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二
「對不起，我……」他半晌沒能「我」出個所以然來，彷彿是已經詞窮，只好輕輕地閉上眼，握了滿把駱聞舟紊亂又急劇的心跳。
工作人員又趁機推銷：「我們現在正在搞活動，長期寄存業務，一年只要一千九百九十八，一次性|交夠五萬元，您就可以一直放在這，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取，您想想，現在郊區最便宜的墓地都十五萬起了，產權才二十年，哪有放我們這划算呢？」
不知過了多久，費渡才輕輕地動了一下，他抬起關節僵住的手，按在駱聞舟的胸口上。
真是栽在這王八蛋手上了。
「她自己拿掉了，」費渡說，「扔在我卧室的筆筒里，費承宇沒找到，過了好幾天我才發現。」
駱聞舟沒聽明白，鼓搗塊表怎麼就能算「重要事項」了？
費渡的母親，大概並不是一個生來懦弱瘋癲的女人，她一生中只做錯了一件事，就是錯信了費承宇。
「我沒有騙你？」
費承宇活著的時候興風作浪，死後原來也並不比別人燒得時間長。此時，他棲身於狹小的骨灰盒裡，像一團燒過的劣質散煤，灰灰白白的一堆，看不出忠奸善惡。
駱聞舟坦然回答：「酥脆咸豬手。」
何況他還狠毒狡猾、處心積慮。
「我外公曾經資助他上大學，後來覺得他人品有問題，中止了資助，『升米恩，斗米仇』，到最後，費承宇最恨的人就是他。他後來把我媽視為那一類所謂『高高在上，看不起他的』人的代表，所以要窮其所能地虐待她。」
駱聞舟沉聲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費渡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傷的腳暫時不能走遠路或者劇烈運動，不過這倒無所謂，反正用駱聞舟的話說，他那雙腳的作用一貫是聊勝於無，沒有固然不大方便，有……基本也沒什麼大用場。
此時，這起春節期間引起了軒然大/波的大案已經漸漸走出市民的朋友圈，費承宇這口氣咽得身敗名裂、死有餘辜，並沒能再吸引hｔｔps://m.ｈeｔｕbｏoｋ•cｏｍ.cｏm誰的視線，費渡做主，把他身上尚且能用的零件卸下來為現代醫療做了貢獻，剩下的一切從簡，找了個不用排隊的偏遠火葬場，把他燒了。
滿山老槐森嚴、松濤如怒，微風中竊竊私語。
費渡瞳孔微微一縮，巧舌如簧似的人突然啞巴了。
「沒關係，不難。」費渡對著光仔細觀察了一下小簧片卡住的位置，他手指修長，關節適中，既沒有粗大得突兀，也不是細不見骨，給人一種十分溫柔的有力感，好像無論什麼東西放在那雙手裡，都會得到最妥帖的安置。
這個邏輯沒毛病，駱聞舟無言以對，只好訴諸身體——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
「……嗯。」
期限是從今以後。
費渡心很靜，繁瑣的表格、雞零狗碎的小零件、亂成一團解不開的麻繩……諸多種種能讓焦慮的現代都市人們崩潰的東西，到了他手裡都不成問題。
「它們都是被卡住脖子，無法呼吸，在這種漫長的掙扎和絕望中死的，她讓我記著窒息的感覺，記著它們都是代替我死的。」
他從范思遠那裡，得知了當年那個地下室里發生過的一切，隻言片語，已經十分觸目驚心。
費渡連忙一躲：「別鬧，好不容易扒拉出來，又讓你碰回去了。」
就這樣，費承宇在這個偏遠的小火葬場里得到了一個很「划算」的小牆角，將他卑鄙的一生掛在了牆上。
費渡是個精神攻擊系，他想讓人想入非非，就能讓人想入非非，想讓人白日里參禪，就能讓人睜著眼進入冥想。
工作人員十分機靈，一張嘴，把平時說的「逝者已去，請您節哀」咽了回去，他臨時改口說：「陰陽一隔，恩怨兩清。往後橋歸橋、路歸路，誰也礙不著誰了。」
火葬場地段偏遠，焚化爐在半山腰上，出入時需要經過一段不大好走的山路，駱聞舟怕費渡崴腳，一隻手虛虛地在他身後環著，忽然猶猶豫豫地說ｈtｔps://ｗｗw.ｈｅｔｕbｏok.ｃｏｍ•cｏｍ：「你媽媽……的時候，手上好像沒戴那枚戒指。」
一場車禍撞壞了費承宇的腦子，他卧床三年多，成了個冰箱里放久了的蟹——皮囊完整，只是自己把自己耗成了空殼。
駱聞舟沒應聲，受了這句遲來的道歉，不聲不響地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山下走去。
這家火葬場的悼詞怎麼這麼清新脫俗？
「骨灰等候室里，『哄你高興最重要的』那句話。」
「我……」費渡剛說一個字，感覺駱聞舟圈在他身上的手臂彷彿又緊了一圈，手臂上繃緊的肌肉幾乎有些發抖，他注視著面前溫柔平緩的山坡，喉嚨輕輕動了動，把幾乎脫口而出的「我倒沒什麼」咽了回去。
范思遠把他偷出來，讓他顛沛流離不說，還差點把他做成人體/炸/彈，想必整個過程中對他也不太客氣，警察和救護車把他從那「地下防空洞」里刨出來，費承宇就有點奄奄一息要死的意思，苟延殘喘的要死了幾個月，他「嘎嘣」一聲，總算是咽氣了。
這句話定時炸彈似的在駱聞舟心裏憋了好久，忽然就這麼脫口而出，在他胸口引爆，炸開了淤塞在那許久的石頭，讓混著泥土味的微風空蕩蕩地從中劃過。
「好了，」費渡似笑非笑地把手錶遞過去，「哄你高興就是最重要的事。」
「費渡，」駱聞舟忽然打斷他，「你給我好好想想，把一個正常的大姑娘活活虐成了精神病，她還跑不了，躲不開，反抗不得，她能怎麼辦？死就是她唯一的自由。可是這種日子她過了十四年，不說別人，我覺得我是肯定不行的，可是她做到了，你知道她為什麼熬過這麼多年么？」
費渡：「聞舟……」
費渡一把抓住桌子底下那隻往他腿上摸的手：「那這個又是什麼？」
這時，費渡終於把卡住的簧片撥回了正確位置，「咔噠」一聲合上了表扣，開合幾次，靈活如初。
「可我大概也不像我媽希望的那樣，」費渡說，「我比她和_圖_書想象得軟弱，我沒有認同過費承宇，但是也不敢忤逆他……」
「沒什麼不能說的，」費渡拍了拍他的胳膊，語氣很平淡地開了口，「費承宇年輕的時候，長得還可以。出身不太好，不過估計在外人眼裡能算勵志典範，他還很會說話，天生就知道怎麼讓人暈頭轉向地圍著他轉。」
駱聞舟收緊了手臂。
往骨灰盒裡放什麼的都有，工作人員早已經見怪不怪，一眼看出這是一對婚戒，見費渡這態度，大概也猜得出——盒子里這位，生前恐怕是沒有善待過妻兒，死後兒子做主，把婚戒往骨灰里一扔，算是斬斷了他們孽緣似的夫妻關係。
「不幹嘛，」駱聞舟登徒子似的回答，「做做眼保健操。」
「什麼沒有騙我？」
費渡一愣。
「不算有耐心，」費渡眯起眼睛，漫不經心地說，「只不過時間有限，得分輕重緩急，重要的事，花點時間不算什麼。」
金屬的錶盤被他攥在手心裏太久，已經焐熱了，沾染的體溫一股腦地包裹在駱聞舟的手腕上，駱聞舟「哎喲」一聲，左手不堪重負似的往下一沉。
這點毋庸置疑——雖然駱聞舟不大願意承認，但費渡確實長得更像費承宇，除非是取向不合，否則在情場上，不管對男人還是對女人，單憑著那張臉，他就足以無往不利。
火葬場的家屬等候區十分簡陋，基本陳設就一張桌子並幾條長椅，焚化爐里冒著黑煙，費渡藉著窗口的自然光擺弄著一塊手錶——來時路上駱聞舟的表扣鬆了，裏面有個簧片卡不上，費渡跟工作人員借了根細針，手工維修。
費渡：「……」
頭兩天剛下過一場大雨，地面有些泥濘濕滑，費渡腳下滑了一下，他腳腕暫時吃不了力，不等他伸手，駱聞舟就一把摟住他：「你能跟我說說么？」
好像也不能不愛你。
費渡就從兜里摸出了一對戒指，連個包裝盒也沒有，直接扔到了裝骨灰的綢緞包里。
駱聞舟表扣上的小簧片很細，不知別在了哪，細針對準半和*圖*書天才能勾出來，沒勾到合適的位置，自己又會彈回去，儼然是要逼死強迫症的節奏。費渡卻在連續重複以上動作十幾次之後，呼吸的頻率沒有一點變化，風流到他身邊，都會自動靜止成普通空氣，讓人冷眼旁觀一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平靜下來。
駱聞舟：「修不好就別弄了，我也不是天天戴錶。」
駱聞舟伸了個懶腰：「你怎麼有這麼多耐心？」
她在加深他的痛苦，擔心他像費承宇希望的那樣，傷口上長出麻木的老繭和增生，於是用更鋒利的刀子不斷加深他的痛苦，透過血肉，一直刻在骨頭上，刮骨療毒。
「夾骨頭了，」駱聞舟煞有介事地活動著手腕，皺著眉說，「感覺……嘶……感覺手腕骨跟酥脆小餅乾似的。」
費渡嘆了口氣：「你早就想問了吧？」
「我讓他不太滿意，費承宇覺得我是個樣子貨，骨子裡流著我媽的血脈，軟弱，而且愚蠢，他希望能矯正我這些先天的毛病。先從難度低的小動物開始，因為正常的兒童會經過一個階段，把一些小動物擬人化，在這個階段里，這種訓練和殺人的心理感受差不多。」費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小貓小狗，兔子，小雞……都有，不過如果法律規定虐殺動物和殺人同罪的話，我大概能湊夠幾十個死刑。」
駱聞舟愣住了，零星的火氣轟然散開，因為看見費渡那不笑也隱約露三分形狀的卧蠶和修長的眼角居然泛了紅，雖然只有一點，像是調淡的水彩淺淺暈上去的。
隱約的笑意從費渡眼角擴散開，就在這時，腳步聲傳來，兩個人迅速解除桌子底下的「勾勾連連」，各自往後一靠，正經八百地坐好。火葬場的兩個工作人員一前一後地走進來，一個拎著紅綢包裹的骨灰，另一個抱著骨灰盒。
再相信你一次，雖然你有那麼多不靠譜的前科，再讓我傷心……
「……」費渡說，「咱們在火葬場能莊重點嗎？」
「她愛你，我也愛你。」
小簧片又一次功虧一簣地彈了回去和*圖*書，費渡也沒有什麼不耐煩的意思，只是略微換了個坐姿，無意中撞上駱聞舟的目光，他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費渡反問：「你不是也經常說別人不要臉嗎？」
工作人員問：「家屬需要把死者生前喜歡的東西放進來嗎？」
駱聞舟吃了一驚：「你媽讓你記著什麼？」
駱聞舟輕輕地問：「你呢？」
「……對不起。」費渡又重複了一遍。
「報復？」
「因為你十四五歲了，已經知道怎麼在費承宇面前保護自己，還因為過了十四周歲，你就不是幹什麼都不予刑事處罰的無行為能力人了，費承宇只要不想讓他的獨生子冒蹲監獄的風險，他就會盡量避免讓你親自做那些不可挽回的事。那天在地下室，金屬環卡在她脖子上，你當她是怕死嗎？」駱聞舟抓住費渡的肩膀，強行把他轉過來，「你那麼聰明，難道想不明白，死亡是她最渴望的歸宿。她根本不怕死，只是怕就這麼死在你手上，她怕你一輩子也洗不幹凈手——」
費渡下意識地一掙。
「剛結婚的時候，她大概也過了幾天好日子，好得昏了頭，直到我那個外祖父去世，費承宇成了合法繼承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當然也就圖窮匕見了。」費渡頓了頓，「這中間沒有愛情什麼事，從頭到尾就是騙局和報復，費承宇的大腦結構不足以讓他產生感情這種東西。」
「……」
費渡：「夾肉了？」
駱聞舟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除夕那天我帶人去濱海，這輩子沒那麼害怕過，害怕到現在都不敢細想，一想起來手就哆嗦。我不是怕你鬥不過什麼……什麼張春久、范思遠之類的貨色，他倆加在一起能讓你一勺燴了，我是怕你不知道惜命，拿著我的心肝去喂狗！」
駱聞舟詫異道：「你居然會說別人不莊重？」
「那句是真心的，不是耍花腔。」
「有點神奇。」駱聞舟撐著頭在旁邊看著他，心裏想。
費渡靜靜地回憶了片刻，搖搖頭：「記不清了……我媽讓我記著，可我還是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