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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調

作者:墨寶非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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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那一旨,終是錯嫁 第十三章 圍獵

第二卷 那一旨,終是錯嫁

第十三章 圍獵

我暗嘆自己作繭自縛,對她笑道:「側妃就不用為我添了,我不大吃酒。」王寰笑笑,蹲下身,自身後宮婢的青玉桶中舀出一匙,添滿了酒樽,又示意一側宮婢加了一個空酒樽,再添滿,才放下酒匙,舉樽,道:「姐姐雖還未進門,卻是未來的正妃,作妹妹的理應敬姐姐一杯。」她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四角皆有火盆,房內卻仍有些冷寒,茶杯上隱隱有白色熱氣,升騰化散開。他端起一杯茶,遞到我眼前,我正要接時,他卻又將手收回去,猶豫道:「你眼睛這麼腫,哭過了?」我看他厚重的袍帔下的緋紅禮衣,眼中泛酸,道:「是啊,宮中人話那麼毒,我被氣哭了。」
燭燈下,他臉頰因酒醉而泛白,素凈的一張臉更顯清冷。
太初宮的不夜天,東宮的花燭夜,我曾想過必是難捱的一夜,卻未想到是如此地步。
此時,皇姑祖母忽然頷首,若有所思道:「按舊制,皇子皇孫一但納妃便要出宮,也該早些完婚了,以免日後臨淄王府沒有個正妃主事。」
眾女眷聽到此處,低聲驚呼,皇上也是臉色暗沉著,默了片刻才冷冷吩咐,道:「此事朕就不追究了,永平郡王傷勢如何?」侍衛忙道:「方才沈太醫看過,後背中箭,性命無虞。」太平冷哼了聲,介面道:「立刻將在場的獵侍杖斃示眾,本就是陪獵,不能及時提醒各位王爺和大人,就是死罪!」
他走過來,自我手邊拿起茶壺,倒了兩杯熱茶。
皇姑祖母極寵張氏兩兄弟,因他二人說從未見過皇家圍獵,特命叔父武三思在洛陽郊外準備,安排下三日的行程,攜眾臣及李家武家子嗣相陪。
永泰用肩膀頂了我一下,我才猛地收了視線。
帳外已有請安的聲音,我與李隆基走到屏風外時,正有人挑了帳簾,太平明媚的笑顏撞入眼帘。我躬身問安時,李隆基也躬身笑道:「姑姑。」
我在一側看著,正是暗嘆這兩人的榮寵極天時,遠見幾個郡王換了馬裝走來。
此時已是楓葉漸紅時,御花園中移種了大片楓林,紅黃一片,煞是好看。
這一道道旨意,在諸位叔父眼中,是皇上對李家的看重。接連賜婚的旨意,應證了年初圍獵時,皇上所說的讓太子子嗣出宮立府的話,李家舊臣狄仁傑再次入朝為相,也等於打壓了武家勢力。
暖日下,李成器身著長僅及膝的銀紋窄袖袍衫,腰束淡青革帶,足登黑色長靴,迎著淡金色的日光,看不清臉上的神情。他身側的李成義亦是雅緻俊秀,李隆基並未換馬裝,依舊是常服軟靴,倒似玉樹臨風的濁世公子。
他沉吟片刻,道:「無論張九齡有心或是無心,永泰是註定要嫁給武家的,此事容我先想想。」我見他神色淡淡,想著此事也不急在一時,點點頭,沒再多說。
帳中因皇姑祖母這句話,都開始熱烈起來,互相吹捧著馬術箭術。
他始終噙著一抹淺笑,飲酒不語。我藉著這熱鬧,靜看著他舉杯,一飲而盡,再添酒,一舉一動都如行雲流水,毫無瑕疵。
皇姑祖母又囑咐了兩句,無非是讓沈秋用心醫治,隨時將傷情上奏。因此一事,眾人都噤了聲,遠處叔父幾人護著張氏兄弟,張昌宗上了高台時,臉上毫無血色,被皇姑祖母一把握住手安慰了片刻,才回了皇帳。
我鬆了口氣,緊接著又如刀剜心般,痛入骨肉。
何福撩起帳簾,元月捧著茶水走了進來,我尷尬地笑笑,匆忙走出了大帳。
我見那些宮婢和內侍在,也不好和他頂撞,只能坐下,陪著他吃。
他溫和地看著我,始終不發一言,我被他看得漸有些緊張,走到塌邊坐下:「為何要蒙蔽帝聽?」
李隆基翹起二郎腿,隨意道:「她身懷本王的長子,喜還來不及,又何來的氣?」他見我不說話,又道,「身懷長子又是望族之女,若是太過寵愛,日後再入門的女眷地位何存?」
想到這兒,我才低聲道:「此事事關重大,不可貿然而行。」永泰凝神看我,道:「半月前我去請安,皇祖母隨口說起賜婚的事,我若不先求必會嫁給武家的人,」她咬唇看我,接著道,「我不想。」
我鄭重地行了個禮,道:「皇權咫尺,絕不敢妄動。狄公為朝堂事如此勞心勞力,無需再憂心這種細微小事,」我見他寬慰的笑,苦意漸盛,又補了句,「狄公錯過了一年前的喜事,此次永安的完婚日,可要好好喝幾杯,也算是還上了當年拜相宴的酒。」
「永安,其實我很想娶你。」他忽然道。
李隆基挑眉看她,道:「本王何來怒氣?不過是關心永安的身子罷了,你起來吧。」王寰臉色微白,還要再說什麼,太平已笑著打斷,道:「隆基,聖駕前豈容你胡鬧,快回和*圖*書去坐下,」她邊說,邊對皇上笑道,「永安隨義凈大師抄書也有半載了,倒不如早讓她嫁入東宮,免得隆基時不時往雁塔跑,不成體統。」
三人請安時,皇姑祖母眼中亦是讚賞,對婉兒道:「看看朕這幾個孫兒,真是長大了。」婉兒頷首,笑道:「方才初看永平郡王,奴婢竟以為是見了蘭陵王。」
我定定地站住,一時心頭百般猜想,眼中卻再無其它。他亦是抬頭,微微笑著看我。
待人走乾淨了,宜喜才進門,收整著案几上的碗碟,神情慾言又止,終沒有說什麼。
整整一個月,他沒有再找我,我也在雁塔中努力靜心,如今看元月面上的溫婉,和他未變的雲淡風情,似乎真的是琴瑟相諧,舉案齊眉了。
我被他這一問,一時說不上話,竟不自覺想起方才元月為他奉茶的情景,神色暗了下來。若非如此,我會來嗎?真的就能忍心不來嗎?可即便來了又如何,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今日太平公主提出完婚一事,他日還會有別人提起……
兩個人就這樣靜了片刻,我忽地記起永泰的事,低聲道:「張九齡家中可有妻兒?」李成器道:「沒有。」我嗯了一聲,接著道:「永泰已到了出嫁年紀,皇姑祖母怕是要賜婚了,你知道她心有張九齡,我怕她不懂其中分寸,說出不該說的招來大禍。」
皇姑祖母極歡欣,不停笑著和婉兒讚歎,在座的女眷自然心知肚明,眾位貴人身側都會隨著兩名獵侍,只要搶先獵下換了箭便是他的功勞,誰又會真去看那箭頭?場中且不說諸位王爺,更有今年武舉出身的人,若非他張昌宗是宮中最得寵的面首,又怎會讓他個繡花枕。
我在帳中坐立難安,恍惚了片刻,才出帳立在帳門處,看著營地中的篝火處,笙歌漫舞,白日的緊張氣氛已一掃而空,皇姑祖母難得興緻好,朝臣王侯自然要盡心陪著。
元月正持著玉匙添酒,太平掃了她一眼,虛掩酒樽,對皇上笑道:「看元氏也侍奉一會兒了,皇上怎地忘了另一個孫媳?」皇上笑著搖頭,道:「我是用慣了元月,被你這一說才覺得像是有意偏寵。」她說完,太平看了眼李隆基身側,陪坐的王寰忙起身凈手,接過了元月的添酒匙。
馬下的武三思忙賠笑道:「六郎神俊,今日必撥頭籌。」眾臣紛紛附和,張昌宗和張易之對視一笑,頗為自得,皇姑祖母亦是寵溺地點點頭,又囑咐了一番才放下心。
待獻上首只鹿時,果真報的是張昌宗的名諱。
帳中極安靜,我每走一步,心就跳得厲害一些,直到隨他繞過屏風,才見里處的三人。
李隆基淡淡地嗯了聲,道:「本王看得明白,日後這種話無需再說了。」那宮婢聽他話中不快,忙屈膝下跪,道:「奴婢一時口快,請王爺恕罪。」
我看矮几上的早膳,顯是用心吩咐過的菜色,又是雙人的菜量,心裏對王氏不禁生了幾分內疚。
此時,帳中只剩了我和他。我看他抱歉神情,才慢慢理解眼前所見……原來他並未受傷,不過是謊報皇姑祖母而已。
身後靜了好一會兒,李隆基才笑道:「陪你唱一出臨淄郡王風流話,洞房之夜會正妃。」我眼睛腫的發疼,懶得和他玩笑,起身自案几旁的紅泥小爐上提下茶鍋,泡了壺茶,待合上蓋,道:「快回去吧,王氏雖是側妃,卻容不得你在新婚夜如此玩笑。」
我驚愕看了皇上一眼,李隆基也猛地放了手,似是極為震驚,連素來榮辱不驚的太平公主亦是沒接上話。諸位郡王被禁足宮中已有數年,卻為何在今日提出出宮一事?皇姑祖母輕描淡寫一句話,往往就夾帶出對繼承人的心思,放李成器等人出宮,莫非是要還政于太子,還天下於李家?
自契丹攻陷翼州,狄仁傑便被皇上再次起用,一年內連升數級,百姓歌功頌德,于各地立碑以記恩惠。
此時,宜喜入內探問,李隆基是否要在此用膳,我剛要拒絕,他卻先點頭應了。
他和李成義挑了馬,翻身而上,背對著陽光掃了眾人一眼,在我這處略停了片刻。我忙避了開,聽見無數馬蹄奔襲的聲音,才敢回頭,遠遠看著日下的銀白背影,怔怔出神。
我聽他這麼說,忙去關了大敞的窗,按他坐在了椅子上,道:「從東宮走到這裏,肯定吹了不少風,要不要給你備些醒酒湯?」他輕搖頭,懶懶靠在椅子上,從上到下的看我,看夠了才閉了眼,道:「頭昏。」
如今看來,儘是我的自以為是罷了。
我轉過頭,盯著地面,道:「元妃待你的心思,誰都看得出。況且,你日後必是姬妾成群,子嗣眾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卻能少了不少禍事。」
我看他臉色,和圖書隱隱有不好預感,他又接著道:「他此時極為兇險,你若不去……」火光映照下,他眼中似已蒙了層水霧,「我怕你會後悔。」我猛抽了口冷氣,盯著他,道:「為何與侍衛所奏不同?」他扯唇苦笑,道:「此事重大,自然要在御前壓下來,先不說這些,跟我走。」他說完,先一步轉了身,我沒再猶豫,快步跟了上去。
沈秋坐在榻旁,似乎察覺到元月的變化,回頭看了我一眼,輕嘆口氣,對李成器笑道:「可惜可惜,美人冒死來看,英雄卻完好無損。」說完放下箭頭,搖頭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他盯著那東西看了片刻,輕聲道:「王氏入門已有一年,若始終無所出,太原王氏必有微詞。」我點頭,道:「我知道,況且王寰不止是望族女,她的父親手握兵權,必會是你日後的倚仗,」我想了想,又補道,「況且王氏一旦有了長子,你若再娶,太原王氏也絕不會說什麼。」
豈料,這個眼色,恰好被起身的王寰看到,她臉色一變,緊抿著唇走到我身前行禮。
定是王寰的人。
李隆基沒看她,隨口道:「起來吧,」他又喝了口,對我道,「這些你都要吃完,一口也不能剩,我要帶王氏去叩見皇祖母了。」他說完,又替我添了些菜,放下了筷。我放了筷,道:「真吃不下了,一夜沒睡,沒什麼胃口。」他沒說什麼,倒是挑了挑眉,隱晦地看著我,我被他這麼瞅著,漸琢磨出了另一層意思,又窘又氣地瞪了他一眼。
若是往年,此事絕傳不進皇姑祖母耳中,必是被人掩蓋下來。可今時今日,皇姑祖母身邊的張氏兄弟卻是太平的人,隨便幾句話,便讓皇姑祖母勃然大怒,當眾斥責武承嗣,武家諸王無一敢回護。
我心頭一跳,才想起永泰和張九齡的事。永泰若要求賜婚,皇上必然會派人查清情起的緣由,順藤摸瓜不知會揪出多少事來。我雖知張九齡與李成器是知交,卻不知交有多深,又是否與朝堂有關,若真是牽連重大,必也會牽連李成器。
太平掃了我兩個一眼,目光略在我身上頓了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隆基的偏寵真是厲害,怎不見王氏?」李隆基報以一笑,未答話,我忙賠笑道:「是我執意要來的,永平郡王也算是永安的師父,受此重傷理應來探看。」太平點頭,道:「你若不提我都忘記了。」她說完,繞過屏風,里處傳來了噓寒問暖的交談。
又靜吃了會兒,他才放下筷,曲指敲了敲桌子道:「聽你鼻音很重,一會兒讓沈秋來看看。」我笑了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的病,不用麻煩沈太醫。」他認真看我,道:「沈秋看我才能放心。」我被他說得一時接不上話,他已站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門。
我心猛地一抽痛,手扶著案幾,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此時,哐當一聲,元月落了手中酒樽,猛地站起了身,臉色驟白地盯著台下人,卻礙於在御前,不能出聲問詢。
狄仁傑邊賞景,邊道:「方才面聖時,皇上提起郡主完婚一事,似是心情極好。」我暗自苦笑,淡淡地道:「宮中為這場婚事早已籌辦了半月,到時一定是熱鬧非常,皇姑祖母自然歡喜,」我想了想,又接著道,「況且月前契丹退了兵,宮內大辦喜事,也算是應了景。」
自太宗皇帝后,皇家圍獵已多年未辦,只因先帝身體羸弱,皇姑祖母又畢竟是女兒身,不及馬背上打下天下的太宗皇帝熱衷彎弓射箭,馳騁狩獵。
我忙站起身,感覺他握了下我的手,卻又立刻鬆開,示意我退到一側。
李成器看我如此認真,不禁笑意深了三分,道:「你不必再深究了,此事關乎重大,可真說起來,卻也不過是皇權爭鬥禍及內寵。」我不解看他,道:「究竟何人想要張昌宗的命,可真如人說的,是衡平郡王射的箭?」他淡淡地道:「當時在場的獵侍都已經死了,張昌宗驚嚇過度,昏了過去,自然也看不到。究竟是何人,還需細查。」
他放亮了眼,凝眸看我,又轉瞬黯淡了下去,一下下擦著手。
李隆基立在我身側,低聲道:「別怪我,要怪就怪沈秋,是他出得主意。」他說完,與元月一起退了出去。
此事說罷,我又陪著他走了會兒,便告退回了宮。
果真,待我開了門,門口四個青衣宮婢和兩個內侍忙躬了身,領頭一個的道:「側妃已命人備了醒酒湯和早膳,王爺可要現在用?」李隆基,道:「端進來吧。」那宮婢應了聲,先吩咐身側一個端了熱水來,她接過銅盆走到李隆基面前,恭謹地看著我。
我低著頭,眼眶燙得發酸。
「狄公,」我自雁塔而出,正見狄仁傑行來,躬身行禮道,「恭喜狄公再次和_圖_書官拜宰相一職。」狄仁傑點頭,笑道:「一晃多年未見,小郡主也長大了。」我看著這年過耳順之年的老者,心生了幾分感慨,道:「我一年年長大,狄公卻精氣仍在。這幾年,朝廷內外都在說著狄公的政績,不管身在高位,還是深入民間,都是百姓的福氣。」
我聽在耳中,苦笑在心。
李隆基挪了下身子,微睜開眼,接過濕巾擦了下手,道:「我何時說要回去了?今夜就在你這裏了。」我看他不像說笑,也認真道:「新婚夜不是說躲就能躲過的,再說,」我斜看他,笑道,「你躲什麼?」
她的臉及眉宇間的氣度,與皇上有七成相似,均是笑帶威儀。
我聽他雲淡風輕地說著此事,眼前浮現張昌宗的臉色,不禁笑了一聲。他嘴角浮著笑,靜看著我,待我停了笑,才道:「剛才隆基和你如何說的?」我悶悶道:「說你命在旦夕。」他嘆了口氣,道:「若非如此,你當真不會來嗎?」
他沉默了很久,自背後抱住我,低聲道:「六歲時最疼我的叔叔被賜死,同年,皇祖母冊封我為太子,十四歲被廢太子位,十六歲母妃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見屍身不敢祭拜,十七歲被來俊臣誣陷謀反,嘗盡了天牢中的諸多刑罰,九死一生活到如今。今日之事不過冰山一角,身為皇孫卻日日如履薄命,生死未知,這樣的我,無力再去承擔更多人的命,除了父親兄弟,」他的呼吸極平緩,略靜了會兒,才接著道,「還有你。」
我沒答話,走到妝台前,自奩盒中拿出個紅錦布包著的物事,放到他面前道:「這是給王寰的。」他打開見紅錦布,見是個金佛,愣了下,道:「這是義凈大師贈你的金佛,你給她做什麼?」我將那布包好,塞到他手裡,道:「送別的顯不出誠意,這個恰到好處。」
他嘆了口氣,在我耳邊溫聲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同樣的話,七年前掀起的是心中隱隱不安,而如今卻有了另一層意思。
皇上這才接過,對李成器,道:「日後讓元妃常來長生殿,朕老了,有些念舊,喜歡讓舊人陪著。」李成器起身,恭敬笑道:「但聽皇祖母安排。」皇上頷首,道:「坐下吧,皇家圍獵已多年未行,你的馬術在宮內外都是有盛名的,可別讓朕失望了。」李成器謙虛地回了句話,坐回了原處。
我靠在他懷中,聽著他一字一句的話,不禁想起在相府的情景。當年初入宮庭不知深淺,與他私定下婚約,如今眼見皇權咫尺,兇險難測……我與他,一個是武家郡主,一個是嫡皇孫,在外人眼裡是無上尊貴,可卻連命都不在自己手中,又何談其他。
二月初二,是踏青迎富的日子。
狄仁傑笑看我,道:「郡主常年在皇上左右,果真比尋常人看得清楚。」
他嘆了一聲,沉聲道:「此情雖可嘆,卻徒害了無數人命,再旖旎的詩詞,也不過是催命符罷了。」我聽這話,恍然明白過來,沉默了片刻,才盯著樹上火紅的楓葉,道:「一首『綠珠怨』可流傳千古,但因此喪命的人,最多不過史書上一句『族人盡誅』,若是情至如此,不如盡忘的好。」
我坐在椅子上,攥著茶杯,再沒有力氣勸他離開。七年的相識,四年的婚約,從半大的孩童到如今的少年,竟也是這麼久了。想起再相見后的一幕幕,那若有似無的話和神情,我不是沒有感覺,卻大多覺得是患難下的情分。
大帳內,一眾武家李家子嗣陪著皇姑祖母用膳。婉兒將茶端到皇上面前,卻被她一笑拒絕:「今日看兒孫們狩獵,總要喝些酒才好,」她邊說著,邊去看元月,道,「元妃,朕已習慣了你盛酒,今日就由你近身侍奉吧。」
侍衛將一匹匹御馬牽出,先請了張氏兩兄弟挑選,那桃花美目的張昌宗隨手指了一匹后,叔父武三思竟然上前親為他牽馬,武承嗣更是極熱情地扶著張昌宗上了馬。
此時,太平公主正提裙走上高閣,向皇姑祖母請安道:「母皇,女兒出府時有事耽擱,來遲了。」皇上笑著頷首,道:「來的正好,六郎撥得今日頭籌,朕正在想如何賞賜才好。」太平微挑唇角,贊道:「不愧是世家子弟,當真是文公武略無一不擅。」
我不懂狄仁傑為何提到此事,只靜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我和李隆基對視了一眼,他低聲道:「言不由衷的小縣主,此番可是要謝我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摸了摸唇角,低低一笑,抬眼看了看門口。
待天有些亮了,我才站起身,推開了窗。坐了一夜,頭昏腦脹的,鼻子也有些微堵,看來是風寒初症,若是讓尚醫局開了方子,www.hetubook.com.com不知宮中人又會如何傳。我正有些出神,卧榻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李隆基已睡醒,坐起了身。
燈燭下,李成器靠在塌上,正在和沈秋低語議事,衣衫卻是整齊如昔…… 一側,元月正端了茶去,見我暮然一驚,自榻旁退後了兩步。
我咬咬牙,想著左右不過幾日的紅疹,便伸手拿起了酒樽,剛要喝時卻被身後人抓住了腕子。李隆基冷冷地看著我,道:「既有舊疾在身,就無需顧及這些俗禮了。」我蹙眉看他,正要說什麼,王寰已垂頭,對李隆基道:「是妾不懂事,王爺請息怒。」
我低聲勸慰了幾句,她才沒說什麼,可依舊是悶悶不快。
半月前,王寰被斷出了喜脈,皇姑祖母大喜,又埋怨我遲遲不嫁,讓側妃搶了先,因此當眾定下了完婚的日子。因這一喜,皇姑祖母也提起了元月始終無所出,將清河崔氏的一對姐妹賜給了永平郡王,笑稱弟弟搶了先,做哥哥的理當也該早有子嗣才好。
我被他接連兩句,弄得啞口無言,只苦笑道:「朝堂權謀,後院女眷,你倒是都心中有數。」他見我語帶怨氣,撐著下巴看了我會兒,道:「聽著你語氣不善,該不是怨我先偏寵她,讓側妃先有了骨肉吧?」
年前叔父武承嗣搶了個朝臣的舞姬,豈知那人竟是個痴情漢,痴心戀著這舞姬,不肯娶妻納妾,卻礙於叔父的權勢不敢討回,只能私下寫了首『綠珠怨』給這女子。那女子見此詩心聲悲怨,無以為報,只能投井自盡。此事若到此為止,最多是叔父強搶他人心頭所好,烈女忠貞令人唏噓。可這被洛陽城中人嘲諷的卻是叔父,以他的性情又怎會罷休,隨意尋個罪名,將那朝臣害死,連帶九族盡誅。
「永安,」李隆基忽然出現在身後,低聲道,「我帶你去看大哥。」我心中一緊,沒有答話。半明半暗中,他臉上的神色極凝重,立了會兒才道:「不必擔心被人瞧見,我會陪你去,若是有人看見也不會多想什麼。」
不遠處皇姑祖母笑吟吟地看著,開口囑咐道:「六郎留神些,你不比那些日日在馬上的人,只要盡興就好。」張昌宗在艷陽下,笑得極盡嫵媚:「皇上,臣一定為您獵下好物。」
我心頭一緊,撥開了李隆基的手。如今抄經半載,李隆基若再尋借口,只會令人疑心,這賜婚的旨意能逃過一兩日,難道還能逃過一輩子?
我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若太子登基,那婚事必有轉機,憂的是不知一切還能否來得及,在我未嫁入臨淄王府前,扭轉一切。
我看她神情認真,又添了三分心驚。皇姑祖母待她歷來寵愛,她自然以為但有所求,必能如願,絕不會顧及這之後種種的隱禍。若是硬攔著決計攔不住,反而會更讓她起了逆反的心思,倒不如先安撫下,藉機探問下張九齡的意思,解鈴還須繫鈴人,尤其是這情事。
忽然,肩頭一重,李隆基緊攥住我的肩,力氣極大,我只覺得肩頭由痛轉麻,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面帶擔憂,出神地看著遠處密林,眸中卻極冰冷。
我回頭看他,故作輕鬆道:「怎麼,起來了?」他點點頭,撫額長出口氣,道:「昨夜一杯杯灌下去,只覺得有些發昏,現在才覺得那酒真是厲害。」我笑了笑,正要出聲喚人進來服侍,就聽見門外有宮婢請安的聲音,和他對視了一眼,立刻明白過來。
李隆基執筷,挑揀了片刻,替我添了不少菜,道:「多吃些。」我想起昨夜那句話,有些躲避的心思,笑著對他道:「我不餓,王爺自己吃吧。」他斜睨我,恢復了往日清朗:「側妃特命人備了兩人的分量,你總不好辜負了她的心意吧?」
想到此處,真是又氣又笑,想要轉身走,卻又狠不下心。即便未曾傷到,也必定是險象叢生,我又何必計較他對皇姑祖母的小計策?
到了永平郡王帳外,何福帶著個內侍守著,沒有過多的侍衛,似乎是刻意掩飾里處形勢。他見了我微怔了一下,忙躬身行禮,將我們讓了進去。
狄仁傑笑著搖頭,道:「本是來見見故友,遇見郡主也算有緣,宮中楓林正是賞看時,郡主可願陪本相走走?」我見他眼中深意,點頭隨他一路沿著雁塔,向御花園而行。
李隆基自屏風後走入,見我們猛地停了下來。他垂頭退後了兩步,低聲道:「姑姑來了。」
待到再見時,已是官拜鸞台侍郎,恢復宰相之位。
皇姑祖母起身,蹙眉道:「是何人所為?」那侍衛澀著聲音道:「方才在林外,各位王爺和大人都各自帶著獵侍,說是要比試一番,不料林深樹雜,衡陽郡王竟失手,將張大人視作了獵物,搭箭而射,被永平郡王撲身擋了下來。」
我背脊僵直,停了手中筆,道和_圖_書:「三王爺這是唱得哪齣戲?」
待落了筷,那宮婢端了茶上來,李隆基端起聞了下,半笑不笑道:「本王的心頭好,『綠昌明』。」那宮婢躬身道:「這是側妃特命人準備的。」
她低聲道:「方才我看到了張九齡。」我嗯了一聲,輕聲道:「此次圍獵人多眼雜,切忌再任性了。」她垂下眼,似乎有些不快,道:「曲江大會時是我執意威脅他相陪,他一夜飲茶作詩,看似恭敬卻有意疏遠,我又怎會不知,」她靜了會兒,又道,「若是……若是我求皇祖母賜婚,會如何?」
我無奈看他,他佯裝未見,悠哉地喝了口茶,道:「我半個月沒見你了,」說完,放下茶杯,將金佛回遞給我,道:「聽人說你新添了個妹妹,這算是本王借花獻佛,賞她的。」
皇姑祖母笑了聲,搖頭道:「那就容朕自負些,成器今日堪比蘭陵,卻更甚之,」她又看李隆基,奇道:「隆基怎麼不換馬裝?」李隆基忙躬身回道:「孫兒來時傷了腳,這三日怕只能坐著看了。」皇姑祖母又關心了數句,才點頭,示意眾人上馬。
自完婚後,東宮傳出的是永平郡王與王妃的琴瑟相諧,臨淄郡王與側妃的劍拔弩張,宜喜每每和我學舌,都要感嘆一番,說臨淄郡王雖有些意氣用事,卻待我極好,不愧是自幼相識相知的人。
元月忙起身應是,走到一側凈手后,手持銀匙,往青玉酒樽中添了稍許,躬身舉到眉前,道:「皇上。」皇上未接酒樽,笑看她,道:「怎麼,嫁了朕的孫兒,卻還改不了口?」元月忙又將酒樽舉高些,道:「皇祖母,請用。」
因閣頂有帳幔掛了三面,又有四十八個鏤刻銅爐取暖,此處甚暖,太平任身後宮婢脫了金絲滾繡的袍帔,接過手爐,就勢走到皇上身側坐下,低聲交談著,母女不時低笑連連。
我猛地一驚,手緊扣著案幾邊緣,壓下心中湧上的不安。他仍舊擦著手,沒有再看我,似乎也猜到我不會答話,過了片刻將濕巾扔到了銅盆中,起身走到卧榻上,合衣躺下。
眾目睽睽下,她如此謙卑,我若不飲此酒,卻有些說不過去了。
待人都散了,元月已匆匆回了帳,我卻仍坐在原處發著呆。
忽然,遠處有一匹馬奔襲而來,臨到了御前,馬上侍衛才倉皇跳下馬,臉色蒼白地跪在了台下,高聲道:「稟皇上,永平郡王中箭墜馬,已急送回帳內救治。」
他蹙眉,醉意惺忪的眼中隱有些不快,道:「你和我說話,無須顧左右而言他。」我見他緊握著杯子,索性去拿另一杯茶,豈料竟被杯壁燙了手,訕訕一笑道:「你不覺得燙嗎?」他搖頭,道:「酒吃得多了些,燙了還能勉強清醒片刻。」
因這意外,皇上本是下旨回宮,豈料張氏兄弟回了神后竟覺此番丟了顏面,定要獵足三日才肯回去,皇上無奈下,傳旨讓各位王爺和大人們后兩日都要小心,盡量陪著二人假意射獵,切莫再有何爭搶比試。
待為皇上和太平添完,她又一一為在座的諸位公主添酒,到永泰那處時,永泰有意為難,打翻了兩次酒樽,直到太平出聲低斥,永泰才安生下來,眼中卻帶著敵意。我曉得永泰是為我的緣故,哭笑不得地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切莫在恃寵而驕了。
兩個人格外安靜,各自用膳,身側宮婢和內侍都垂頭立著,也是大氣不敢出。
進了房,李隆基已坐在書桌后,隨意翻著我抄的經卷,他見我回來抬頭笑了笑,又低頭繼續翻著,似是極有興趣。我走到書桌一側,拿過他手中經卷,道:「王氏身懷六甲,你還往我這裏走,她若心中有氣,豈不影響胎兒。」
我被她看得有些莫名,見李隆基也笑看我,才明白是要我去伺候凈面。我走過去,沾濕了白巾,遞到他手裡,他極滿意地點點頭,眼中卻是捉弄的笑,擦乾淨臉,又喝了口茶漱口。待一切收整后,那領頭侍女才吩咐人在卧榻上擺放好矮几,將早膳上了來。
我低聲對門外膽戰心驚的小內侍吩咐了兩句,過了片刻他端來盆熱水,匆匆退下合了門。我待白巾沾濕,才對李隆基道:「拿熱水擦擦臉,過會兒就回去吧,若是東宮人來尋,就真成笑話了。」
「本相入京時,聽市井傳唱一首『綠珠怨』,不知郡主可知此詩?」我想了想,道:「聽宮人私下議論過。」其實,不止是宮人私下議論,連皇姑祖母也曾為此事震怒。
場面一時靜下來,在沒有人去看我與王寰的熱鬧,都陷入了不安的猜測中。
這一日,碧空如洗,日頭暖而不盛,正合圍獵。
狄仁傑含笑不語,沒再繼續這話。
膳后,皇上吩咐眾人去準備。我自帳內換了身輕便的,便匆匆走到早已搭就的高台處,眾武家李家人正在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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