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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哭，就在今日把該流完的淚都流盡。

沈奚輕搖頭，是對他，也是對父親。

她知道，這裏的「佳事」，就是傅侗文所說的後事。

日光一點點滲入皮膚，到血液里去，滾沸了她的五臟六腑。沈奚學著他，把他額前滑落的幾縷發理到他眉后。她指間到處，現出數根白髮，若隱若現，過去從未見過。

小友來信，稍快人意。今局勢闊遠，但國力孱弱，生氣銷沉，吾惜小友之英才，不能為革命所用。吾與小友之往來非虛偽……

她一封封地取出，逐字逐句地品讀，旁觀父親和傅侗文之間你來我往的爭論。

在譚慶項的催促里，沈奚跟著傅侗文回到卧房。

沈奚哭了好幾日，乍一見三人的笑臉，反應慢了不少，但也很快笑了。

三次后，定了親事，只等著成親。

等沈奚和傅侗文進公寓，譚慶項已經擦乾淨手，親自迎了出來。他是萬語千言，望著他們兩個，最後視線落到沈奚的臉上：「我是真怕……」怕她要走。

人的時間有限，給家國太多，給家人就會少。

不會有錯。

「你們上樓去，快去沖洗沖洗，」譚慶項吩咐萬安，「不要笑了，伺候你家三爺和三少奶奶去，還想不想要工錢了。」

在展開信紙前，沈奚猜不到父親會如何書寫這封絕筆信。

傅侗文讓人去準備轎車。

傅侗文收藏信箋很有心，是按時間排序的。

「他是做革命的，一定是，」沈奚傾盡全力回憶所有的細節，「他有一把刀，刀上雕著花，還刻著『共和』。那把刀只有我見過……是被我無意間翻到的。」

徐園沒有讓轎和圖書車駛入園子的規矩，但因為考慮到傅三爺的女人剛才大病過，破例讓轎車開了進來。沈奚從下樓，到坐上轎車後排座椅，駛離這裏，都是不言不語的。

沈奚靠坐著，不願動，不願合上書信……絕筆如此冷靜，又帶著懇請，年過半百的父親是帶著何種心情預備北上，交代後事？

信紙被抽走，她驚醒，腫著雙眼，對傅侗文勉力地擠出一抹微笑。

她讀完，再去看下一封。

沈奚盯著那信封上的字跡，怔了幾秒后，拿了拆信刀，遞給他。傅侗文接了刀，割斷繩子。他把最上邊的信封打開，將裏面的四張相片放到書桌上。

他忽而一笑，暢快道：「好！如此最好，最好！」

譚慶項立刻準備起午飯，把剝蔥的任務交給培德。小姑娘雖不知這兩日傅侗文他們去做什麼了，但看譚慶項在家裡陰沉著臉，連覺都不睡地在天台干坐著，就曉得是大事。於是聽說沈奚他們要回來，培德比譚慶項還要開心，在家中坐不住，搬著板凳到弄堂口，邊幹活邊等著他們回家。

俗事纏身，久疏音敬。

她凝注相片里的二哥，還有自己的那張，總想要說點什麼。

她在混沌中，喃喃著說：「沈家在鄉下有間沈家祠……應該早荒廢了。」

原來是傅侗文回來前，讓人給公寓掛了個電話。

那間祠堂她去過，三進三路九堂兩廂杪的格局，大小十幾座建築，在當地蔚為一景。這十幾年，早該荒廢了，或是直接更名換了姓。

她讀著信，彷彿置身於沈家書房。

眼下他翻出這個是？

她看著他的白髮出m.hetubook.com.com神，他並未察覺，仍在等著她的答覆。

第二張和第三張沒有她，第四張上邊有許多的年輕男人，是沈家這一代的男丁——

我們回家。

畫眉鳥在籠子里撲棱著，啄一口水，啄一口食。下人在喂鳥、研磨，煮茶，老父提筆，立身書桌旁，給遠在北京的小友回信。

侗文小友：

竟是時催少年老，一朝鬢霜白……

肩上有熱意，是他的手。她順著他的力氣，躺倒在枕頭上，身上被壓了錦被。

從軍校畢業后，沈家二公子沒從軍，反倒跟隨父親學做了生意。

從午飯到晚飯，掌了燈。

倘若還在的話，她想親手把父兄的牌位，擺到祠堂的香案上，受後代香火。

「心有大義的人，對家人都會顯得無情，」他在無光的房間里說，「不要怪他。」

傅侗文想替她再擦眼淚，被她躲開。

「這是你父親和我之間的書信。」他道。

說完，再道：「我早說了，你就算是趕我走，我也不會走。千錯萬錯，都不該是你的錯。假若我父親還活著……」沈奚提到父親，無法繼續。

心中討論的是當時的亞洲局勢。在回信里看得出，那時的傅侗文深受在英國留洋時所見所聞的影響，更希望未來的中國效法英國，保住皇族，以「君主立憲」治國。

可出乎她的意料，信很簡短，沒有任何國事的討論，皆為生意經。

殺人的刀上，雕著花。

窗邊的竹帘子被秋風吹著，啪嗒、啪嗒地敲著窗檯。

不日赴京，盼暢談。望能借小友之一臂，促成佳事。

培德把裝垃圾的報紙捲起來，抱著板m.hetubook.com.com凳和蔥，跑到最前頭。

霞飛路上，禮和里的小公寓就是他們的家。

傅侗文看著她。

是刀的主人心中還有溫柔意，只是一腔溫柔都給了民族。

車到弄堂口，沈奚剛下車，就見培德笑著從小板凳里跳起來，用生疏的中文說：「你們回來了！」她一手握著沒剝乾淨的小蔥，另一隻手對沈奚興奮地揮著，「回家去，回家去。」

傅侗文想幫她擦眼淚，她搖頭，輕聲喃喃：「沒事，我沒事。」

那裡還有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等他們。那裡的二樓是他們的卧房，像極了傅家老宅的暖閣，陳設布置，擺件，連床帳都如此相似。唯獨在屋檐下多了個燕巢。

「有話我們回家說……不然譚先生又要啰嗦，」沈奚不想讓傅侗文知道，自己已經看到了他眼中的淚，她裝作是看樓下的戲池子，繼續說，「萬安麻煩得很。」

信中內容和情緒，也漸漸地從一開始的慷慨激昂、滿懷信心，到了思慮沉重，陰雲密布。歲月在一張張信紙里增厚，帶著對家國沉重的憂思，讓情緒越積越高，彷彿隨時會傾倒在眼前……終於，看到最後的那封。

她大病初愈，到深夜裡，腰酸得坐不住，終於帶著信，到床上去看。

沈奚突然低頭，這裡能望見樓下的戲池子，本想藉此忍淚，卻直接掉在了他的鞋面上。

傅侗文見她看得無法分心，便讓譚慶項送飯到卧房裡。

父親卻不認同，他在信中嘗試要說服傅侗文。

傅侗文想解，可捆紮了十幾年的絲繩，早結成死扣。

沈奚是傅侗文的一塊心病，何嘗不是他譚慶項的心病？從游m.hetubook.com.com輪上發現兩人互生情愫，他就在擔心這一日，當時他不了解沈奚，怕她遷怒，怕她想報仇，壞了傅侗文多年的安排和革命事業。後來他和沈奚熟悉，成為互相欣賞的朋友，他更怕她知道，太殘忍了，面對著仇人在世，還是自己所愛人的父兄，該何去何從？

傅侗文關上房門后，打開書桌第二層抽屜，那裡有一摞書信。不管是在昔日傅家，還是在這間公寓里，隨處可見各種捆紮好的書信。沈奚在傅家書房好奇翻看過信封，都是他資助過的學生來信，在這間公寓里也曾見到辜幼薇的信，早對這種東西見怪不怪。

沈奚把相片一張張塞回到棕色信封里，摺好封口，再拆第二封信。

她手指滑過去，都忘了，許多連名字和排行都記不清了。最後，指尖落到眾人後頭，第三排角落裡，找到了他。他單手斜插在褲袋裡，恰巧偏頭，在和身邊的大哥說笑，沒有正臉，可從這笑容里，就好似能聽到他的笑聲。

當時她不不懂，現在想來——

還是有的。二哥你看，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還是給我留了東西……

最好的時機，也得到了最好的結果。

二哥不喜女色，所以不像其它留洋的人，總要在婚事上和家人抗爭一番。他在日本留學時，就已經給父親來信，表示聽從家裡人安排婚姻。後來和那位小姐初相見，是在媒人和長輩安排下，在沈家見的，約會三次，兩家下人們都跟著。

從沈奚在他懷裡哭著找葯起，他就知道她不會走。只是心有愧，不能強留，不能多說。兩人互相望著彼此。像曾經的每一回，四目相對。

而今，是老天厚待和圖書。

沈奚一下子就哭了。

信紙拿出，她遲遲不敢打開。信紙在手裡握了許久，手指沿信紙的摺痕，一遍遍地捋過，最後還是展開了。其實她對父親的筆跡並不熟悉，若不是傅侗文說，她一定猜不到這是父親所寫的信。哪怕是措辭用句，她都覺得陌生。

窗外的電車來往不斷，她卻全然聽不到叮噹聲。只是撐著下巴看，身子依靠著窗沿看，額頭抵在書桌邊沿，把信平放在腿上看……有時讀不懂，也要他解釋一兩句。

她胸口悶堵，再搖頭：「沈家沒有糊塗人，三哥，我也不糊塗。」

沈奚一目十行，掃到了結尾：

他們不該做漂泊無依的孤魂，尋不到歸途的野鬼。

「我真的羡慕你……父親很少有時間見我。」

傅侗文替她把床上的信收妥，撳滅壁燈，趿拉著拖鞋，回到她身旁，在黑暗裡摸摸她的臉。沒哭。

老友 沈英

第一張就是十歲生辰照。

「我不走……」

黑暗無聲地淹沒了她。

譚慶項笑，培德笑，萬安也笑。

她只是被沈家的過往魘住了。

許久后，她聽到傅侗文說：「好，回家。」

她曾私下問二哥對那位小姐的喜愛有多深，他笑著說：二哥是不談感情的人。

這夜的燈光格外亮，床頭的壁燈也是。

清朝末年，追求「共和」的都是革命黨。

「這張黑白相片，是我十歲生辰時，二哥請一位日本相師到家裡照的，」她道，「我二哥那個人，你若見到他，定會引為知己。他在日本陸軍軍官學校學習過，讀書時同期的中國同學都受到日本人的歧視，絕大多數都退學了。最後那批人里，只有兩人畢業，其中一個就是我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