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
費渡：「……」
費渡一愣。
「顧叔叔的撫恤金沒人領。」肖海洋目視著離場的眾人，幾不可聞地說，「他沒有家屬。」
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憑著慣性繼續往前走——
肖海洋沉默著搖搖頭。
駱聞舟在車位緊張的小區里弄到了一個車位——那車位設計得有問題，等閑人根本停不進去，有個買了二手房的房主搬過來才知道上當，十分痛快地低價轉給了駱聞舟，費總當年山地上飆車練出來的技術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顧釗就葬在這個捉襟見肘的「鴿子籠」里。
顧釗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遺像會和肖海洋一起出現在鏡頭中間。
好在費渡對此早有準備, 該剝離的剝離, 該撇清的也撇清了。畢竟,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 並沒有給自己設計一個好下場, 所以無論如何，他得給跟著他的人留好後路。只不過現在這條「後路」要由他本人親自來經營。
話說回來，那些花天酒地、飆車鬼混的日子，好像都已經成了上輩子的事，不過「繁忙」本身絕不是一種痛苦，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忙。
他特意跟老師打聽了新聞哪天會播，特意在當天晚間新聞時跑到顧釗家裡，拉他一起等著看。不過很可惜，整場演出的報道都只有不到一分鐘，聲勢浩大的「百人大合唱」也只撈著一個鏡頭，剛好快要掃到站在角落裡的他時，鏡頭切了。
費渡乾巴巴地說：「那太遺憾了。」
太陽才剛剛升起，名不見經傳的小陵園門口就停滿了車。
駱聞舟一整衣領，詫異地說：「光天化日之下，挖陸局牆角
和-圖-書，有前途啊，年輕人——不過你知道陸局已經把你拉黑了嗎？」
陸局正在念一篇事先寫好的悼詞。
由於出言不遜，費總被大倉鼠當場叼走了。
駱聞舟：「……」
肖海洋心不在焉地抱著捧花站在旁邊，潮濕的營養泥沾了他一手。
一旦生死相隔，人間的榮與辱，便都鞭長莫及了。
駱聞舟連人再被子一起裹住，在他頭髮上親了一口，輕聲說：「沒到你起床的時間呢，再睡一會。」
生不能和許多人同居，死倒是能熱熱鬧鬧地共眠。
那是他小時候，學校組織去軍營慰問演出，挑了一幫球球蛋蛋的小孩子表演「百人」大合唱，有本地電視台跟蹤報道，據說能上晚間新聞。肖海洋不知踩了什麼狗屎入選了，由於個子小發育不良，被安排在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駱聞舟端起他沒來得及喝完的半碗梨水，兩口灌了，然後沖費渡呲出一口白牙：「辦什麼卡，家裡這麼多東西不夠發揮？再說，私教能有我這麼周到的『貼身服務』么？」
駱一鍋站了起來，驚得睜大了貓眼，隨後，它判斷自己未必斗得過耗子精，只好苦惱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了兩圈，見死不救地慫成了一團。
肖海洋茫然地看著他。
「是啊，他老人家再也看不見活在濾鏡下的美男子了，我只能受點累，親自到他眼皮底下多晃幾圈。」駱聞舟先是開著屏給他轉了一圈，抬頭一看表，立刻收了嬉皮笑臉，「不行，我真得走了。」
駱聞舟的地下室里除了雜物和二八自行車，還有完備的家用健身器材，跑步機、沙袋、史密斯架……一應俱全。和*圖*書
由於當代社會刑罰中並沒有「鞭屍」這一條, 因此, 儘管費承宇生前作惡多端, 此時既然已經化作骨灰, 自然也就免於被追究刑事責任。
期待了很久要「上電視」，連個影子都沒有，肖海洋失望極了，越想越委屈，蹲在顧釗的客廳里嚎啕大哭。
他從仍在慣性下轉動的跑步機傳送帶上跳下來，拎起毛巾擼了一把身上亮晶晶的汗，展覽似的亮著輪廓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溜達到費渡旁邊：「天天在這當場外觀眾，上回那大夫不是說你可以適當活動活動了嗎？」
那陵園位置偏僻，面積也不大，似乎是當年有一陣子流行炒墓地的時候建的。
特別是該揮汗如雨的美男自覺很帥，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鬆鬆垮垮的運動長褲。
這場姍姍來遲的儀式辦得十分隆重，墓碑前後三排都站滿了人，外圍還有源源不斷趕來的媒體，來得晚的鏡頭都擠不進來。
費渡抬頭看了看企圖兜售肉體的「教練」，又看了看眼前的家用健身房，面露難色地伸手一指：「你看，深更半夜、不見天日的小黑屋、一個……『那什麼』在勻速旋轉的跑步機上原地奔跑——你不覺得這環境像個倉鼠球嗎？」
駱聞舟沖他一招手：「邊走邊說。」
駱聞舟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陸局快念完了，他念完你就上去獻花，別在這夢遊，『燕城衛視』拿鏡頭掃你呢。」
駱聞舟：「還想繼續幹嗎？」
陸局的悼詞念完，肖海洋按部就班地上前獻花，然後全體敬禮，快門聲響成一片，算是給這一起錯綜複雜的大案畫上了一個句號，只有小武的媽媽站和_圖_書在人群里，悄無聲息地掉眼淚，她實在抑制不住，就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因為怕自己發出不恰當的悲聲，打擾此時此地的莊嚴神聖。
總之，以前那個閑散敗家的「紈絝子弟」他是當不成了，費渡自己雖然有一口稀粥就能湊合活，但他還得養活一大幫人，只好被迫走上了日理萬機的總裁之路，每天都得去上班。
駱聞舟腳步一頓。他看見肖海洋好像個漏了的人形氣球，整個人塌陷了下去，他好像並沒覺得多高興，反而無所適從起來。
第二天，費渡是被駱聞舟皮帶扣的輕微碰撞聲弄醒的，他一瞬間以為自己睡過了頭，猛地坐起來……腰一軟又摔了回去。
十幾年來，肖海洋就是想當警察，查舊案，給一個人洗刷冤屈，從來沒想過查完以後他要去幹什麼。有時候，結局對於仍然活著的人來說，並非一了百了的解脫，只能讓人從糾纏不去的夢魘中驚醒，有往前看的可能性而已。
費渡這才發現，駱聞舟今天穿了制服。他們平時不強制要求穿制服，今天看來是要出席特殊活動。
費渡敲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發送郵件，十分敷衍地說：「等我去辦張卡。」
肖海洋一邊跟上駱聞舟的腳步，一邊展開他的「無影嘴」，念灌口似的滔滔不絕道：「我從上個月開始追蹤他們的作案規律和行為模式，發現……」
不等駱聞舟發話，肖海洋已經十分訓練有素地一掃之前的迷茫：「等等，小喬姐，我懷疑他們的據點不止有一個！」
「他其實都不會拉黑，特意下樓找陶然問的，問完就拿你實踐了。一個年過五旬，落後時代三十年和-圖-書的中老年男子，特意為你學會了一項新技能，寶貝兒，光榮不？」
有生以來，肖海洋還是頭一次站在鏡頭下，儘管他只是大合唱的百分之一，扮演了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但能「上電視」，對於當年還沒有那麼憤世嫉俗的小男孩來說，還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儀式的地點在顧釗的葬身之地。
費渡在床邊摸了摸，摸到了捲成一團的睡衣，抽出來披在身上：「今天怎麼這麼早？」
費渡：「警察叔叔，以你這姿色，要是願意辭職到我們那來上班，每天睡到中午都行。」
肖海洋天生小腦不太發達，是塊當書呆的好材料，小時候理科成績一般，倒是文科十分出類拔萃，老師看他脾氣臭得骨骼清奇，以為他能成就一代社科人才，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去當了警察。當刑警除了要參加公務員考試，當然也不能是根追公交都喘成狗的廢柴，肖海洋回憶起來，覺得自己能一路陰差陽錯地進入市局，運氣簡直不能用「玄學」來解釋，彷彿是冥冥中註定了顧釗能在這一年沉冤昭雪，推著他一路連滾再爬地吊著車位，走到如今這場終局。
肖海洋回過神來，餘光一瞥，果然看見有一台攝像機正對著自己，攝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遠遠地沖他一笑，讓肖海洋忽然想起了一樁舊事。
總有一天，會在自己漫長的腳印中找到方向。
駱聞舟：「還看，閉眼。」
不過他生前的非法所得還是要處理的。
顧釗只好手忙腳亂的哄，他說：「你看，你才六歲半，已經差一點就上電視了，等你七歲半的時候，沒準你就能站在電視中間了，比叔叔強多了，叔叔這和*圖*書麼大年紀都沒上過電視，這輩子估計也沒什麼戲了……」
只是大概需要一點耐心。
每天晚上，費渡可以抱著筆記本坐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階上加班，那是他固定座位，坐墊靠墊俱全，還有個小杯架。他右手邊放一碗冰糖梨水，左手邊放一隻駱一鍋——駱一鍋守在他電腦的散熱孔旁邊蹭溫暖、揣著前爪閉目養神——盯著屏幕時間長了，費渡還能抬頭看看美男休息眼睛。
「駱隊，」郎喬舉著電話快步走過來，「那個跨省作案的詐騙團伙的老巢找到了，逮嗎？」
駱聞舟正經下來，對著鏡子整了整衣冠：「今天是顧釗忌日，要正式給他還有小武他們追授烈士，有個儀式。」
為了能多賣點錢，墓穴與墓穴之間距離非常狹小，像個戳進了地里的鴿子籠，兩排墓碑之間，大約只有一米來寬的間隔，勉強夠放得下兩個花圈，憑弔的人一多，地方就捉襟見肘起來。
前兩天好不容易有一段長一點的內容，題目叫「萬變不離其宗」。陸局還以為費總對瞬息萬變的市場經濟發表了什麼高論，正想拜讀一下，看什麼時候給孩子買房合適，不料點進去一看，發現是此人自己寫的一篇「騙術」總結，從原則到方法論一應俱全、頭頭是道，讓陸局一下想起了自己被他忽悠的親身經歷，頓時怒從心頭起，眼不見心不煩地把他給屏蔽了。
從抓捕張春齡和范思遠，費渡以身犯險差點玩脫開始，陸局就認定了他是個不靠譜的小青年，後來還發現，該小青年的朋友圈不發則矣，一發就是駱聞舟和他們家臉大無脖的肥貓，極其無聊。
駱聞舟又問：「那你有別的計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