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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間和一樓里熱鬧著，卻再和他們無關了。

有人笑：「瞧我們傅家三公子翹望的模樣，怕是老樹回春了。」

他笑。

她換了個姿勢，把無線電放大了聲音。

她新奇：「唱戲給外國人聽？」

平日里對著旁人都在說、在談，也乏力。

傅侗文對女人呵護的名聲在外，可這些人真沒見過他說著正事，就能這麼走了？上樓了？三更半夜的撂下一屋子大男人在樓下候著？都是胡鬧慣了的男人，平日的混賬都擺在檯面上，笑著，非要逼他露面。

她頭枕在他的臂彎里，喃喃著：「剛才睡到一半，身上難過得很。」

「……你也不老。」她抗辯。

「三哥其實——」他笑，無以為繼。

沈奚悶不做聲。

「那是兩三年前的價了，」他笑，「如今更高。」

樓下的先生們不論富貴貧賤，都人手端著一碗大黃魚熬煮的湯麵，在祭著五臟廟。有倚牆站著的，有坐樓梯上的，其中一個瞧見他和沈奚的眼神勾連，連連感慨：「我說侗文你也真是，我們這裏的誰沒幾房姨太太？就你有女人啊？這黏連的，我都瞧不下去了。」

笑聲傳上來。

後來自己的腿沾上了落紅，方才醒過神，又見她疼得厲害，沒兩下便倉促離開。又是給她擦身，又是抱著哄的，好一陣內疚，幸好她是在隔離區里不舍晝夜工作的主診醫師，累著靠在他懷裡，沒幾句話就睡著了。

很快，有人小跑著上來。

「嗯，」她小聲說，「我只要想到你，能記起來的全是你在生病，還不如泥娃娃……」

他把矮柜上的無線電扭開，滋啦啦地，調到有了聲，是晝夜不休的戲曲。咿咿呀呀聽不清唱詞，人有時是彆扭的，越是聽不清的，越是能吸引人注意。

沈奚答應了，頭枕手臂，仍舊躺在沙發里。

說完，他hｅtuｂｏｏｋ.ｃｏｍ•cｏm自己卻聽得入了神。

原本不該是在今夜，他籌謀的是在更適合的時機、場合，起碼要有個漂亮的說辭，要能留一輩子的記憶在她心裡頭。而不是這麼個尋常的日子，倉促地把她從醫院接走，吃了個西餐，情話沒說兩句，一輛轎車把人帶回公寓，急急忙忙地發生了關係。

「我說你們幾個餓了該和我說，去找傅侗文有用嗎？人家傅三公子連剝個蒜都不會。」譚慶項在說話。

手裡頭的筷子挑了挑湯水裡的面，才笑著說：「國遇大亂識忠臣，人逢低谷見真情。沈小姐於我，就是那真情。」

「你給個回話就是，大家都是明白人。要一個時辰呢，先讓慶項燒點東西吃，要是兩個時辰，我們就去長三堂子了，明日再談。」

她說：「你方才的話沒說完。」

他回憶：「說不清楚，幼時是厭煩的。」

傅侗文不正經時，她怕辯不過他，他真正經起來，她卻又擔心他思慮太重，勞心勞神。

「這是嫌三哥了？」他低聲問。

「我們？無非就是——」他刻意加重語氣，「花前月下，男歡女愛。」

於是將平日里一干兄弟全都一通通電話叫了過來，以為緩過了勁，但她半夜這一醒，輕易就把他心釣了回來，真是應了當年的笑談：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瞅著傅侗文，難得問了句正經的話：「侗文，你給大家說說，這沈小姐是怎麼把你給降服住的？」

偏他逗她上癮：「我們這幫人，從來都不是正經的男人，央央是今日才曉得？還是往日里裝著糊塗？」

傅侗文笑著。

他的鼻尖慢慢從她的額頭滑下去。然後是下巴，嘴唇，掠下去，呼出的氣息一陣陣落到她的皮膚上，撩面拂頸。

……

樓下的人起鬨似的往樓上喊：「侗文？你幾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來啊？我們都餓著呢。」

「沈小姐，」是萬安在叫，「三爺讓我給你準備熱水，你稍等十分鐘。」

他留意到沈奚瞅著自己。

聽他笑了聲。

渾身是汗，也不曉得如何睡著的。

沈奚頭枕著手臂，目送他離開，聽他在下樓、遠去。

傅侗文兩手墊在腦後，感嘆著：「在京城時，也沒機會帶你多去看看八大胡同。」

老母親的話，是在錐他的心。

她問：「我聽說譚老闆的出場費很高，八日就有八千的酬勞？可是真的？」

起碼今晚不要想家國和未來，今天是特殊的。

大家在等他說，他卻氣定神閑，端著架子。

「為什麼會厭煩。」

「好，我出來了。」沈奚離開房間。

「怎麼？」他把她擠著，偎在沙發里。

沈奚被引著，努力找調子，辨唱詞。

「你倒是講講啊。」性子急的，已經開始催他。

「你個女孩子能有多重？」他問，「真當三哥是泥娃娃了？」

真是不曉得過去這幫人在外能胡鬧到什麼程度。沈奚提心弔膽，聽著凌亂腳步聲，生怕再下一步就是敲門了。

她被問得發窘：「……是有汗。」

她要起身，被他一手按下去：「這是生氣了？」

她面頰熱得慌，從沙發上坐起，拍拍自己的面頰，慶幸提前有防備，找了他一件乾淨的襯衫墊上了，否則等到明日萬安收拾床鋪時看見，才最讓人尷尬。

還有這等淵源？沈奚和他像兩個世界的人，尤其對於吃喝享樂。不過上海這裏也常有戲院請名角唱戲，她的病人們常會說起。

沈奚嘴角揚著，竟將這一曲母子傷別離、夫婦愁斷腸的戲聽得是有滋有味。漸漸地回想起幾個小時前的床榻鴛夢，反省自己在床上反應過激了，弄得他那麼倉促。

「你什麼時候開始ｈeｔｕｂｏoｋ.ｃoｍ.cｏｍ喜歡聽這個的？」對他的過去，她所知甚少。

「那裡有什麼好看的？」逛青樓？

「開這個，可不是讓你聽的。」他取笑她。

其實什麼？不是想這麼隨便了事的人？這是要給自己戴什麼高帽子。

前兩日傅侗文到醫院里探望老父，母親何嘗不是淚滿腮，珠淚灑。身處在母親那裡看，大家族散了，親生的兩個兒子反目為仇，原配的夫婿即將歸西。母親拉著他的手是，除卻哭再說不出半個字來，來來去去也是那句「侗文啊……」

傅侗文抬起頭：「不欺負你了，是要下去了。」

說是要走，卻沒半點行動。

「譚老闆是大家了，這價錢還算公道，」他道解釋，「能熬成名角的沒幾人，自然是天價。」

「我怕壓疼你……」

更深露重時，竟生出了「我生君已老」的惆悵。

還是譚先生好，沈奚鬆口氣。

樓下頭正熱鬧著，她從樓上往下瞧，燈影里只見傅侗文的側臉。他也恰好回了頭，對著她笑了。沈奚指洗手間，暗示自己是去洗澡，隨即消失。

沈奚被他擠得無處可躺，只好在他身上趴著，又怕壓壞他個嬌貴少爺、病秧的身子，於是乎，挪來動去地找著力點。

而他呢？心裏不痛快，只覺得自己是中邪，把好好地一樁美事辦砸了。

「我最近在和幾位老闆背後的人談，想要把這門藝術引去美國、英國，送梅老闆、譚老闆他們去海外登台唱戲。」

他的心事正中了戲詞，自然入戲。

她問：「我們有什麼說的？」

兩人身子擠著身子，腿粘著腿。

「沈小姐，水好了。」萬安喚她。

戲腔絲絲縷縷地繞著，纏上她的心。

他道：「那時陪著家裡長輩聽，陪貴客聽，還有兩回入宮聽，都要規規矩矩坐著，自然厭煩。那時候別說是小孩子，大人也受不住和_圖_書。那些朝廷官大多是大煙成癮的人，坐不住，在慈禧面前也不敢動，都只好幾萬幾萬的賞銀給太監，悄悄來口煙續命。」

她心生感慨，自己一個外科醫生，卻遠不如唱戲的人。

「怕什麼，鎖上了。」他笑。

本就是在逗悶子，也不是要真來敲門叫人。譚慶項既然給了大夥台階下，他們也不鬧了，都乖乖回去等吃宵夜。全是十點鐘被傅侗文電話叫過來的，往常去吃酒，到這時間也會有宵夜伺候。所以大家說餓，是真餓。

「那三哥是比不上你，」他感慨，「你還年輕。」

「你不下去，他們要把房掀了，」她著急，「都三十幾歲的男人了，怎麼全沒分寸？」

「去看戲班子。北京有句老話，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傅侗文停下，一手去摟她的腰，低聲笑，「趴著也不老實，亂動什麼？」

何止是少，是完全找不到機會。

一日一千還只是前兩年的價？

無怪乎唱出名的戲全是愛與恨，昔日他還嫌小氣，今日回想，那是他沒入情關。踟躕不前，說個話也是吞吞吐吐。

「你快些去。」沈奚推他。

「是那句，」他醒過神，「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唱戲的不離百順、韓家潭。現如今的角大都從八大胡同出來的，比方說，梅老闆和譚老闆。」

又來了……

他兩指扯著了下襯衫領子：「這一年好多了，從年初到現在病了沒幾回。」

他突然咬在她喉骨上，沈奚渾身一震，只覺得骨頭全酥了……

「哦，原來只是出了汗。」

沈奚想想，覺得有趣，不曉得他孩童時端坐著看戲是什麼模樣。

傅家如今只有他還有權勢，他對別房的兄弟姐妹都是安排妥當，唯獨對大哥圍追堵殺，毫不留情。「侗文啊，娘想見一見你大哥……」

他道：「也是個外交手段，我們中國人能在海外發聲的機會和圖書太少了。」

他在窗邊喝冷茶就是想壓下心火，一滾到棉被裡，全沒了分寸。

傅侗文跟她上樓，其實是有話要說，要道歉的。

他問：「怎麼了？」

她看到自己裙角沾了白牆灰，猜想是下樓時在牆上不留神蹭的，於是曲指，一下下地彈去灰。毛呢的黑裙子，彈不太乾淨，只是打發時間。

他低聲說：「客人在樓下，我再待下去就不像話了。」

沈奚故意不接他的話。

傅侗文漸覺氣悶，扯自己的領口。

他是吞了勾線的魚兒，而她就是那誘人的餌。

「是哪裡難過？」他有意抓錯重點。

沈奚不得要領，猜他是怕自己氣惱：「你下去吧，我不計較的。」

傅侗文曲指，敲了下她的額頭：「走了。」

譚慶項端著麵湯鍋，給諸位吃得失去形象的先生們加湯水：「都小聲點兒，隔壁都是老實人家，別當是長三堂子了啊。」

豈料下一句就是：「侗文，我盡量拖著他們，一小時，至多是一小時，西洋時間，不是一個時辰，你可要算好了。」

沈奚思緒溜著：「三哥？」

「……我說不過你。」

將一干風流闊少們留在公寓里吃剩飯，自己卻上來會佳人，實在不地道也不仁義。

傅侗文從譚慶項手裡接了碗和筷子。

「現在才春天，你說病了沒幾回？我從去年到現在，連傷寒都沒有過。」

「這麼晚，還是說點輕鬆的。」

沈奚的喉骨輕輕滑動了一下。

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他懶得搭理他們：「這樣一喊，我倒真不下去了。」

「好，說我們自己的事情。」他也不想和她聊這些。

四目對上，視線黏連著。

眾人鬨笑。

樓梯上有腳步聲，沈奚一驚：「都上來了……」

無線電里的戲是《四郎探母》，正是到：「我好比彈打雁失群飛散，我好比離山虎落在平川……思老母不由兒肝腸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