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相思未相負
第三節
「你幾時到的？」她像被人堵在校門口的女學生，在大廳里護士們和幾個醫生探究的目光里，心虛地問。
她終於體會到了陳藺觀所說的「無能為力」。
譚慶項說的不錯，人生苦短，這四字的分量，今日始才曉得。
蒼白燈光里，她眼裡都是水光。
到過了隔離區，她抱起它，尋不到妥當地方安放，搬個凳子，擱在了上頭。拿起電話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段孟和彙報這裏的情況，段孟和辦公室里匯聚了上海幾個西醫院的專業醫生，全是聽聞這裏出現首例流感病人後，專程趕來的。
給他講這個做什麼，害他更擔心嗎？她埋怨自己。
段孟和找不到理由來反駁她。
走廊另一端，段孟和來回走著，黑色皮鞋踩踏著地面，在走廊內回聲不絕：「沈奚，你是什麼科室的？輪得到你來處理這裏的病患嗎？我們沒有內科嗎？」
不要因為德國人帶給中國的戰爭，而憎恨他們，求她救自己的丈夫。
寂靜的隔離區，乃至整幢醫院大樓都是女孩子的聲音。
心緒複雜，是為國，也是為看到這對普通夫婦的臨危深情。
「沈醫生你交待過，這幾個月外來的病人盡量單獨候診，那間房就他們一家人。」
她和護士長之間，因為這接連的病患死亡和同事被傳染的事，已經很少有言語溝通。保持冷靜和克制，是兩個人無聲達成的默契。
她一路行，他一面望。
「兩點？」這是站了多久……「來這麼早，也不告訴我。」
「你來也見不到我，醫院有規定的。」她解釋。
小護士也出現了流感癥狀。
哪怕是要被傳染上，也是要告訴他，當初她離開北京城是有多後悔。
段孟和因為擔心沈奚安危的心，被老人家這麼一問詢，倒是緩和了下來。面對病患，醫者仁心是想通的。他耐心和老人家解釋后，讓護士把老中醫送走。
一切在下午有了轉機，經過前兩個病人的死亡后，醫生們有了更好的對策，小護士幸運地成為了在上海的第一個康復病例。對於那場流感，當時的沈奚以為，中國總是要比歐洲好一些，但事實證明疫病的傳播是全球範圍的，到後來，連中國和俄羅都無法避免。
小護士畢hetｕbｏoｋ•cｏｍ•ｃom竟年紀小，在看到那位男病人發黑的皮膚和滿臉是血的慘狀后，救人的鬥志全熄滅，在女孩子哭聲里，也哭出來。
沈奚考慮護士長家裡有兩個小孩子，盡量讓她少接觸病患，一縷由自己來，最後護士長都急了：「沈醫生，你乾脆把我們都趕出去，自己在病房裡算了。」
她被親吻的全然失重，靈魂在身軀里劇烈地晃了幾晃，彷彿被人抽離出去。
只是在那個軍閥混戰的年代，沒能留下太多文字和照片資料。
住院醫生把連著電話機的木板用送飯的法子，拉繩子傳送進來。
「你等等，」沈奚說，「你讓隔離線外的人幫我打個電話到三三四……」她猶豫著說，「找一位譚先生，告訴他，我這兩天在醫院很忙，就不去探望他了。」
那個小女孩因為屢次想闖入父母病房，被強行鎖在了另一間房間，送去的晚飯也被打翻了在地。語言不通，又是被隔離在病房裡，唯一能和她溝通的母親也失去了意識，對女孩子而言，這個世界在她眼前全部塌陷了，哭一會，喊一會。
三點三十五分，她等不及先帶著女孩到了樓下，未料，在醫院的門內，有人更等不及地先到了。他的車在外頭，吩咐了跟來的保護他的青幫人也都候在外頭，獨自一個，靜立在大扇的玻璃木門邊，兩手倒背在背後，搭在一處。
木板拖曳著電話線，彷彿自己長了腳，在地面上匍匐前行。
「沈醫生。」護士長撕破了這份寧靜。
「段副院長讓電話公司人來，幫你弄部電話，」那位住院醫生高聲說，「你在隔離區要很久，他說，這樣方便談工作。」段孟和竟讓人把裝在一樓值班室的電話機拆下來，想辦法安裝在了一塊木質板子上，連著電話線送過來。
宛央，宛在水中央，很美的寓意。
「是我。」
「沈醫生。」遠處有人叫她。
她想到，傅侗文說，要去山東買棟別墅，和她定居在那裡……山東，她還沒去過。傅侗文心心念念的山東，就是被德國人搶走了。
到了傍晚，飯被送來。
護士們在疏散病人，沈奚和段孟和遠距離的對話，落在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外籍和*圖*書病患還好，中國籍病患聽得懂，根本不用疏散，全都配合地馬上撤離這個樓層。可偏偏有個六十余歲的老人家逆流而行，在段孟和身邊問，是否有他能幫忙的地方。
老人家穿著舊時袍子，留著清朝的小辮子。他本是怕丟顏面，隱藏了中醫身份，來西醫院看自己腹部外露的腫瘤。但他聽到沈奚說被傳染的主流人群是青壯年，想到自己是個老人家，也是醫者，應該可以幫到。
「況且，段孟和你應該明白，我給你看過歐洲的消息，這個病殺死最多的就是青壯年群體，我們醫院的醫生，包括你都在這個範圍內，」沈奚又說，「既然我已經在這裏，為什麼要做無謂的犧牲？」
小護士康復后的第三天，沈奚離開隔離樓層。
從瞧見她起，他就在望著她，無聊神態盡去。
他總把自己說得可憐，換她的不安。
襯衫摩擦話筒口子，沙沙地，像風吹著梧桐樹的葉子。
沈奚和他簡單交待后，回到病房。
「我在等你的電話，」他說，「等了一夜。」
「沒有，你沒有影響到我……」
她能聽著他的呼吸，在清晨的醫院走廊里，陡地鼻酸。
那個德國少女因為沈奚是主診醫生，對她依賴到寸步不離，沈奚和她語言不通，幸好譚慶項是個洋文通，用幾通電話和女孩溝通，親自攬下了要安撫失去雙親「幼|女」的職責。
說是少女，其實因為人種優勢，她比沈奚，甚至比尚未見面的譚慶項都要高一些。
「門診室有多少人？」沈奚說。
小護士跑進來：「段副院長在外頭，是想要進來了。」
面前的玻璃杯里，膨脹的茶葉上下翻卷，沈奚盯著玻璃杯看，像要迴避自己的羞澀，可其實又不是真面對著面，屋子裡也沒有他……
……
「嗯。」她點頭。點頭做什麼？他也瞧不見。
對他看久了只道平常，可在人群里一站，立時又顯出不同了。他一個大男人，站在樸素白漆的醫院大門前，都有讓浮花浪蕊皆失色的本事。
沈奚笑，聲音從口罩里傳出：「我倒是想，誰讓你們已經進來了，也沒法子了。」
她握著聽筒，發了會兒愣，問接線小姐要了三三四。等待的每時每刻www•heｔｕｂoｏk•ｃｏm•ｃoｍ都被無限拉長，像鐘擺失了衡，搖擺著，無力盪到下一秒鐘……
傅侗文去的地方，譚慶項一定能找到。
他說著，靜了會兒，又一次說：「我愛你。」
他說愛她，她要如何答？
只有傅侗文。
你的存在，對我本來就是一種支持。
「這是高危傳染病，我來了，自然要我來，」她理直氣壯回，「再說了，我當年在仁濟內科室待過，你最清楚。還有，這個病本來就沒有有效的治療方向，我在這裏足夠了。」
大家都是話里火藥味濃重，爭吵不絕，沈奚這個唯一在現場的醫生反倒無話可說，安靜著，等他們吵完。幸好段孟和是個控得住場面的人，很快給沈奚指出了新的方法。
「有醫生過來嗎？護士呢？」
還是，完全失了體統的喉舌深吻。
空氣灰濛濛的，像到處飄著塵埃，讓她透不上氣。
沈奚回魂。
清晨六點，中年女病人死亡。
電話丟在走廊上，沒再管。
沈奚輕輕把手放在她背後，不擅長安慰人的她，只有這種方式來撫慰小護士。
「這裏就我一個醫生……我不能說太久，」她輕聲說，「我的病人，有兩個沒有救回來，還有護士也被傳染了……萬幸，那個德國的女孩子還是好的。」
頓了半晌，他又道：「你是在前線救人的醫生，我一個安逸坐在家裡的人，應該是支持你，不要說這些喪氣的話。」
到正午的日光照入病房，她還在想，他說了那樣的話后，被扔掉電話是如何心情？
沈奚戴上口罩和手套，按照之前和陳藺觀討論出的一系列對策，把半層樓的病房騰出來，拉了一道隔離線，線外線內消毒。醫院里沒有專門的傳染病診室，按照鼠疫和瘧疾的處理方法，已經是能做到極致。
沈奚在走廊上，面對牆壁。
家裡人……
那位夫人也躺在病床上，模糊了意識，可她還在看著自己的丈夫，用德語喃喃著沈奚聽不懂的話。是在安慰早無意識的丈夫，還是別的什麼？不得而知……慢慢地，夫人懇求地望向沈奚，碧綠的眼睛里滿是淚，用英文蹩腳地求她：
「好，我有情況會和你們電話。」她回答。
晚上十點，中年男病人死亡。
「宛央，www.hetubook.com.com」他喚著連她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愛你。」
可也是孤立無援的一個名字，四面環水，無所依傍，一世飄蓬。
沈奚和兩個護士默默坐在走廊上吃飯。
「我當年……」她的心忽然縮緊了，「是後悔的。」
沈奚下半張臉蒙在口罩里，一層布在臉上微微顫動著，呼吸全亂了。
沈奚在病房裡接診那三位病人。
這是在中國，不是在紐約，就算是在紐約，兩個戀人要親吻也並非是隨時隨地不分場合的……尤其還是醫院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
眾人在電話里討論著病人病況，和接下來的用藥。
「……段副院長一個總理親戚，海外留學回來的醫學博士，又是咱們這間醫院的院長，他未來會好得很，」沈奚無奈，「我和他當真只是同事關係，多半步都沒發展過。」
通常人對於自己時間的預估，總是錯的。
「沈醫生，謝謝你，」護士長把聽筒遞還，「你也和家裡人打個電話吧。」
沈奚忙亂著，說「再聯繫」，把聽筒扔下，回到了自己的戰場。
為什麼不說話，該不會是心臟不舒服了？她胡亂想。
因為德國人，語言不通，只好簡單用英文詢問病情，對方表達也不清楚。沈奚看幾人的體溫，只有十七歲的女兒是正常的。她交待護士把這位女孩子帶到隔壁病房觀察，自己和護士長守著中年夫婦。
內科室來的醫生也被護士擋住，說是沈醫生交待的，既然她進了病房，那就讓她來主診，不要讓太多醫生加入。畢竟這個流感沒有治療方法，中招的全是青壯年，不必有多的犧牲。
中年男人不止是咳血，眼睛和耳朵都淌出了鮮血。護士長沒見過感冒有如此激烈的癥狀，也有點懵。沈奚知道，按照陳藺觀分享的解剖報告，這個病人幾乎沒有搶救回來的希望了。
沈奚鼻尖碰到他西裝了，始才猜到他要做什麼，可他沒給她機會考慮，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
「三哥……」他停住，彷彿在措辭，繼而說，「對你的心情，過去在別人身上是從未有過的，你要想聽的話，等回來，我慢慢說給你聽。」
「護士是我和護士長，醫生還沒有，有人通知段副院長了。」
距收診病人那日，過去了十天。
「昨天下午我去了醫院，」他是一貫的輕鬆，「沒有去你的樓層，怕我一個閑人幫不上忙，反而會給你分心，耽誤你救人。女兒家的志氣，我要學會成全。」
「我等你。」他說。
「說不準，約莫兩點的樣子。」他走近。
一通電話，時間不長，倒像是長篇大論地講了幾個時辰，頗耗心力。
沈奚拜託護士為她準備了乾淨衣裙，舊式樣，中式學生裝。
這間醫院院長從政，常年不在醫院里，大小事都是段孟和負責，估計馬上段孟和就要過來：「去做準備工作，隔離病人，讓人通知段副院長不要進入隔離病房。」
段孟和沉默著，遠遠凝視她。
「你好。」他的回應，擒住了她的魂魄。
「把你病人的情況，大致和我交待一下。」他恢復冷靜。
沈奚料定下午無事，卻在一點時被護士電話喚到門診樓層。給她打電話的小護士是她從護校招聘來的，會一點英文，專門安排接待外籍人士。那天在碼頭上，這位小護士也在，所以對歐洲的流感很敏感。
……
沈奚去到走廊上，遠遠見段孟和的身影，高聲說：「我有一位病人明天早晨安排了手術，交給你了，段孟和。還有，三樓病房裡的七個病人，也都給你。」
沈奚眼眶燙著，別過頭去，掩蓋了自己眼底的情緒。
傅侗文沒了動靜。
七點時，沈奚讓段孟和幫忙，讓護士長和家人通了電話。
親完，偏他還要笑。
兩人說著。
沈奚和傅侗文約定是四點，在醫院候診的一樓見。
「你要是倒下了，段副院長怎麼辦？」
今晚怕是沒法一起用晚餐了。
「約會這種事情，要先等上一會才有誠意，」他蜻蜓點水似地，親了下她的嘴唇，再是額頭，端的是個輕薄子，「三哥帶你去吃羊排，你最喜歡的。」
等得是不急不躁，卻也伴著十二分無聊的神態。
此刻的她萬念俱寂。手術刀對上死神鐮刀，是弱者和強者的戰爭，就像陳藺觀在信上說的，幾百年後的他們，並不比14世紀醫生好多少，那時是黑死病，現在是肆虐各國的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