姓娶個遍,再添此兩族才算是周全。」我愣了下,才聽出話中的諷刺,不禁搖頭道:「我只是勸你娶個王家女,你倒將我看做惡人了。」他笑意更深了三分,打趣道:「本王是感嘆,這未來王妃真是大度。」
話到此處已無需再繼續,她自大明宮到太初宮,在皇姑祖母身側已有五年,所見所聽的怕比我還要多,又怎會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皇上笑著點頭,又看向我,道:「永安,來。」
皇姑祖母端起一杯酒,遞給婉兒,婉兒接過仔細放在玉盤上。
李隆基欲言又止地看我,忽然道:「我能做的不多,卻能應承一件事。若你當真嫁了我,無論我為父兄,為李家娶多少女人,無論她們出自哪個望族,都不會有人能欺負你。」
「朕今年未到曲江,錯過了曲江大會,倒不如在這石淙河畔也仿一仿蘭亭雅集,做個『石淙會飲』,如何?」皇姑祖母忽而興緻大起,笑吟吟看著婉兒,婉兒忙躬身,道:「皇上既有此雅興,奴婢這就命人準備。」
因今夏來的格外早,叔父武三思早早就命人仿太初宮修葺此亭,亭臨著石淙河,可乘數十人,河中有十二架水車不停將水『車』到亭頂,自亭周掛下了輕薄的水簾,消暑降溫最是管用。
她仔細打量著我,又去看李隆基,道:「隆基既如此敬重長兄,朕便全了你們的心思。待到明年元月,一道完婚吧。」
李成器微微一笑,道:「多謝上官姑娘。」
宴席臨水,直至月上枝頭,眾臣見皇上興緻高昂,更是賠笑歡聲,水邊一時熱鬧非凡和_圖_書
婉兒抽起第二張,抿嘴笑了半晌,道:「皇上的嫡親孫兒,奴婢就不藉機奉承了。據聽聞當初在曲江芙蓉園中,曾有人送了四個字給王爺,」她躬身對李成器行禮,道,「筆法天驚。」
婉兒笑道:「皇上為永平郡王賜的這婚事,倒真是恰到好處了。」皇姑祖母笑看李隆基,道:「元氏此番確是出乎朕的意料。只可惜隆基落了永安半步,婉兒,說說最後一張吧。」
我隔著眾人,遠見宜平立在李成義身後,正為他添酒,卻被他輕握了下手,低聲說了句話。宜平搖頭,執意添了酒,又退後兩步垂首而立,臉上蒼白無色,極為疲累。
「郡主,」宜喜忽然入內,道,「元縣主在房外。」
皇姑祖母點頭,看李成器,道:「成器,你就坐在朕身側。」李成器起身應是,婉兒已囑咐宮婢內侍準備,不過片刻,眾人皆臨水而坐,案幾在手側,備著食點。
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拌嘴,李成器始終就在身後不遠處。他目光始終淡淡的,與李成義偶爾說幾句話,卻大多時候沉默著,我努力不去留意他,卻發現越是如此越一顆心系在他那處,李隆基再說什麼,都難以入耳了。
晚膳后,我撿了本棋譜翻看。
我添了杯熱茶,看著水流緩緩注滿:「御賜的婚事,是喜事是恩寵,又何嘗不是懸著的一把斷頭劍。縣主若為他著想,就忘了此事,歡歡喜喜嫁過去,做個受人敬畏的永平王妃。」
那一日後,皇姑祖母便起了嵩山封禪,祭祀天地的心思。
此時那六人已放了筆,婉兒親自上前收了來,細細看了讚不絕口,對皇上道:「果真是世家子弟,筆法各有千秋,皇上是現在看,還是等著您的孫兒們寫好了再看?」皇上接過宜都遞上的茶,道:「若有先後總有偏差,還是一起看吧。」
李隆基捏著枚黑子,連頭也不抬。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腳,他詫異看我,見我緊盯他不肯罷休,只得無奈去看王寰,道:「下去吧。」
皇上未到,眾人已先聚在殿中,我入殿時,李成器正和兩個弟弟說話,他和李隆基同時停了話看我,我立刻避開了視線。此時,正有個內侍入內,說皇上已在自涼亭處,讓我們即刻去伴御駕,言罷,又行禮匆匆跑走了。
亭中,李隆基正將殘局收盡。
皇姑祖母又道:「如今隆基也漸穩重,既已賜了婚,倒不如明年早早完婚,給朕添上幾個曾孫兒。」我心頭大力一抽,獃獃地站著,明知該跪地謝恩,卻動不上分毫。李隆基卻忽然跪下,道:「大哥未曾娶正妃,做弟弟的怎敢提前完婚。」
錦緞上放著個犀角梳篦,色如寒冰,觸手濕潤光滑,竟是琉璃所制。
堂堂的永平王妃,竟是出自長生殿的宮婢中,以北魏元氏的身份賜婚給太子長子。
皇上又去看身前的李成器,道:「當年章懷太子數次諫言,讓朕善待北魏元氏,如今朕將元氏與你做妃,也算是全了他的心愿。」
婉兒忽而一笑,對皇上道:「皇上,臨淄郡王這是讓您為永平郡王挑個好妃子呢,」她倒了杯酒,遞給皇上,道,「您遲遲不肯給永平郡王賜婚,怎能讓臨淄郡王安心完婚?」
在宮燈下,他身下的影子拖得很長,靴已被河水打濕,卻仿若不知。我的心如被萬蟻啃噬,痛的微微發抖,所有的羞辱,所有的痛,都自他的背影蔓延開來,入骨食肉。
我暗為他捏把汗,卻見李成器只笑著看他,似乎並不憂心。
四下唯有潺潺流水聲,約莫片刻后,張九齡才抬頭,挑起唇角道:「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他捏著酒觴,眼帶笑意,靜看著婉兒,輕緩念出了最後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暖日中,一個身穿著胡服軟靴的少女,眉眼帶笑,容貌秀雅,卻又有幾分男兒英氣。她正是仔細打量著我,見我看她也不扭捏,即刻上前行禮道:「王寰見過郡主。」我聽這名字才明白過來,心中的不快散了幾分,側頭看了一眼李隆基,才笑對她道:「快起來吧,這處沒有什麼人,不必如此拘謹。」
我遲遲不敢下筆,身側李隆基似是察覺到異樣,側頭輕喚了我一聲。我下意識看他,只見他輕蹙眉看我,似是想說什麼,卻被婉兒打斷。婉兒走到我兩個之間,笑看皇上道:「皇上,你看這兩個,到此時來要眉來眼去,真是羡煞旁人了。」
我被他這一問,才記起那本被自己抄了數十遍《釋私論》。
皇姑祖母忽然看我,道:「永安。」我方才落座,忙又起身道:「皇姑祖母。」她靜看了我片刻,才微微笑著道:「朕聽婉兒說,你在曲江大會上m•hetubook•com.com與永泰誤了時辰,未入得宮,隆基亦是在外尋了一夜?」
王寰倒不以為意,只點頭道:「皇上吩咐我來見見王爺,沒想到還見到了姐姐,果真如上官姑娘所說,王爺與姐姐是自幼相識,感情極好,」她說得平和,道,「如今看也看完了,王爺請繼續弈棋,王寰告退了。」
因封禪在即,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和太原王氏這五姓七族宗室均已抵達三陽宮,據婉兒說皇姑祖母見了太原王氏的小丫頭,十分歡喜,立刻賜了白玉指環,要她做自己的孫媳婦。
他見我面色未變,倒有些意外,想了想才輕聲道:「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我點頭,道:「問吧。」他又靜了會兒,才道:「如今完婚在即,你打算如何?」
我們十幾人入內時,婉兒正陪著皇上說話,不時以扇掩口,似是正說到興起時。她見我們來,忙低語了一句,皇姑祖母抬了頭,掃了眼眾人,笑道:「剛才和婉兒說起各家筆法,朕倒有了些興緻,不如看看你們這些後生小輩的筆法如何,奪魁者今日重賞。」
我緊咬著唇,邊努力回憶《蘭亭記》拓本中的筆跡,邊不住自嘲。這四年來,除卻他親筆所抄的《釋私論》和他自國子監拿來的《蘭亭記》拓本,自己竟再沒尋過別的拓本字帖,如今事到眼前了,才知他的痕迹早已如影隨形。
我盯著書上的棋譜,早已沒了細看的心思。那日他賜婚時,那如蝕骨般的劇痛從未消退,不過是一個正妃,我便已如此,倘若真有幸登上帝位……
待近了自涼亭,連熱風都變得涼爽了些。
而這要娶王寰的人,就是臨淄郡王。我明白他的措手不及,卻未想到竟是如此不願。
倒是皇姑祖母笑了聲,道:「是何句,竟讓婉兒也念念不忘?」婉兒眉眼儘是嫵媚,緩聲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奴婢每每讀著便覺遺憾,無奈做出此句的張大人又遲遲不肯添首整詩,」她掃了眼張九齡,接著道,「如今大人既已喝了御賜的酒,婉兒就做一回歹人,倚仗著皇上促成此詩,全了多年心愿。」
他的話擲地有聲,場面竟一時靜下來。皇恩下,他如此直言頂撞,皇姑祖母只沉默看著他,眾臣都已噤聲,不敢妄言插手皇家的婚事。
他挺直著背脊,默了片刻才緩緩下跪,道:「孫兒謝皇祖母隆恩。」
我抿嘴笑道:「這王寰頗有些心思,日後必會對你有所助益。」他輕摸了下嘴角,笑道:「我寧願做個閑散的王爺,唯有舉案齊眉一人足矣。」我輕翻了下眼,低聲道:「可惜你註定要做個姬妾成群的王爺了。」
王寰行禮告退後,我才捏起個白子,道:「剛才還覺得你想得深,如今見了人卻又忘了?」他落子,道:「雖是個朝不保夕的王爺,卻也還是王爺。」我跟著落了一字,沒再說什麼。
她靜坐下,待宜喜退出,才道:「我今日來,是想說一些郡主不知道的事。」我看她,道:「關於你和永平郡王的關係?」當初在我賜婚時,是她親送來李成器的紙箋,這其中關係明顯,只是究竟有多深,我卻猜不透。
我示意她身側宮婢在旁候著,握住她冰涼的手,道:「身子可好些了?」我不敢直接問那件事,只能隱晦地看著她。她點點頭,道:「養了一個月,王爺又照顧的細心,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她說完,低著頭,似有些出神。
這數月來,我心思煩亂又無處可去,只能和李隆基日日弈棋,卻總是落敗收場。起初還不放在心上,可這日日輸終是激起了三分脾氣,便養成了習慣,白日弈棋晚間習譜,也算是打發了時間。
過了會兒,宜喜端著香爐入內熏帳,見我仍對著那錦盒發獃,不禁道:「郡主若不喜歡,奴婢拿去丟了。」我輕搖頭,定了心神,伸手打開盒蓋。
皇姑祖母但笑不語,眼帶深意。
宜平似有些體力不支,在身側另一個宮婢相陪下,悄然離了席。我見狀,忙吩咐宜喜候著,跟著她離開宴席,向樓閣處走去。待到轉到無人處,我快走了兩步叫住她,她恍惚回頭看我,竟一瞬有些淚眼婆娑。
她點點頭,道:「話有些長,我盡量簡短說,」她似是回想起往事,略有些出神,過了會兒才道,「我初入宮時,王爺常在章懷太子身側讀書,而我因為母親的緣故,也經常在東宮陪讀。那時的王爺極聰明,別人尚讀不懂的他便已能批註,所以太子對他的喜愛漸漸超過了自己的親兒子。那時太子經常笑著對我說,待我長大了,就讓我做他的妃子,太子還說,北魏元氏不比五姓七族,唯有嫁給李家人才能免去消亡的命運。」
她笑中漸和圖書夾了苦,繼續道:「後來太子因謀逆罪被流放,我和母親也被送入了掖庭,自此再沒有見過王爺。直到他被冊封太子那年,母親已在掖庭病故,我被他尋了機會放到了宜都身旁。這些年,我看著他被廢,屢遭誣陷,卻仍舉步維艱地護著自己幾個弟妹,縱是心痛卻毫無他法。我本以為他放我到宜都身側,必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幫到他,可我在皇上身側五年來,他從未向我要求過任何,除了兩件事。」
婉兒當即令人在亭中擺了六個案幾,筆墨硯台盡數備好后,才躬身對皇上道:「皇上,眼下只能擺六個案幾,不如讓五姓的貴人們是客,不如讓他們先起筆?」皇姑祖母頷首,道:「就依你說的。」
我腦中飛快地想著,卻也想不出北魏元氏與哪個叔父有關係。北魏元氏雖被敬為國賓,卻早已如北周宇文氏和隋楊氏一般,宗室早已滅跡,僅剩旁支撐了門面,又怎會讓皇姑祖母記在心上?
我心中酸脹著,卻不知再說什麼,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此時此境,還是要先保住大人,你和他的日子還長,總會有機會的。」宜平當初被當作宮婢送到東宮,連姬妾都比之不上,縱有他真心相待,但對他們幾兄弟來說,自身性命尚且難保,又怎有力保住一個婢女的孩子?
我沒接話,繼續喝茶。
我細想了下,才點頭道:「的確,蘭陵蕭氏以儒學傳家,數代不輟,且是接連兩代的皇族。弘農楊氏也算是我朝的后族了。」連皇姑祖母的生母,都是弘農楊氏的人,又怎會弱於那五姓七族?
我木然挪動腳步,走到皇上身側,任由她牽起我手,摸索在自己手中。她掌心的溫熱和我手心的冰冷碰撞著,我不敢看一眼李成器,只努力壓抑著情緒,牽扯著嘴角,笑著看她。
我垂眼看著茶杯,心頭苦楚難耐。尋常女子將出嫁視作喜事,為何在我和他的話間,這件事竟像是個死期?我聽得出他話中的認真,我心有他長兄卻要嫁他,他為了幼時情誼為了長兄要盡心護住我,陰差陽錯間,一切竟都如此可悲,也可笑。
我見李成器手臂頓了頓,心中猛跳,忙低了頭,咬牙落了筆。《蘭亭記》和《釋私論》不停在腦中閃現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筆法,硬是被我擰成了一體。待放了筆,已是一身熱汗,涼亭仍是爽氣襲人,可卻壓不住心頭的焦灼。
四下里靜了片刻,皇上先笑著贊了句,眾臣忙隨著附和,一時此起彼伏,儘是誇讚的話語。唯有婉兒與他對視了片刻,竟有些神情恍惚,側過頭去看江面,眼中帶了些沉色。
我見他不說話,想起幼時先生說的趣事,又勸道:「先帝的宰相薛元超享盡榮華富貴,卻仍有畢生三大憾事,你可知道是什麼?」他不解看我,我故作深沉,道:「第一大憾事乃是身為宰相卻並非進士出身,第二大憾事是此生未能修習國史,第三大憾就是未能娶這五姓的女子。」
宜喜換了熱茶,見我如此認真,猶豫了下才道:「郡主怎麼就不見生氣?」我放了棋譜看她,道:「氣什麼?」宜喜悶悶道:「宮中人都在說,如今郡主尚未完婚,皇上就又為臨淄郡王賜了門親事,還是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日後必有好戲看了。」
次日正逢皇上精神好,將隨行的郡王公主,五姓七族的小輩都聚在了一處。
她搖頭,道:「郡主不必說謝,我說這些話只有一個意思,」她手攥著扶手,頓了下才接著道,「元月早已清楚王爺對郡主的心意,日後若有幸與郡主共侍王爺,情願以姐姐為尊。」我身子一僵,緊抿起唇看她,他日後的妻,今夜坐在我房裡說這些話,讓我如何自處?
身後一眾挑著熏爐的宮婢中,忙走出個女子,上前兩步,跪下道:「皇上。」皇上點頭,看她道:「你隨在朕身邊多久了?」元月垂頭,恭敬道:「回皇上,已有五年了。」皇上頷首,道:「當年旦將你生母帶入宮中,你才不過四五歲,一晃就這麼大了。」元月再沒敢應聲。
皇姑祖母點頭,帶趣道:「那朕就全了你的願,讓你倚仗一回。」
皇上靠在榻上,身側兩個宮婢不停搖扇散熱,隨著錦繡扇面的輕搖,我的心也一下下猛跳著,皇姑祖母卻始終不發一言,時而頷首,時而緩笑,待所有都翻盡后亦是仔細看了一眼元月的那張,半晌才抬頭,對元月頷首一笑。
李隆基對我眨了眨眼,低聲道:「寫好些,莫要給本王丟了顏面。」說完,徑自走到一個桌邊,抬下巴示意身側內侍研磨。
當初為成全兩廂真心,將她送走,如今看卻不知是對是錯了。
婉兒笑著附和道:「奴婢幼年時就聽人讚頌五姓宗室的筆法,難得此番皇上封禪,將這些小輩都聚齊和_圖_書了,也算是奴婢的眼福了。」
李隆基若有所思看著我,過了很久才道:「若是大哥日後要娶這五姓女,你可也會如此說?」我心暮地一顫,靜了片刻才道:「我會。」李隆基捏著茶杯,道:「為什麼?」
我想到此處,掃了他一眼,原來他早想到如此深的地步。
我亦是走到案邊,盯著眼前的紙,腦中不停想著往日所見過的字帖,眼角餘光卻掃到李成器已拿起筆,正是猶豫不定時,婉兒已走到我身側,輕看了我一眼,亦是眼帶告誡。
再見宜平,是在三陽宮。
她直起身,笑吟吟看李隆基,道:「王爺的話,王寰都聽到了。」
李隆基亦是探頭看了幾眼,輕搖頭,低聲對我道:「這五姓七族總以世家自居,尤其隴西和趙郡的李氏,私下裡連我李家皇族都瞧不上,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我笑看他,輕聲道:「你若不服,稍後獻上舉世不出的墨寶,也算是為李姓皇族爭了顏面。」
宜喜悶看我,只能自我安慰,道:「也是,永平郡王是嫡長子,日後就是皇上,後宮必有上千佳麗。臨淄郡王與他比起來,算是好不少了。」她低聲念叨著,將冷茶端了下去。
李隆基深看著我,眼眸深斂,沒有再繼續問,過了會兒,才深嘆口氣道:「你忘了兩族。」我看他,示意他繼續說,他笑了下,道:「其一是隋朝後族,蘭陵蕭氏,其二是暗藏在李家武家之間的弘農楊氏。」
叔父武三思立刻著手準備,于峻極峰連日修築登封壇,集天下資材,備下玉帛、犧齊、粢盛、庶品等物。此番是皇姑祖母自登基以來首次封禪,朝中眾臣自然不敢懈怠,五姓七族高門的宗室也盡數趕來恭賀,嵩山一時地位陡增。
我有苦難言,只能垂著頭,沒敢再接話。
「聽到也好,免得本王日後再費口舌。」李隆基敲了敲棋盤,示意我再陪一局。我瞪了他一眼,剛才的話算白說了,這小王爺依舊我行我素,將王家人不放在眼裡。
我點頭道:「這兩件事,我也要謝你。」
他隨口道:「心神不寧,最是兵家大忌。」我捧著茶杯,道:「王爺是指我,還是指得自己?」方才那一局,我雖難凝神,他也是屢屢出神,倒成就了一局不傷和氣的和棋。
我靜坐在書桌后,盯著攤放在桌上的棋譜,掛在臉上的笑意早散去,只空洞地看著那一頁頁古今殘局,兀自發著呆。過了半晌,宜喜忽然送入個巴掌大的金漆錦盒,卻說不曉得送此物的宮婢是哪個宮內的。
我正出殿時,李隆基已大步走來,與我並肩走下石階,低聲笑道:「你髮髻上的梳篦,看著倒精巧。」我掃了他一眼,道:「王爺可猜到什麼了?」他輕嘆了聲,道:「本是沒猜到,但見那王家女發上的玉簪,卻明白了。」
婉兒匆匆收了眾人的字帖,細看了我的一眼,沒有任何反應,卻在拿起元月面前的字時愣了下,毫不掩飾眼中的驚嘆,將那張紙放在了一疊的最下處。她將一切收整好,走到皇姑祖母身前,行禮遞上了那疊字。
婉兒頷首,握著那疊紙,看我們幾個道:「各位王爺和郡主,請。」
皇上笑了下,對身後道:「元月。」
我又陪著她說了兩句話,聽著不遠處石淙河邊的喧鬧,看著她匆匆離去,才回到宴席上。此時李隆基正即興做了詩,引得皇上一陣歡欣,道:「隆基之才,已不遜於成器了。」李隆基忙躬身,道:「孫兒不過是即興之作,被逼無奈罷了。」
婉兒接過紙細看,片刻后莞爾一笑,道:「這幾手字都不難猜,皇上這是有意借奴婢之口誇讚一二了,」她抽起一張,道,「王羲之蘭亭序,自東晉來多少人以此拓本習字,每個讀書人怕都能寫出此字,可真正能在御前以此字比試的,唯有范陽盧氏了。盧公子,恭喜你。」
我的心越跳越快,身上忽而熱得冒汗,忽而又冷的發抖,不敢去想那被賜婚的人。李成器本就緊挨著皇上而坐,此時已站起身,水打著他的靴子,悄無聲息。
她凝眸看我,道:「郡主不信我?」
我喝了口茶,輕聲道:「身為皇孫,立身虎口,多一分倚仗便多一分活命的機會。」還有兩句話我沒有說,他身為皇族,本就會為了各種緣由與名門望族聯姻,而我身為未來的臨淄王妃,根本沒有權力阻止。
他揚起唇角,半笑著看我:「當年我大哥與歐陽通相交,就是憑著那手字,當時歐陽通曾說過『筆法天驚』四字,這亭中的諸人絕不會有人能勝過他,」他頓了下,又有些好奇道,「這麼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你的筆法,你常臨誰的帖?」
「你倒是滴水不露,」皇姑祖母搖頭一笑,道:「先說說元氏。」
我打發她出去,盯著錦盒,遲遲不敢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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