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有匪2·離恨樓

作者:Priest
有匪2·離恨樓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四章 透骨青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四章 透骨青

周翡毫無預兆地站直了,剛好錯過謝允來扶她的手。她像一根沒怎麼準備好的細竹,還不如木柴棍粗,隨便來一陣風也能壓彎她的腰。但每每稍有喘息餘地,她又總能自己站好。
周翡時常追在謝允後面跑,無意中被逼著好生錘鍊了一番輕功,幾個轉瞬,她人已經在十丈開外。
謝允奇道:「下一句難不成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帶了幾分驚詫看著他,沒料到世上居然還有謝允不知道的。
周翡一轉頭,正好看見趙秋生給自己遞了個詢問的眼神,那又臭又硬的老古板眼神里也不免帶了些憂慮和心虛,彷彿還想從她這兒找些底氣。那種憂慮簡直就像她自己在照鏡子,忽然間,周翡不慌了。
周翡輕輕吐出一口氣,仰頭沖離地不到三尺,手腳並用抓著繩索的李妍道:「下來。」
弟子驚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彷彿被他的一語中的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命人在鎮上『剿匪』。」
這話不需要解釋,李妍都聽得懂——那伙北斗仗著人多,將他們困在四十八寨了!
就這麼三言兩語的工夫,四下里接二連三的信號彈先後炸上天,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急迫。
張博林在原地踟躕片刻,伸手拍了拍周翡的刀背,說道:「老趙這混賬玩意兒其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將她碎屍萬段——你替我們去看看吧,我就不看了。」
趙秋生一邊指揮在場眾人將留下的北斗黑衣人與鳴風刺客包圍拿下,一邊趕上來,數落張博林道:「我看你半輩子沒一點長進,除了吠就是咬人,還不如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事!」
原來平時魚老不過是在牽機已經部分打開的情況下令其歸位,相當於將半開的劍鞘輕輕拉開。這回因為寇丹做的手腳,牽機確實完全停了,等於是將完全合上的劍鞘重新彈開,因此動靜格外大。
那些弟子個個訓練有素,從四方跑來,整齊劃一,隔著數丈之遠站定,大聲道:「東南第一崗已經砍斷弔橋,敵不能入!」
江心小亭孤獨而寂靜地籠著一層水汽,單薄的舊門虛掩,被周翡裹挾在身邊的風一吹,那門通了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開,露出面朝洗墨江端坐門前的魚老來。
他一聲令下,方才散開的黑衣人頓時圍攏過來,護著他往來路撤去,而那寇丹一聲長嘯,幾個鳴風樓的刺客各自施展輕功,好像幾隻大蜘蛛精,七手八腳地撐起了一張牽機線織就的大網,擋住眾人腳步。
「第四崗殺敵軍參將……」
谷天璇方才百般故弄玄虛,這會兒他的每一口唾沫都變成一巴掌,千手觀音似的抽回到自己臉上,那張俊秀優雅的臉上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暴跳的青筋差點破皮而出。
後來在那山中黑牢里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鬧鬧,更是難得投緣。謝允總是習慣性地招惹她、照顧她。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能看見她無聲地露出一點有些吝嗇的笑意,替她做什麼都無所謂,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溫柔,耗不盡的風流。
謝允在旁邊看了一眼,插話道:「不對吧,艮宮為『生』,我猜你這是讓牽機『退下』的意思。」
周翡立刻意識到自己動錯了——魚老說過,牽機亂竄的時候都是鬧著玩的,平靜無聲地潛伏水底,等著一擊必殺才是全開的狀態——她連忙又把推開的機關扣了回去,那熱鬧的「隆隆聲」這才告一段落。
張博林幾乎與他異口同聲道:「你宰了活人死人山的龜孫?」
寇丹聽得他將自己師父師叔稱為「逆賊」,神色漠然,眼皮都沒動一下。
這時,一個人忽然抓住了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頭,見那來無影去無蹤的謝允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
謝允手指微動,幾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不然也不會心心念念記著她那把斷刀。
不錯,她還沒死到臨頭呢!
張博林一雙眼睛瞪成了銅鈴,憤怒地望著轉臉就「叛變」的周翡。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縮腳站起來。
寇丹將視線投向她,笑道:「前一陣子從鳴風的暗樁傳來一些消息,說我四十八寨出了個好了不起的南刀傳人,手刃了青龍主鄭羅生,我還在奇怪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如今看來,就是阿翡了吧?」
周翡:「嘶……」
周翡再次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不過這一次,她沒等謝允給她任何反應,已經率先移開了自己的視線。謝允已經把該告訴她的都告訴她了,剩下的事,只能靠她自己和一點點運氣。周翡心裏回想著謝允那些幾乎成了體系的段子:「有道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聰明人懂得取捨,愚人容易動之以情——但是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不怎麼聰慧,但也不至於愚昧。要讓無數這樣的人都心甘情願地聚在你身邊,頭一件事,你得『取信』于眾。你要記著,聽命於人者,容易受別人影響,能影響別人的人,才能聚齊千軍萬馬。」
說完,他一揮手,帶著一群弟子轉身就走。
便見謝允一臉無辜,沒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
本來,對破雪刀的領悟更上一層樓這事,能讓周翡偷著樂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卜的局勢、目的成謎的寇丹等,便只好先行支取這半年的快樂,一股腦地壓上,才算把眼前這天大的愁給鎮壓下去。
寇丹長長的指甲摳著自己的手心,笑道:「若我沒猜錯,海天一色的信物,大當家自己有一件,忠武將軍吳費有一件,當年山川劍肯定也有一件——後來十有八九是落到了鄭羅生手上。大當家搶先派人迎回吳氏遺孤,又隨便找了個名目將親閨女派出去,找到鄭羅生,殺人立威兩不誤。眼下,她手中肯定是三件信物俱全……或者拿到更多了吧?李大當家真是好手段,奴家佩服得緊,只是一個人不好太貪心,難道她還要佔盡天下便宜不成?」
除了謝允不肯聽話,其他弟子們聽了,便都魚貫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瞭望牽機的動靜。
這事真沒法當眾解釋,眼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鳴風樓說三更殺人,那人必活不過五更,當年是何等讓人聞風喪膽!可是如今,堂堂鳴風樓主,居然被一個後輩膽大包天地當成喂招的人形木柱!
「周師妹!」那弟子大叫道,「趙師叔令你速去長老堂!」
偽朝那邊,谷天璇一擊敗退,陰謀敗露,立刻便上了后招「圍魏救趙」。
此時,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的周翡也好,從頭到尾聽過了周翡推斷,心裏勉強算是有數的趙秋生等人也好,心裏都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起來——北斗來了多少人?四十八寨的反應及時嗎?林浩那小青和-圖-書年到底靠不靠得住?
谷天璇沒理會他這明顯帶了挑釁的話語,不緊不慢地說道:「四十八寨隸屬我朝疆土,諸位佔山為王,已經十分無法無天,偏吾皇有愛才之心,派我等前來,以『招安』為第一要務。只要諸位棄暗投明,朝廷也必然既往不咎,絕不會虧待了諸位,這種包票在下還是敢打的。」
趙秋生:「……」
她覺得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但其實在別人看來,她只是微微動了動嘴唇,並沒有發出聲音。那闖進來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魚老端坐正中的屍體打了個照面,膝蓋一軟,好懸沒跪下,急忙踉蹌著抓了一把旁邊的門框,這使得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周翡的異色。
張博林:「……」
只有站在她身邊的謝允看見了她驟然開始泛紅的眼圈。
周翡道:「張師伯,小心點。」
對了——
而在這件事里,四十八寨當然能緊閉山門,對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義匪」之名立足,真讓無辜百姓背了這口黑鍋,且不說心裏過不過意得去,往後他們又該如何在南北夾縫中自處?
張博林一挺長槍,便要往那網上硬撞:「賤人,你哪裡走!」
林浩之所以來這麼一出,很可能只是故弄玄虛,嚇唬谷天璇等人而已,外面的情況不見得真有這麼樂觀。
給這些只會坐以待斃的傻子扣上一個「匪徒」的罪名著實方便,這樣,就算圍城數載,還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線,北斗和偽軍回去交差也不必「兩手空空」,自然會有個漂亮的剿匪人數。
對了,她甚至連這洗墨江中的牽機都不知能不能順利打開。
她一句廢話沒說完,便已經雙腳離地。周翡拋出一根繩索,直接纏住了李妍的腰,然後一提一抓她的後頸,縱身便跳了下去。
這混賬東西幫不上忙就算了,還在旁邊拾樂!
魚老曾經多次在她面前演示過怎麼操控牽機,可惜周翡眼大漏光,全當了過眼雲煙,沒往心裏去過,這會兒只能憑著一點模糊的印象和連蒙帶猜試探著來。聽了謝允像煞有介事的點評,她便回頭問道:「你會嗎?」
謝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種種魔怔了似的想法,不由得自嘲,心道:你這懦夫,自己當年無能為力的事,還指望能從別人那裡得到一點慰藉嗎?
謝允聽到這裏,便沉聲問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無恥,那領兵之人除了包圍鎮子,是不是還做了什麼別的事?」
謝允:「……」
周翡目光不躲不閃,搖搖頭,正色道:「張師伯,咱們的人手剛才大部分都讓林師兄帶走了,林子里那些都是障眼法,沒那麼多人手。再者說,真追到洗墨江里,有那寇丹在,牽機是誰手裡的刀還說不準呢。而且眼下事態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麼光景,山間還很有可能留著鳴風的餘孽……」
趙秋生緊繃的眼神頓時放鬆了些,他一開始認為這個周翡很沒有眼力見兒,不早不晚,非得這時候回四十八寨,純屬添亂。可是前後不過半宿的光景,他發現自己居然已經開始關心她的意見。趙秋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覺得自己好像一片排山倒海的領頭浪花,還沒來得及衝上堤壩,居然已經被趕上來的後浪拍了個劈頭蓋臉,真是又鬆了口氣,又好不憋屈。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無數次,對這段別人眼裡的「險路」再熟悉不過,等李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她無屏無障地帶到了半空,嶙峋的山石與奔涌的江面張開血盆大口,行將撲面而來。李妍懸空的腳底下所有的血都逆流上了嗓子眼,她眼淚當場就飈出來了,「嗷」一嗓子衝著周翡的耳朵叫喚道:「要——死——啦!」
周翡孤身一人的時候,可以以身犯險,也可以渾水摸魚;身邊有需要照顧救助的朋友時,可以一諾千金,為了別人學會隱忍;然而當她身後是整個四十八寨,是默無聲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閑散的茶樓棋館、集市人家時……她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層牽機牢牢地綁了起來,吹一口氣都很可能從身上割下點什麼。
那弟子一邊愣愣地看著魚老,一邊無意識地開口說道:「林長老逼退山下大軍第一波攻勢,也切斷了咱們同山下的大部分往來。鎮上暗樁方才傳來消息,說偽朝的人退去以後,圍了咱們山下的幾個鎮子……」
周翡使了吃奶的勁,才算把頂嘴的話咽回去,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望春山的刀柄,緊繃的怒意卻已經順著她看似平靜的眉梢流了出去。
謝允猜得忒准,可能是天下不著調的男人特有的心有靈犀——下一句還真是「上山打老虎」。魚老每次念叨完這句,還要在原地蹦躂一下。
周翡回過神來,有點尷尬,懷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她乾咳了一聲,正想說句什麼緩和氣氛,便聽謝允道:「唉,我說姑娘,你也太瘦了吧,這身板快比我還硬了。」
周翡忍不住抓緊了魚老那隻異乎尋常的死人手——她聽懂了,這是讓她臨陣脫逃的意思。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響,手一松,人已經接近了洗墨江底。她熟練地縱身在空中一翻轉,飛快地將手裡的繩索網了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飛身而下,一掌拍向山崖上一個平整處,輕飄飄地落在了水邊的一小塊石頭邊上。
而退一步說,就算谷天璇與寇丹真是屁滾尿流逃走的,要想將他二人抓回來,在場眾人至少也得是趙、張兩位長老同時出手,再捎帶上一個周翡當添頭,才能勉強與那北斗和刺客頭子戰個平手而已。趙秋生顯然沒打算跟他們倆一起「人不輕狂枉少年」,而要真是只有他們倆追上去,誰是丸子還不一定呢。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齊齊地一字排開,魚老看起來好像一如往常,只是在偷懶閉目養神而已,隨時可能一臉不耐煩地睜開眼,吹鬍子瞪眼地沖她嚷嚷一句「你怎麼又來了」。
周翡果斷一抬自己手裡禿毛的笤帚疙瘩,斬釘截鐵地對謝允道:「滾!」
這也沒什麼,可能是手太哆嗦了,周翡輕輕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勉強按捺住自己的心虛,又按住魚老頸側、心口、脈門……可是一路摸下來,還是什麼都沒有,周翡簡直要破口大罵起來。
她腦子裡「嗡」一聲,即使是蜀中之地,這個季節的江邊也絕對稱不上暖和了。而從寇丹在洗墨江興風作浪關掉牽機到現在,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了,死人的手怎麼還會是熱的?!
周翡沒貿然動手,好像仔細回憶著什麼似的,來回確認了幾遍,她才小心翼翼地撥動了一下牆面的機關。洗墨江中傳來一聲巨響,平靜的波濤聲陡然加劇,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顫了起來。
必須和*圖*書得抓回來汆成丸子!
「好像還有氣!叫趙長老來!」她頭也不回地吩咐道,「還有……」
那弟子激靈一下,彷彿才回過神來,他將慌亂的目光從魚老身上撕下來,強壓恐懼,望向周翡,接著說道:「山下暗樁傳信,說帶頭的是北斗『破軍』陸搖光,但主事者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偽朝的大官,陸搖光待他畢恭畢敬。」
那前來報信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謝允一眼,沖周翡點頭道:「不錯,周師妹,趙長老說照這樣下去,咱們必不能緊閉山門、消極抵抗,恐怕這是一場硬仗。令你速去長老堂,他有要緊的話要交代給你,托你立刻帶人離開蜀中,去給大當家報信。」
隱隱猜到魚老的下場是一碼事,聽見敵人當面提起卻是另一碼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緊了。
周翡見她已經上了半空,這才循著記憶,推開了魚老控制牽機的機關牆。
說完,她不等眾人抗議,便也縱身抓住山崖上的繩索,留下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面面相覷——他們既沒有謝允那種插對雞翅就能上天的輕功,也沒有周翡熟悉牽機陣,一時間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乖乖留下守牽機,全然是被強買強賣了!
一個弟子上前對周翡說道:「周師妹,要下江嗎?」
趙秋生將手中劍往身後一背,冷笑道:「不想動手?莫非你們千里迢迢趕來,機關算盡潛入我寨中,是來吃年夜飯的?」
柔軟的王八蛋,趕緊死去吧!
她陰沉著一張臉,拖來魚老的小板凳,拿起掛在旁邊的小笤帚爬了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對圍觀得津津有味的謝允道:「看什麼看,不許看了!」
她的臉紅了又黑,有心將謝允追殺三百里,可是一時間卻又突然提不起精神來,便心事重重地擺擺手道:「不和你鬧了,我還要去長老堂。」
一個寨中弟子狂奔上山,接連推開眾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以趙秋生為首的長老們身邊,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趙長老,山下突然有大軍來犯,有數萬人之多,四方都有,好像是偽朝的人。」
周翡手忙腳亂地扶住他。
謝允雙臂抱在胸前,看著她站在錯綜複雜的機關面前。
趙秋生暗暗吐出一口長氣,用容忍別人在屋裡放屁的博大胸懷忍住了沒當場發作,問道:「還有呢?你身後那女的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當叛徒,她想要的又是什麼?」
張博林這才察覺到自己得意忘形,一時有些訕訕的。
周翡翻了個白眼,深吸一口氣,學著魚太師叔將「神帚」一揮,「啪」一下往那機關牆上一拍,全憑記憶和感覺,也沒看清拍在哪兒了。
謝允的眼睛有一點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時候也好像帶著一層淺淺的笑意,將眼神里的千言萬語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發現一點端倪,他就無賴與二百五齊發,來一出千錘百鍊的「賤遁」,直賤得人眼花繚亂,想追究什麼也顧不得了。
周翡:「……閉嘴。」
周翡道:「不錯,等討回了兇手的腦袋,回來一起下葬。」
「阿翡,」謝允突然叫住她,收斂了嬉皮笑臉,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當你長大成人,所有扶著你的手都會慢慢離開,你得自己走過無數的坎坷,你覺得自己的命運懸在刀尖上,每時每刻都不能鬆懈——但你可知道,這已經是世上最大的幸運了。」
谷天璇笑道:「四十八寨藏龍卧虎,多少稀世少有的頂尖高手隱藏其中,區區以為,能不動手,咱們最好還是不要動手。大家太太平平地湊在一起,把話說明白了,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是好事一樁?」
趙秋生失聲道:「什麼?」
「一味地瞎比畫是沒用的,外面老藝人領的猴翻的跟頭比你還多,它會輕功嗎?你只有靜下來,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裏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還指望能成什麼大器?我看哪,滿江的牽機線,至多能把你培養成一隻上躥下跳的大跳蚤。」
周翡:「……」
周翡覺得自己腦子裡的弦好似生了銹,得努力地想、努力地扒開眼前迷霧橫行的水霧森森,才能聽懂謝允在說些什麼。
寇丹方才縫好的袖子用力一抖,袖中放出一團白煙,也不知有毒沒毒,衝著張博林便涌了過來。張博林忙屏息後撤,就在這時,一柄長刀落到他面前,挑、撥、擋、撞幾下,白煙里潛伏的細針通通被攔了下來,落在地上,泛著幽藍的光。
見一時沒了危險,李妍這才拉著吳楚楚跑過來。
李妍驟然一鬆手,兜在她身上的繩索倏地縮了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濕的水邊泥土上,鞋尖踩進了江水中,細碎的水花濺在了她臉上。李妍沒顧上擦,猛地扭過頭去,見周翡倚著月光無法逾越的山岩而立,顯得消瘦而沉默。
謝允卻好似突然換上了一副鐵石心腸,絲毫不給她喘息的餘地,又接著說道:「另外你最好儘快料理好這邊的事。方才谷天璇其實並沒有處於劣勢,但他一擊不中,立刻撤走,這不像北斗死纏爛打的風格,說明他多半還有后招。」
李妍一臉懵懂,問道:「鎮上?鎮上不都是老百姓,他們在那兒剿什麼匪?」
而就這麼片刻的光景,谷天璇與寇丹兩人已經撤出了數十丈,眼看要躍入洗墨江中,只留下一乾沒用的黑衣人和鳴風弟子斷後,眼看已經追不上了。
不過對她來說,能將牽機恢復成這樣,已經是儘力了,什麼東西都是到用時方才恨少。
謝允一擊得手,絕不逗留,得意非常,轉眼已經飄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幾聲賊笑,像只大蛾子,「撲稜稜」地順著江風扶搖而上,輕輕巧巧地避開兩條被驚動的牽機線,縱身攀上山崖上垂下來的繩索。
谷天璇尚未開口,便聽不遠處有整肅的腳步聲傳來,他頓時滿臉萬事俱備的志得意滿,好整以暇地道:「第一,請諸位放下刀劍,歸順朝廷;第二,請周姑娘交出吳家人和你從鄭羅生那裡拿到的東西;第三,辛苦諸位給李大當家送一封信,叫她速速歸來,順便將她手中的海天一色信物奉上,與我兄弟二人入京請罪,聖上寬厚,定不會為難她——僅此而已,就這幾條,諸位看,不苛刻吧?」
周翡入夜前還在鎮上落腳,因為四十八寨的異常動靜才快馬加鞭地趕回來,相當於正好跟圍攻四十八寨的偽朝大軍擦肩而過。鎮上客棧里鬧哄哄磕牙打屁的聲音依稀仍在耳畔,說書先生的驚堂木聲夾雜其中,能傳出去老遠,百姓們一個個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但群山在側,哪兒有那麼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機會呢?
突然,她驀地往前趕了幾步,臨陣變心,搶到張博林前面,一抬望春山攔住他:「張師伯,事分輕重緩急,先別光顧著追他們。」
「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荊斬棘,無處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還是懦夫,無數的路在你腳下,是非曲直、賢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這還不夠幸運嗎?」謝允在她的刀身上輕輕彈了一下,「鏘」一聲輕響,他微笑道,「你可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或限於出身,或限於資質,都只能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從未有過可以選擇的餘地?」
一瞬間,謝允的心就軟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至於往後……如今這世道,誰還沒有家破人亡過?
蜀中的村郭小鎮,這二十年來與四十八寨比鄰而居,與寨中互相照應。李瑾容經營得當,此地逐漸從窮鄉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閑適的去處。這裏的百姓和衡山下草木皆兵的難民全然不同——即使真被朝廷大兵壓境,安逸慣了的人們恐怕都一時反應不過來。
在那一瞬間,周翡鼻子一酸,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如鯁在喉的無力和委屈,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周翡:「……」
謝允忽然只想讓她趴在自己懷裡痛哭一場,捋平她柔軟的長發,按她長輩們的想法,帶她離開這裏。
隨著她的動作,那機關牆裡立刻傳來一聲巨響,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時一晃。
謝允微微低下頭,見周翡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她臉上蹭了一塊污跡,嘴唇上有一道乾裂的痕迹。
她叫到這裏,自己突然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對了,魚太師叔呢?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里嗎,怎麼讓牽機停了,把那些外人放進來了呢?
這老王八到底練的是哪門子的龜息功!怎麼這麼逼真?
三步之內,周翡頭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幹什麼?正忙著呢!
周翡因為巨大的驚喜而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倏地黯淡了下去。
眼見趙秋生和張博林先後走了,周翡暗嘆了口氣,忍不住轉過頭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她帶著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邊上設了幾個臨時的崗哨,從上往下盯著腳下漆黑的江面,細碎的星光都被捲入其中,站在岸邊,能聽見江風拂過的濤聲,江聲絮絮,不知在和誰低語。
李妍無辜地看著她:「啊?你說什……」
趙長老剛還說將她「當個人使」,這麼快又改變主意,山下的形勢肯定極不樂觀。
他話沒說完,外面突然一陣喧嘩,一個弟子有些狼狽地涉水而來,周翡猝然回頭。
這一宿長得簡直叫人上氣不接下氣,天光好像總也亮不起來似的。
而且與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臭丫頭動手的時候,寇丹明顯感覺到,剛開始周翡純粹是靠著運氣與一點臨陣時的小機變勉力支撐,到了後來,她的刀法卻越來越圓融起來。這讓寇丹簡直怒不可遏——這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居然在拿自己喂招!
可是這會兒,謝允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透過周翡隱隱帶著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觸碰到了一段被冗長的光陰分割開的過去。一時間,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半句安慰也吐不出來,只是十分殘忍地實話實說道:「……人死後,屍身不僵不冷,持續數日,觸碰與活人無異,要好幾天後才會開始腐爛,所以你會發現他的手還是熱的。」
周翡沒聽懂,不解地挑起眉。
張博林氣得大叫一聲,不依不饒地拔腿便要去追。周翡立刻跟上。
「二十年前,北斗四大高手設毒計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動搖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後,他們會認為區區一個鳴風樓叛變,就能成什麼事嗎?」謝允搖搖頭,「今非昔比了,那時曹仲昆覺得四十八寨不過是個不怎麼規矩的江湖門派而已,他正忙著跟南朝後昭打仗,也無暇分神太多,因此派來的只是自己的打手團。這回卻不一樣,數萬大軍是什麼概念,你明白嗎?那可不是區區一幫來打群架的北斗黑衣人。」
「第三崗已在山谷布伏。」
謝允說到這裏,輕輕笑了一聲,他分明是個帶著幾分瀟洒不羈的公子哥,此時口中言辭如刀,卻彷彿也帶上了幾分洗墨江的陰冷蕭疏。他的目光掃過周翡、李妍與下江的一干弟子,輕聲道:「沒聽過嗎?『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這位大人顯然來者不善——當年北斗眾人幾乎傾巢而出,圍攻四十八寨未果,在偽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來這回他們吸取了教訓,將江湖事與朝堂事一鍋燴了。」
「第二崗已經放出毒瘴,斬敵數百,狗賊不敵,已經撤回。」
李妍本能地順從了她的話,再怕高,也沒敢啰唆,一咬牙一跺腳,她深吸一口氣,牽住一根繩索,閉著眼爬了上去。
謝允這幾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話說得堪稱撩人……倘若周翡這會兒不是踩著凳子揮舞笤帚的話。
「我啊,我沒別的事,就想向李大當家討一樣東西,」寇丹笑道,「說來要笑死人,外人都知道世上有『海天一色』這麼個寶藏,我鳴風一脈與其關係匪淺,卻在蜀中山林里默默無聞十多年,要不是谷大人告知,居然都不清楚有這碼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對不對?」
「來兩個師兄,」周翡吩咐道,「把魚太師叔抬上去。有人會操縱牽機嗎?算了,都不會,我試試,等我打開牽機,抬著魚老跟我一起去長老堂。」
良久,才有一個弟子喃喃說道:「總覺得周師妹不如以前厚道了。」
寇丹虛晃一招,緊隨「巨門」之後,攏長袖站定。她臉上依然帶著不失風度的微笑,心裏卻對周翡湧起一股瘋狂的殺意——哪怕是對上趙秋生等人,憑著她神鬼莫測的煙雨濃,寇丹也有自信不落下風。可偏偏這個周翡,明著用的是破雪刀,暗地裡卻有些與鳴風一脈相承的詭譎意味。寇丹幾次試圖痛下殺手,都被她彷彿有預感似的躲了過去。
謝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注視著周翡,正色道:「美人風采動人,吾見之甚為心折。」
趙秋生和張博林對視一眼,全都不明所以,心道:這娘們兒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五步之後,她隱約開始覺得不妥。
周翡也不跟她廢話,便要直接動手。李妍放開嗓子號叫道:「救命!救命!魚……魚太師叔!救……」
在場眾人不少都發出驚呼。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面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
周翡一抖手腕,提著望春山看向谷天璇,似笑非笑地道:「谷大人,大老遠跑一趟不容易,要不您進來喝杯茶?」
趙秋生用鼻子噴了口氣,尾巴翹起來足有一房高,趾高氣揚地吆五喝六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人,將這些雜碎都押入刑堂,留雙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後!不要遺漏一個鳴風的餘孽——翡丫頭,跟我回長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該當個人使了。」
「奇門遁甲懂一點皮毛。」謝允道,「牽機?看不懂。」
旁邊有人忍不住問道:「把魚老抬到長老堂?」
周翡好像還沒回過神來,獃獃地看著他。
幾個跟著下到江面的弟子紛紛落在水邊,周翡看了他們一眼,幾乎不停留,縱身掠出。她像個水上的精怪,腳尖在漣漪中心輕輕一點,根本不需要低頭看,便能準確地踩到水面下牽機的石身——幾個起落,便將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謹的弟子們帶往江心小亭。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裏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周翡深吸了一口氣,默念著這句話,她彎著腰,在魚老身邊站了好一會兒,眉目低垂,看起來就像是在聆聽死者的耳語一樣。
趙長老一張寫滿震驚的臉不巧被谷天璇誤解了,谷天璇還以為他是「大驚失色」,當即適時地開口道:「千鍾、赤岩兩派的高手,在下都親自見識過了,這一趟便也不虛此行,我敬諸位都是英雄。」
等周翡氣急敗壞地追出來時,謝公子人影閃了幾下,已經不見了蹤影。周翡運了運氣,也不知是謝允真心實意說她「幸運」的那一段話起了作用,還是純粹叫那渾蛋氣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亂跳了起來。她目光一掃洗墨江,發現江中的牽機大部分已經沉入水底,張開巨網,準備捕捉膽敢觸網的獵物,邊角處卻依然有幾道細絲懸在水面上,水下石樁的位置好似也與平時有微妙的差別。
趙秋生冷哼一聲:「你待怎樣?」
李妍忙擦了一把眼淚,抓住那報信人的袖子,急道:「師兄,怎麼了?」
守在江心小亭的眾弟子齊齊仰頭,共同瞻仰這神乎其神的輕功。
周翡心頭一轉念,覺得這樣也還不錯。對方有對牽機十分了解的寇丹,倘若牽機一切如常,在那刺客頭子眼皮底下還有什麼用場?反倒是叫她這半吊子隨便鼓搗一通,然後再找一幫一竅不通的人守陣,沒準還真能讓寇丹措手不及。
「阿翡,你剛和趙叔他們說什麼呢?」李妍越過周翡的肩膀,戰戰兢兢地往山崖下看了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了,忙拽緊了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了下來,「娘啊,嚇死我了。」
她橫著在牽機牆前挪了幾步,試探著撥了視線前第五道鎖扣,洗墨江中傳來悶雷似的聲音。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過神來,她挪動著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魚老面前,手在袖子里晃了幾次,沒敢抬手去試魚老的鼻息,最後只好軟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了他垂在一邊的手。
牽機安靜得好似睡著了。
周翡又沖李妍道:「叫你下來,本想讓你給魚太師叔磕個頭,來不及了,你先上去等我吧。」
寇丹用幾根牛毛似的小針縫上了被周翡劃開的長袖,聽他問,她一低頭,咬斷了針上的細線,紅唇中貝齒一閃,顯得格外惹人憐愛。
「我……」周翡試著在一片混亂中清理出自己的頭緒,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邊還有個死人,無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魚老軟綿綿地倒了下來,一頭往地面栽去。
谷天璇心生不祥,驀地扭過頭去,只見來人居然不是他約好的大軍,而是一幫四十八寨的弟子。
谷天璇又道:「透骨青乃天下八大奇毒之一,大羅金仙嘗到一點,也得乖乖重新投胎。那兩個逆賊卻一直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位更是十分硬朗,到如今鬚髮皆白,不殺還不肯死——百聞不如一見,依我看,這『海天一色』簡直有起死回生之功。」
然而握住那隻蒼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了——手是溫熱的!
周翡默念著這句「口訣」,到第五步,模仿著他老人家的動作,往上輕輕一跳,一處突出的機簧立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唰」一下彈了上去。謝允轉身望向窗外,只見江上冒出水面的牽機線發出「咻咻」的聲音,開始有條不紊地往水下沉。
倘若親身至此,大概除了殺出去報仇之外,心裏很難裝得下其他事了。
謝允坐在魚老的桌子上,也不幫忙,也不催她,只是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看,看得周翡忽然有點不自在,下意識地抬起袖子在臉上抹了兩把,吩咐道:「不會的都別搗亂,出去等我,看見牽機有什麼異動再回來告訴我。」
谷天璇充耳不聞,喝道:「走!」
周翡心裏明白,經此一役,趙秋生算是認可了她有說句話的權力。
她再遲鈍也感覺到了不妥,站穩的瞬間就一把推開謝允,感覺耳根的熱度沿途綿延到了臉上,一時瞠目結舌,居然不知該說什麼。
趙秋生神色冷淡,說道:「鳴風樓收錢殺人,是什麼正經東西?早二十多年我就說過,這夥人靠不住,那封瑜平自己教導子弟無方,受其反噬,死了沒人埋也是活該,看什麼看!」
張博林聽了這通連環屁,當即橫眉立目,便要破口大罵。忽然,他的目光越過北斗與寇丹等人,看向不遠處來人的方向。張博林先是一呆,隨即神色驟變,怒目金剛轉眼成了笑口彌勒,他哈哈大笑道:「不苛刻,能辦,龜兒子,你跪下叫聲『爹』,給咱們磕十個孝子賢孫頭,什麼『海鮮山珍』,咱們都能給你弄來。」
說著,那「巨門」十分儒雅地一擺袍袖,「唰」一下合上摺扇,沖在場幾個人抱了抱拳,特意在周翡面前停留了一下,這才接著說道:「谷某人也不想造成無謂的犧牲,不瞞您說,我在此和幾位試手的時候,我一個兄弟已經帶上伏兵來圍山了……唉,大軍一動,干係甚大,蜀道又難行,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我等在聖上面前也不好交代。說來慚愧,今日的圍山行動,我們不得不慎之又慎,甚至不敢正面試探貴寨鐵桶似的防務。為了萬無一失,不才只好親自上山來,先會一會諸位英雄,調虎離山片刻,讓我那兄弟的路好走一些。」
這麼一想,周翡突然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轉身沖幾個弟子道:「勞煩諸位師兄暫代魚太師叔看守江心小亭。萬一有敵來犯,亭中的機關牆可以隨意操作。」
周翡:「……」
周翡聽見趕上來的李妍極恐懼地抽了口氣。
「通敵的、叛國的,」不等那弟子說話,謝允便徑自將話接了過去,「鼓吹過匪寨匪首,算『妄議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來往、輸送物資,算『資助匪寨』;依靠匪寨庇護,拒向朝廷交稅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嗎?只要大人願意,大可以說整個四十八寨周遭數十村郭城鎮全是匪徒,連飛進來的蟲子都不幹凈,而且能說得有理有據,斷然不會無中生和_圖_書有。」
張博林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了,也得跪在地上咬回來的中老年奇男子,哪裡甘心讓谷天璇他們就這麼跑了?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少年人,這兩位熱血上頭,直覺反應完全是一拍即合。
謝允低頭悶笑起來。
張博林樂不可支地道:「你這丫頭蔫壞,對老子脾氣!」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達的暗樁,有長老堂,有林浩,還有無數外人不知關卡的崗哨機關……縱然鳴風叛變,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
周翡沉穩地沖趙秋生一點頭,拄刀而立,頗有幾分山崩不裂的自若。
張博林兩巴掌揮開寇丹放的白煙,將長槍往肩頭一扛,大喝一聲,便擲了出去。
那谷天璇頭也不回,兩個黑衣人卻訓練有素地搶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軀替他抵擋,當即被穿成了糖葫蘆釘在地上。長槍尾部依然震顫不休。
周翡被謝允一聲召喚,叫回了方才棄她而去的理智。此時她神魂歸位,心思稍微一轉,立刻就想明白了——林浩總領四十八寨防務,與趙長老和張長老平級,事態緊急的時候,他便宜行事就行,根本沒必要派人特意跑回來說戰況——還是敲鑼打鼓、大聲喧嘩地說。
周翡記得他有一套隨性而至的口訣,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一幫年輕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無主,聽她一字一頓十分堅決,本能地順從了這個命令,立刻找了幾個人上前,輕手輕腳地將魚老的屍體抬走,順著來時的繩索重新爬了上去。
謝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著,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臉上輕輕蹭一蹭。周翡方才降了溫的一側耳朵又開始「水深火熱」起來,一時在「躲」與「不躲」之間僵住了。整個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腦子不合時宜地撂了挑子,然後……謝允出手如電,一把揪住她垂在一側肩頭的長辮子,往下一扯。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著魚老尚且溫暖的手掌,她問道:「做什麼?」
周翡滿心殺意,冷冷地看著她,輕聲道:「一派胡言。」
這樣也行?
周翡嚇了一跳,一個沒站穩,居然從小凳上一腳踩空。
謝允蜷起手指,有些驚愕地看著她。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僵硬,最後形如木偶,困頓而死。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面色鐵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謝允一隻手輕輕拉住在魚老身上亂摸的周翡,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輕聲道,「相傳只有『歸陽丹』能解此毒,雖然隨著大葯谷分崩離析,歸陽丹的配方已經失傳,但或許是當年的『海天一色』有留存吧。我聽說歸陽丹雖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極易缺水,終身必鬚生活在水汽豐沛的地方——」
谷天璇彷彿能感覺到她心裏的怒火,將手背在身後,沖她輕輕地擺了擺。寇丹深吸口氣,妖艷的面孔有些扭曲,心道:是了,反正他們也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多久了,到時候落到我手裡,便叫她知道厲害!
谷天璇點點頭,幫腔道:「不錯,當年鳴風樓大逆不道,手伸過了界,竟連刺殺聖上的臟活都接。為了這一樁蠢生意,老樓主師兄弟兩人親自出手,幸而當年有廉貞兄伴駕,那場刺殺沒能得逞,兩個逆賊反而中了廉貞兄的『透骨青』之毒。」
寇丹也不與她爭辯,十分甜蜜地一抿嘴,她回頭沖谷天璇道:「大人,我看時辰差不多了。」
一個是忘恩負義、欺師滅祖的寇丹,一個是與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谷天璇,人家上門挑釁,倘若還讓他們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後四十八寨的面子往哪兒擱?
在岸上時,周翡對李妍來說,雖然厲害,但只是個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時,李妍突然覺得她變成了林浩師兄、趙長老,甚至李大當家,成了某種危難時候可以躲在她身後的人。
倘若這會兒往他頭上楔根釘子,這位「巨門星君」的狗血大約能噴上房。
就在這時,她聽見謝允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阿翡。」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該架在這個單薄的肩膀上,太荒謬了。
周翡那小兔崽子的烏鴉嘴,說得居然一個字都不差!
有那麼一瞬間,她理解了張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他們這些老人,從李徵的時代開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厭惡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風擠壓在一起,見證了四十八寨的崛起與繁榮,相依為命地各司其職多年,幾乎已經長成一個龐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周翡長長地吐出口氣,掐了掐自己的鼻樑——下一個動作搭配口訣更丟人了。魚老通常是一邊念叨著「老虎不吃飯」,一邊搬一個小小的板凳過來,自己踩在上面仍然夠不著,他得拿個小笤帚,往上一拍——這是「打你個王八蛋」。
「這回有點像了。」周翡嘀咕道。
周翡訥訥地開了口:「你……」
周翡的心狂跳起來,一時間差點喜極而泣,她也顧不上尊重不尊重了,探手先摸向魚老的鼻息——沒有……
周翡急著追問道:「所以呢?」
他隔著幾步遠,望向魚老的神色非常複雜。
原本懶洋洋地倚在木桌邊的謝允卻一陣風似的掠過來,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頭,嘴唇似有意似無意地擦過周翡的耳朵,輕聲道:「小心點。」
周翡呼吸一滯。
周翡彎腰去扶魚老,她低下頭的時候,洗墨江的濤聲匯成一股,沉重地湧入她的耳朵。她扶起魚老沉重的身體,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魚老第一次逼著她坐在駭人的江心閉上眼「練刀」。
去年這時候,周翡連弟子名牌都還沒有,此時卻被趙長老特批能進長老堂,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了,然而她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請示道:「趙師叔,不如我先留下幫忙善後吧?牽機也要重新打開。」
李妍簡直像只怕水的貓,玩命搖頭。
周翡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根下比畫了一下,記得魚太師叔那個小老頭大約也就這麼高,然後她在謝允哭笑不得的表情下,屈膝讓自己矮了半頭,回憶著魚老每天念念叨叨地站在這裏的場景。
還有那些老鼠洞里都能藏身的鳴風樓刺客,誰知道現在山間還埋伏了多少?四十八寨里除了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殘,到時候萬一後院起火,真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他搖搖頭,見周翡側臉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越發無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稱的。
他一句話如涼水,跟著周翡闖進來的一干弟子都被潑了一頭,李妍一把捂住嘴。
周翡一點頭,沖眾人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隨後自己先拽過一條繩索。接著,她動作一頓,又想起了什麼,回身拉過李妍:「你跟我一起。」
趙秋生冷笑道:「你隨便吧。」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