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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2·離恨樓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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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五章 死生不負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五章 死生不負

「走,別追了,」謝允說道,「我們來路泄露了,方才你傳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寧在此地是個陷阱——立刻傳信……不,信不過他們,別傳了,你親自回去送信,快!」
另一方面,周翡絕不是個多疑的人。因為一點蛛絲馬跡就滿心疑慮,目睹鎮上種種慘狀還能將這些人拋棄的事,她實在做不出來,也實在過不去自己這關。
「山上傳來的消息沒錯,」寇丹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這伙匪人確實直奔此地,並且給他們山上送信說,他們會想方設法在北斗攻山的時候拖住我們……王爺請看,這信還在我這兒。」
她一抬頭,見謝允那落跑的混賬蝙蝠似的將自己從一棵大樹上弔了下來,他雙臂抱在胸前,正滿臉促狹地望著她。
離奇的是,周翡除了那一肘子,竟然也沒再動手,兩人一時沉默下來,誰也沒看誰,竟然還有點淡淡的尷尬,幸虧在這節骨眼上,有個「大人物」出來解了圍。
謝允的引導給她指明了方向,但周翡如果只會依賴他的引導,全無自己的主意,她這會兒也不可能帶著百十來號人守在這裏。謝允嘆了口氣,輕聲道:「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忘了華容城中的暗樁了嗎?忘了方才反水的鳴風了嗎?為什麼這些事樁樁件件地羅列在眼前,你還能相信你寨中人?」
要是那樣……那他究竟為什麼要朝不保夕地在險惡江湖中經風歷雨?
謝允一翻身從大樹上落了下來,步伐縹緲地落在周翡幾尺之外,不等周翡開口,便搶先說道:「要摘人頭,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凈顧著吵架,便趁方才那點工夫繞著四十八寨轉了一圈——你們寨中總共三層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處,其中六處昨夜遭襲,一處被破,林長老緊急命人設伏,讓偽朝大軍吃了悶虧,逼他們倉皇撤退。這三十六處,有的地方適合打伏擊,有的地方險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敵軍主帥手上有寇丹,對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數,即便是圍在山下,也必會有的放矢,咱們可以試著推斷一下此人身在何處——怎樣,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帶路?」
直到周翡給了他一肘子:「……鬆手。」
這話聽著講理多了,雖然與周翡一開始的設想截然不同,而且讓她眼睜睜地錯過刺殺敵軍主帥的機會,但好歹人能救下一些,不算完全無功而返……而且保險。
謝允忙問道:「你又幹什麼去?」
謝允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不過依然只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場豪賭,賭注是你看重的一切,輸了就血本無歸,你明白嗎?」
「我會讓隨行的北斗黑衣人去打西南坡的頭陣,反正破軍與巨門不會吝惜人手。四十八寨與北斗從來是宿敵,見他們捲土重來,必定如臨大敵,整個寨中防務會傾向西南坡,然後我帶人故技重施……」謝允指著四十八寨東南角上不起眼的小鎮,對周翡說道,「在他們爭鬥正酣的時候養精蓄銳,在雙方都已經疲憊的時候,帶我的人重新從昨夜輕易敗退之處二上蜀山。」
李妍不知前因後果,聽見這前言不搭后語的幾句交代,一腦門的茫然。周翡心下卻十分瞭然,她將吳楚楚交給她的東西用細絲絹包了起來,貼身揣進懷中,沖吳楚楚一點頭:「多謝,放心,死生不負。」
周翡就是這個意思——隨她下山的人都是她親自點的,她要是不相信這些人,當初就會孤身前來。鳴風的叛變令人觸目驚心,然而仔細想來,寨中倘若有誰會背叛,那也只能是不與他人來往、多少年都特立獨行的鳴風派。其他人這些年來在亂世中相依為命,在周翡看來,不說是勝似親人,可也差不了多少,她第一個不相信有人會出賣他們。
周翡接著道:「偽朝出兵攻打四十八寨,這消息自己會長腿飛到大當家耳朵里,再滯后也肯定比我沒頭蒼蠅一樣滿世界找她去得快,這道理林師兄不明白?你自己傻還是我傻?」
周翡想了想,也要從樹上下去。
周翡被他打斷思路,沒好氣地道:「憋著。」
打更人正懶洋洋地提燈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人家門口的狗被腳步聲驚動,抬頭一見是他,又見怪不怪地重新將腦袋搭回前爪上,伸長了舌頭打了個哈欠。突然,狗頭上軟趴趴的一對耳朵警覺地立了起來,它一翻身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望向小路盡頭,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綉著黑鷹與北斗的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更夫傻愣愣地盯著那面旗子看了一會兒,驀地激靈了一下,轉身便要跑:「黑旗和北斗,偽朝的人打來……」
周翡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自己說錯了話。
好一會兒,趙秋生才率先移開視線,問周翡道:「你把他抬到這兒來幹什麼?」
周翡瞪大了眼睛盯著那前呼後擁的北端王,終於還是未能免俗,忍不住偏頭比較了一下旁邊這位躲在樹梢上、輕得像個鳥蛋的「南端王」。
此地沒有高樓畫舫,沒有管弦笙簫。
她便很虛心地請教道:「真正的好輕功得是什麼樣的呢?」
「啊……黑鷹。」謝允眯起眼望向小鎮上空亮出的好幾面北斗黑鷹旗,喃喃道,「我知道來人是誰了。」
此行驚險,此心又微亂,謝允這會兒神魂彷彿沒太在位,所以有一剎那,他沒能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周翡清楚地看見謝允的表情變了,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平素柔和的面部線條陡然鋒利了起來,目光中驚愕、狼狽與說不出的隱痛接連閃過,好像被人在什麼傷口處抓了一把似的。
周翡有些遲疑地點點頭:「不錯——但或許他身邊的侍衛里另有神秘高手呢?還有鳴風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種刺殺手段,保護他總是沒問題的。」
當她從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與困頓中殺出一條血路,決心撇去一身的懶散與任性時,便幾乎不再是那個在家和李瑾容冷戰慪氣的小小少女了。馬吉利一時恍惚,竟隱約在她身上看到了一點舊時南刀李徵的影子。
這會兒立刻放開顯得刻意,不放吧……
周翡宣布計劃有變的時候,根本沒給這一百多個弟子反應的時間,也不曾解釋前因後果,只簡短地吩咐道:「傳話,『四十號』之前先往南出城開城門,剩下的隨我來。」
「走。」謝允道。
這該怎麼潛進去?
陸搖光坐在馬背上,輕輕一點頭,問道:「北斗破軍,來者何門何派,報上名來?」
林浩一時語塞。
謝允說:「不錯,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軍匪窩,有的是江湖高手,行軍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單個拿出來,個個都有行刺敵軍主帥的本領。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會放心將北斗黑衣人都派出去,讓自己身邊只有衛兵,輕車簡從地滿大街亂跑?」
說不定能取他的狗頭來燉一燉——最後這句太猖狂,怕嚇著文弱的謝公子,周翡忍住了沒說。
他也會一身珠光寶氣、僕從成群嗎?也有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用後背擔著他上馬嗎?
謝允崩潰地道:「祖宗!你……」
謝允低聲道:「阿翡。」
「給我一百人。」周翡一點彎也不饒,直言道,「剩下的固守寨門,謹慎戒備,不必擔心寨中安全。您放心,偽朝不是有數萬大軍嗎,我有圍著山崖的數十村鎮,不見得比誰人少,沒有怕他們的道理。再者,山下有鳴風,有北斗,還有偽朝的官員,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一伙人hetubook.com.com,我也不信他們親密無間。給我人和時間,我去摘幾顆腦袋回來給大夥下酒。」
趙秋生怒道:「林浩,你放肆!」
她一番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跟著她的一幫年輕弟子聽聞偽朝大軍圍城,早就熱血上頭,磨刀霍霍地想衝下山去,一直被趙秋生嚴令禁止,心裏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沒人敢擅闖長老堂請願。
謝允面帶鼓勵地沖她點點頭。
寇丹囁嚅道:「這……」
周翡:「……」
小時候,周以棠也曾經給她念過「哀民生之多艱……」,不過都是對牛彈琴。周翡他們兄妹三人聽了,都困得東倒西歪,因此她從沒明白過那些書生「為民立命」的情懷。
眾人連忙屏息凝神,片刻后,遠處一幫黑衣人急行軍似的過去了,領頭的是他們見過的谷天璇。他身邊還有另一個拎馬刀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背後綉著北斗星宿圖。這夥人有七八十號,黑旋風似的掃過,往四十八寨的方向去了。
所以……哪個「端」在前?
陸搖光道:「這話我聽見沒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竟不知世上什麼時候多了個『販夫走卒幫』。」
周翡:「……」
謝允第一次這樣真心實意地跟她說出這麼冰冷的言辭。周翡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謝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卻透著彷彿一萬年也焐不熱的疏離與冷靜,又道:「你敢賭嗎?」
於是如今瘡痍滿目,便好似往她胸口剜了一刀。
莫非他們這位嚮導格外神通,所料處處不錯,敵軍主帥就藏身這鎮上?
要是在金陵,也會有人這麼眾星捧月地圍著謝允轉嗎?
他說過好多,周翡絞盡腦汁地想了想,沒想出是哪一句,便訥訥道:「呃……記得,馬叔在秀山堂上說過,『無愧於天,無愧於……』」
周翡覺得北斗肯定是從敵軍主帥那兒出來的,便循著方才那幫黑衣人的來路找了過去。偽朝官兵的大本營佔了鎮上最氣派的宅院,周翡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皺眉。
謝允沉聲道:「我問你,此處是什麼地方?」
那不一樣。
周翡問:「那你又是哪個『端』?」
馬吉利一怔。
張博林被他堵得臉紅脖子粗。
他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地下傳來越來越逼近的震顫,更夫睜大了眼睛,抻長脖子望去。隨即,他手上的紙燈籠「啪」一下落了地——黑衣的鐵蹄與噩夢一同降臨,潮水似的湧入平靜的小鎮。
周翡一愣。
周翡:「什……」
曹寧伸出一隻養尊處優的胖手,一把推開寇丹的手,輕聲道:「哦?那你的眼線沒告訴你他們為什麼提前動手?」
但謝允終究還是謝允。不等她搜腸刮肚找出一句什麼來找補,謝允便又恢復了往常的沒皮沒臉,滿不在乎地擺手道:「那是肯定的,你不覺得本王這通身的英俊瀟洒、風流倜儻,正好能反襯那玩意兒嗎?等哪天南北再開戰,你看著,兩軍陣前叫一聲『端王』殿下,我們倆同時露面,嘖……」
謝允「哎」了一聲沒叫住她,別無他法,只好跟了過去。
「能救嗎?」周翡低聲問道。
「曹仲昆的次子,北朝的那位『端』王爺,曹寧。」
編號這個方法是謝允提的,每個人只需要盯緊自己號碼前後的人即可,大家各自分工不同。這種方式此時顯露了效果,眾人見周翡突然衝出去,本能地跟上,「隨我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在人群中口耳相傳出去,一隊隱藏在各處的人馬突然跳出來,機動極快。
雞鳴嘶啞,家犬狂吠。
旁邊的李妍嚇了一跳,忙道:「吳姑娘,我姐不收保護費,你……」
說完,他面帶憐憫地輕輕一揮手,黑衣人們一擁而上,像暗色的浪潮一樣淹沒了那幾個人。
身邊有人聽見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
她第一次滿懷好奇地離開四十八寨山門時,是山下小鎮的熱鬧和美好,給了她一個驚喜的見面禮和永久的歸屬感。她一路往北,歷盡艱險,見生民擾擾、兩腳泥水與無數雞犬不得安寧之處,桃源似的故鄉便越發難得了。在她日思夜想的美化中,蜀中成了世上最好的地方。
謝允停下腳步,不知不覺中,眾人已經悄悄順著人跡罕至的山間小路下了山,山下那些一宿間就變得烏煙瘴氣的蜀中小鎮已經近在咫尺。
周翡輕聲問道:「你是在這個人之後被封的『端王』嗎?」
趙秋生剛罵跑了一個腦子有坑的張博林,數落了一個陽奉陰違的林浩,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還有個倒霉孩子周翡來添亂。他有種獨撐偌大四十八寨,身邊都是坑的孤憤感,氣得指著周翡半晌說不出話來,差點要吐血。
謝允嚇了一跳,一把撈起她。正好旁邊有一隊衛兵押著個老人走過去,那老人形容狼狽,正在哀哀喊冤,正好將樹梢上這一點異動遮過去了。
說話間,只見北端王叫來幾個屬下,有人牽了馬來。
那被偽朝官兵佔據的大宅子四門大開,接著,有一排侍衛魚貫而出,聲勢浩大地站成一排,而後官兵們護送著一人出來。按理說,周翡他們躲藏的地方挺遠,再被這人堆一遮擋,他們簇擁的哪怕是只熊,也瞧不清首尾。
陸搖光無聲地笑了一下,回道:「多謝王爺賞識。」
萬一——億萬分之一的可能,謝允真的說對了,她帶來的人裏面果真有叛徒呢?
謝允說,一方宗祠通常有個寬闊的大院子,一般出兵入侵一地時,會將此處當成關押戰俘的地方,既寬敞方便,又能從精神上打壓當地人。謝允果然非常有經驗,宗祠外圍有偽軍把守,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附近找了一處藏身之地,躥到了幾棵樹上,正好能看清祠堂里的情況。
好在這時候,方才還跟他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張博林等人改弦更張站在了他這邊。倘若只是內亂,以周翡的身手,確實有資格當個人使,可是朝廷重兵圍城卻未必。
謝允好似怕冷,將雙手攏入長袖,邊走邊說道:「所以不對。天下只有一個四十八寨,來人能驅使兩大北斗給他當嚮導,親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湯的四十八寨,他會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嗎?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會支使谷天璇他們弄那一出聲東擊西,直接大兵壓境強攻不行嗎?」
她沒想到這一點,因為以前沒接觸過這種權貴——聞煜是打仗的,不一樣,謝允更不能算——因此她不知道這些身居高位的人這麼惜命。
她發現自從下山之後,自己好像一直都在樹上亂竄,簡直快變成一隻倒著撓痒痒的大猴子了。
正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附近竟然有一隊衛兵專門巡邏!
林浩則稍微委婉一些:「不能那麼說,還是有一件要事囑託給周師妹的,趁這會兒山下正亂著,可否勞動師妹跑趟腿,給大當家送封信?此事事關……」
謝允沉默了下去。
層層守衛的山上,長老堂中二十年的老牆皮斑駁,數輩青苔死後還生,一眼看去,仍是勝似當年的鬱鬱蔥蔥。
只有她微微揚眉,挑起嘴角一笑時,依稀還留著少年人固有的桀驁和驕狂,周翡道:「何況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屆時倘若有需要山上配合之處,還要勞煩馬叔溝通消息了,保重。」
「我沒聽說過所謂的『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知道你現在還有要緊事,不見得願意幫我保管這些雞零狗碎的累贅,但我不相信別人,只相信你。」
「敵軍這位主帥明顯又想拉攏北斗,又想自己爭功邀寵。」謝允緩緩地說道hetubook•com.com,「因此如果他直接動用重兵壓境,北斗就真只剩下一個帶路的功勞了。如果我是敵軍主帥,用兵計劃中必然會重用北斗,儘可能做到『兵不血刃』,這樣一來,不但北斗會承我的情,我自己也會落下一個『用兵如神』的名號,豈非名利雙收嗎?」
周翡移開的視線無處安放,無意識地在自己帶來的幾個弟子身上掃了一圈,見這些年輕人個個臉上的悲憤之意都要溢出五官,她便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一樣,狠狠地攥住了旁邊一根樹枝——對了,她還有要緊事。
只見不遠處一隊衛兵突然停下腳步,形容一肅。
林浩:「……」
周翡輕輕吐出口氣,說道:「你什麼時候上樹的,我都沒感覺。」
趙秋生抬手一拍木椅扶手,實木的獸頭扶手被他拍了個「頭破血流」,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博林,大當家臨走時將寨中大小事宜交到咱們三人手上,四十八……四十七個門派,上千人,莫說是縮頭,就算是斷頭,你敢有怨言?一旦寨門破,四十八寨數十年基業毀於一旦,你打算怎麼跟大當家交代?」
此地戒備之森嚴遠超她想象,周翡才剛一冒頭,便看見連屋頂處都有侍衛手持弓弩來回巡邏,視野居高臨下,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能一箭射過去。
謝允盯著曹寧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阿翡,」謝允聲音幾不可聞地問道,「你身邊的人可信嗎?」
那弟子應了一聲,縱身從樹上落下,避開巡街的兵,轉眼就飛掠而去。
周翡手心裏長了痱子一樣瘋狂地癢了起來。
謝允像煞有介事地嘆道:「長得好看就算了,還這麼聰明,唉!」
林浩無言以對,只好屈服。
「別看死人,」謝允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看活著的。」
周翡沒理會滿嘴跑馬的謝允,她是個山裡長大的野丫頭,懂的那一點禮數,也不過是跟別人有樣學樣而已。皇帝、王爺,還有那群不知都幹什麼的大官在她心裏都差不多,都只是個稱呼,不代表什麼。即便得知了謝允的身份,她也只是當時驚詫了一會兒,過後依然是打打鬧鬧,沒往心裏去。可是親眼瞧見了這位北端王的氣派,周翡才第一次意識到「王爺」一詞,和身邊這個鬼鬼祟祟藏在樹梢上的人有多遠的差距。
「你推測得還真對,」周翡嘀咕了一聲,轉頭對身邊一個弟子說道,「傳消息回去。」
周翡皺了皺眉,完全弄不清謝允到底是怎麼在「討人嫌地撩閑」和「正經八百地指導」中變換自如的。
馬吉利搖搖頭:「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於鄉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計雙絕,卻往往陷於『孤勇』二字,到頭來往往為自己的才華所害。我爹,還有當年那些像他一樣的人都是這樣。阿翡,馬叔看著你長大,不忍心見你落得這樣的下場,聽林長老的,帶人速速離開……」
謝允看著她澄澈的神色,嘴裏一時有些發苦,良久,方搖頭道:「我沒有根據,只是跟這些人打過交道,有這樣的直覺。」
對了!方才這狗官身在高牆之內,又被侍衛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她沒機會動手。那他這會兒騎在馬上不是機會嗎?只要不是北斗那樣的高手,一隊尋常騎兵而已,以如今周翡的身手,她根本不必放在眼裡!
曹寧道:「要麼他們比你想象的聰明,要麼他們比你想象的傻——寇樓主,你猜是哪個?」
林浩站在門口,他是個穩重講理的年輕人,儘管背在身後的手一直在無意識地來回捏著自己的關節,神色和語氣卻仍是十分平靜恭敬。他對趙秋生說道:「師叔,咱們山下總共八個暗樁,如今已經有七個與我寨中斷了聯繫。我早已事先傳令,讓他們不得輕舉妄動,千萬保留實力,目前卻無一人遵從。想來不是兄弟們不服調配,實在是身在其中,難以獨善其身。」
謝允斂去笑容,正色道:「世間有機心萬千,就算別人掰開揉碎了告訴你,你也只會當成獵奇的危言聳聽,新鮮片刻,聽過就忘。非得自己細細揣度過,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處。」
周翡走江湖的時候,可謂是心粗如棍,連來路都懶得記。她性格中有種渾然天成的迷糊和與世無爭,然而此時,她卻沒有「為什麼我要挖空心思揣度這些齷齪的人」這種天真的問題,反而十分服氣地順著謝允的話音沉下心,來回思忖半晌。
「若說起死於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劍……不也都是一樣嗎?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
剛走出不遠,周翡便聽有人輕笑道:「說得好。」
周翡:「……」
「長老既然已經發話,是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了。」馬吉利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道,「馬叔跟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周翡倏地抬眼——原來吳楚楚心裏一直知道仇天璣喪心病狂地搜捕華容鎮,是跟她有關!
謝允目光微沉,有那麼一時半刻,他那晝夜不停歇的思緒突然斷了一會兒線,腦子裡卡殼一樣將「放與不放」幾個字分別用聲音、圖像翻來覆去地重複了幾遍,幾乎忘了自己正身在敵營。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林浩的語氣更加和緩,話卻說得越來越重:「師侄一直聽家中長輩念叨,說咱們四十八寨當年就是為了收容義士,抵抗暴政方才扯起大旗的——趙師叔是當年的元老,自然知之甚詳,輪不到我一個後輩提醒——那麼如今有敵來犯,當年的義士反而高掛弔橋,不聞不問,豈不是有違當年盟約?」
「不過你的顧慮也有理,不如咱倆折中一下,」謝允後悔起來,假裝思考了片刻,若無其事地道,「刺殺曹胖子先從長計議,他要是這麼容易死,也輪不到他帶兵攻打蜀中,追上去肯定是自投羅網。你叫你的兄弟們不要等所謂『大軍準備開拔』的時機了,現在立刻偷偷撤出一部分,剩下的將宗祠中關的人放出來,然後裡外相合,記得要速戰速決,從城南打開一條豁口,讓這些人從那兒出去,咱們突圍入山。」
「能,但容易打草驚蛇,從長計議。」謝允想了想,又「噓」了她一聲。
謝允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經爐火純青,見周翡的眼神裡帶出了星星之火,當即在她「燎原」之前搖身一變,裝出一副正經人的樣子,一邊走,他一邊細細講起四十八寨的崗哨位置與山下眾多小鎮的對應關係:「四十八寨的崗哨,以西南方向最為密集,剩下的從西南坡到洗墨江,從密轉稀,但如果是我,我會選擇西南角為突破點……」
北端王曹寧聽見哨聲驀地抬起頭:「怎麼回事?」
而這裡是蜀中,不是金陵。
她說到這兒,沖林浩一伸手:「林師兄,給嗎?」
幾個人在謝允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避開巡街的偽朝官兵,來到鎮上宗祠處。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過後,周翡揣著林浩給的令牌走出長老堂,一抬頭,卻見吳楚楚正在李妍的陪同下等著她。東邊已經泛起魚肚白,周翡一整宿兵荒馬亂,沒顧上管她,想來吳楚楚肯定也聽見了寇丹那些污衊吳將軍的話,還不知做何感想。
因為地處北朝的暗樁為了不引起別人懷疑,很少撤換人手,從不輪班。也就是說,那些暗樁很可能在當地一紮就紮根幾十年,被人策反並非不可能。
一時間新仇舊恨紛紛上涌,周翡瞬間不退反進。她如今的功夫早已今非昔比,華容城和_圖_書外曾讓她無比忌憚的毒水好似忽然減慢了速度。她整個人也像一道不周風,舉重若輕地穿過紛紛落下的毒水,轉眼竟到了追在最前方的官兵面前。
謝允這一點說得對,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連她都能這樣輕易地找到刺殺機會,別人豈不是更能?依曹寧的年紀,大當家北上刺殺偽帝的時候,他應該已經懂事了,舊都尚且在破雪刀之下瑟瑟發抖,他會在四十八寨的地盤上不加防備?
馬吉利大聲沖什麼人說道:「阿翡你來……等等,你……你這是做什麼?」
原來拉她上來的正是追出來的謝允。
周翡乾脆將自己帶在身邊的百十來人化整為零,互相約定了一套簡單的暗號,分頭潛入鎮上的百姓家裡。自己身邊則留了幾個機靈武功又高的人,去查敵軍以「謀反」之名抓起來的百姓。
「我又沒說非得殺那狗官,」周翡一擺手,說道,「諸位師兄等我的信號,一旦他們整裝待發,便按照咱們之前說好的分頭行動,放火燒他們的營帳,然後將這些走街串巷落單的人都殺了,把祠堂中的鄉親們放出來。鎮上一亂,不信拖不住他們,看他們還怎麼聲東擊西。」
四十八寨畢竟是地頭蛇,不是所有年輕人剛出師就能像周翡一樣出遠門的。他們面臨的第一個外派任務往往就是在山下採買,或是乾脆在暗樁中鍛煉一段日子,很多人對地形都非常熟悉。
「偽朝,」他一抖手腕,斬馬刀上的血珠撲簌簌地落下,這男子輕輕笑了一下,回頭沖一個被眾多侍衛眾星捧月似的護在中間的胖子說道,「這就是王爺說的『匪人』吧?下官幸不辱命,已使其伏誅。」
謝允一激靈,飛快地收斂心神,伸手戳了周翡一下,沖她比畫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謝允殺人是不成的,他趁亂放了一把火,又從死人身上拽了個警報哨下來,跑到哪兒吹到哪兒,普通官兵如何追得上這種神出鬼沒的輕功?頃刻被他滿城遛了一圈。
周翡覺得心跳加快了些,不知為什麼,她分明也奔波許久,但謝允一個個問題拋出來,她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亢奮,反應比平常快了不少。聞聲,她略一思索便脫口道:「因為洗墨江地勢高,在山崖上能看見西南坡,如果敵軍選擇西南作為突破口,那北斗與鳴風在洗墨江的調虎離山就玩不轉了。」
城中長哨響第一聲的時候,周翡已經手起刀落在那宗祠中殺了個來回,宗祠大門被四十八寨的人強行破開。「無常」的破雪刀極快,真有暴風卷雪之威,好多人吭都沒吭一聲便身首分離。
「我看那個拎馬刀的人和谷天璇並排走,肯定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破軍』就是『文曲』,」周翡道,「既然敵軍主帥將兩個北斗都派出去了,身邊還有誰?我去看看。」
而他走起路來竟然既不笨重,也不怯懦,反而有種泰然自若的風姿,好似他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英俊無雙!
誰知就在這時,謝允驀地伸出一隻冰涼的手,不由分說地按住她。
就在這時,長老堂外突然傳來馬吉利的聲音。
周翡與一干支著耳朵的四十八寨弟子全都一震——是了,這裏比別處格外安靜些,可是昨夜敵軍撤退後下山,此地不應該是首當其衝受其禍害嗎?本不該這麼消停!
更夫敷衍地敲了幾下梆子,隨口罵道:「狗東西,發什麼……」
周翡被他這一句話問得無端一陣戰慄。
曹寧抬手輕輕合上她的頭盔,柔聲道:「不礙事,一條小魚而已,抓不到就抓不到。真的聰明就更好了,聰明人這會兒心裏一定有一千重懷疑,你猜這個聰明朋友會不會因為疑慮重重,誰也不放心,而親自回寨送信?」
寇丹抿抿嘴,一時無言以對。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道:「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場,有頂天立地的,也有火燒連營的,您看,我這不是正要去燒嗎?」
她一回頭,見是馬吉利沉著臉向她走過來,周圍幾個年輕弟子沖他行禮,這平日里最是笑臉迎人的秀山堂總管居然理都沒理。
「你人細身輕,算是得天獨厚,等過些年隨著內力深厚,功夫精純,輕功自然也會水漲船高,不必刻意練,」謝允道,「真正出神入化的輕功講究『忘我』,要無形無跡,先得將你自己當成清風流水、婆娑樹影。這是『春風化雨』的路子,刺客練得,南刀就算了,貴派刀法凜冽無雙,不走這一路。」
在場的幾位都聽說過周翡在秀山堂從李瑾容手裡「摘花」的壯舉,一時居然無言以對。
偏偏周翡敢了,還做到了。一幫小青年腰桿不由自主地跟著直了幾分,在她身後會聚成了一幫,儼然已經將她當成了領頭人。
周翡頓了頓,隨即伸手一攏亂髮,笑了:「哦,想起來了,『倘若都是棟樑,誰來做劈柴』那句,對不對?」
周翡皺眉想了想,問道:「祠堂中的人不救了?這些狗賊不殺了?那些鄉親借了自己家給我們當隱蔽,也不管他們了?為什麼?你憑什麼說有內奸?」
巡邏兵丁不是什麼耳聽六路的高手,無知無覺地走過去了。
四十八寨同進退,要是這些年來,連這一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豈非早就分崩離析了?再說,她連自己人都不信,又為何敢信謝允?照他那「天下長腦之人」皆可疑的理論,她是不是還應該懷疑謝允阻攔她刺殺北端王的因由呢?
周翡琢磨了一下,認為他說得有道理,便暫且決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謝某人欠的那頓揍先記了賬,問道:「你從洗墨江躥上去就沒影了,怎麼知道我要幹什麼?」
她是為了四十八寨站在這裏的,倘若懷疑到自己身後,還有什麼理由捨生忘死下去?
他身邊兩個身披鎧甲的「侍衛」將面罩推上去——赫然是鳴風樓主寇丹和本該和谷天璇一起走的陸搖光!
「因為……」好一會兒,周翡才有一點不自信地說道,「我好像記得九娘說過,當年是貪狼、巨門、破軍與廉貞等人暗算了我外公,但終於還是無功而返。這回帶兵的人不是沈天樞,巨門和破軍兩個人只能算是個領路的,攻打四十八寨並非北斗主導。如果他辦到了沈天樞當年沒有辦到的事,一定會顯得北斗非常無能,那麼谷天璇和那個破軍不見得願意受他差遣……」
周翡小聲問道:「這就是那個曹寧?端王?到底是哪個『端』字?」
周翡經歷了那麼多,已經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氣了。她當即一甩頭,將雜念甩出去,說道:「好,走。」
黑衣人們整齊地順著他刀鋒指向,望向霧氣氤氳的長街盡頭,只見四五個提著兵刃的漢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那裡。他們穿戴各異,有粗布麻衣的販夫走卒,有像模像樣的客棧掌柜,還有那頭戴方巾,挽袖子拍驚堂木的說書先生。
趙秋生回身一腳將椅子踹翻:「山間機關重重,崗哨錯綜複雜,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你不過是仗著這個才勉強退敵,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不知道!你這一點人,就算個個是絕代高手又怎樣,能碾過那偽朝大軍幾顆釘,啊?誰攔著你義氣了?誰攔著你找死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別他娘的拖著滿山無知婦孺……」
說完,周翡正要走,身後卻又有個人叫住了她:「慢著,阿翡,我同你說幾句話!」
最後一句話被她說出來,並沒有殺氣騰騰,反而有種冷森森的理所當然。不等趙秋生髮話,周翡便又道:「趙師叔也不必抬出我娘,和她也好交代——她自己在這兒都管不了我,想和-圖-書必不會苛責諸位。」
周翡:「……」
周翡學著他那恭謹圓滑的樣子略一低頭,找補道:「師妹出言不遜,失禮。」
她雖然不學無術,經常在書上畫小人糊弄她爹,可也不是不識字!她方才被謝允唐突地抱了那一下,彆扭的感覺還沒消退,當下便要像平時一樣寒磣他一句,可是話沒出口,周翡心裏又忽然冒出了一點別的念頭——吳楚楚說過,謝允是曹氏叛亂、南朝建立后,才被建元皇帝接到身邊,封為「端王」的。這個曹寧卻是曹仲昆的兒子,而且看起來比謝允老。
周翡不是明琛他們那些人。
謝允擺擺手打斷她,又道:「這不過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對不對?」
馬吉利沒接話,有些責備地看著周翡,兀自說道:「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出,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樹上的兩人同時鬆了口氣,謝允這才注意到他將周翡抱了個滿懷,手臂剛好在她腰上繞了一圈,她頭髮上一股極清淡的香味混著一點皂角味輕輕地鑽入他的鼻子。
周翡一笑,隨後頭一次主動提起了自己在外面的經歷:「華容城中,我們遭叛徒出賣,晨飛師兄他們被祿存與貪狼暗算在客棧中,只有我帶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東躲西藏,那時尚且沒怕過,何況現在?人不借我也行,我可以自己去。」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怎麼?」
周翡精神一振。
領頭人緩緩舉起手中長戟:「販夫走卒,不足掛貴齒。」
謝允突然湊過來,一本正經地道:「你打聽這些幹什麼,想做端王妃嗎?」
一方面,她知道謝允這句話純屬歪理,但話被他這麼一說,周翡心裏卻不由得打了個突,一時有些舉棋不定——豪賭的比喻並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碼」太重了。
周翡一想,確實是。謝允這種賤人,倘若不是跑得快,哪兒能活蹦亂跳到現在?這種本領長在他身上,除了喪權辱國地逃命沒別的用場,但……要是用在刺殺上,豈不是如虎添翼?
周翡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隻好似在寒泉中凍過的手,頭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突然覺得謝允本人就是一個大寫的「孤獨」。白先生、聞煜他們對他畢恭畢敬,口稱端王,他卻避其如蛇蝎。羽衣班的霓裳夫人約莫能算他的老朋友了,可是朋友之間卻能以言語試探,言語中殺機暗伏。
周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別開視線——那院中間吊著幾個人,都是她見過的暗樁,像是新宰的豬羊一樣,手腳綁成一團,倒掛在那裡,瀝著血。
「不是這句,」馬吉利皺眉打斷她,「我頭幾天才和你提過我那短命爹的事,這就忘了?」
接著,吳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墜,手鐲——連頭上一支素色的小釵都沒放過,一股腦兒地塞進周翡懷裡。
一柄斬馬刀驟然從他身後劈下,將這更夫一分為二。
胖王爺只遠遠掃了一眼,便不再關心這些螳臂當車的大傻子。他扶著兩個隨從的手,從馬背上下來,用馬鞭掃開一個滾到眼前的死人,負手抬頭,望向四十八寨的方向——
謝允「嘖」了一聲:「要是連你都能察覺,我死了再投胎都得有五尺高了。」
謝允一對上她的目光,馬上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回跟著他們來四十八寨是個錯誤,否則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呢?
那些刀劍中長大的少年和少女,大約只知道「言必信,行必果」吧?
寇丹一凜,曹寧卻笑了起來。
周翡又道:「所以他圍攻山下小鎮,栽贓鎮上百姓都是匪黨,是為了營造出一種……我們並不是一夥隱居深山的江湖人,而是一隊自封為王的造反私兵,有數萬大軍,囤糧積銳的造反勢力?這樣一來就變成『平叛』了。當年北朝正與南朝對抗,大軍無暇他顧,只派了幾個北斗黑衣人,在此處受挫是理所當然的。」
周翡道:「直覺不信任別人?」
周翡忙道:「那我們就去……」
周翡想也不想,一把拉住那隻手,將自己吊了上去。
謝允好像明白她在想什麼,輕輕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周翡勉強收拾起心緒,沖帶在身邊的幾個人一招手。
張博林困獸似的在長老堂中來回溜達,趙秋生端坐高椅上,面色鐵青,喝道:「姓張的,你在這兒老驢拉磨似的轉什麼?」
謝允嬉皮笑臉地閃開,繼續道:「不錯,既然洗墨江的谷天璇退避,他們第一輪陰謀敗露,自然也便不必避開西南坡。如果敵軍主帥腦子正常,他會在圍山之後從東往西,將山下小鎮掃蕩一番,然後重整兵力,重兵壓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將那寨門砸開。」
周翡:「……」
周翡張了張嘴,本想同他解釋幾句,卻見謝允一抬手打斷她,冷冷地說道:「阿翡,你有沒有聽說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有沒有聽說過『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師長、朋友……這些不親近嗎?可是親近又怎樣,難道就能掏心掏肺了嗎?」
就在這時,其他地方又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哨聲,方才北端王待過的那座臨時徵用的「中軍帥帳」不知被誰一把火點著了,北朝官兵微亂,周翡趁機脫困而出。她所到之處必血流成河,幾乎殺紅了眼。突然,不遠處響起幾道短促的哨聲,周翡一抬頭,見神出鬼沒的謝允正沖她招手:「那邊是南!」
聞言,胖王爺臉上露出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千層的下巴隨即隱沒在行蹤成謎的脖子里:「哈哈哈,陸大人,搖光先生!好悟性,好身手,本王真是與你相知恨晚!」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那沸反盈天的殺意好似被人澆了一盆冷水。
小鎮中燈火忽然大熾,哭喊聲像一根長錐,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晨曦。
周翡面不改色地道:「趙師叔,兇手出逃,大仇未報,我就算合上了魚太師叔的眼,也難以強行讓他瞑目。侄女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抬到長老堂,聽師叔師伯們裁決。」
張博林直言道:「阿翡,這裏沒你的事。」
周翡一刀橫出,看著宗祠的衛兵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人一刀割喉!
周翡「臨時變卦」讓敵我雙方全都反應不及,再加上謝允的東風,三刻之內居然真的強行從南城衝出了一條口子。
周翡沒來得及說話,謝允腦子裡便不知又發生了一串什麼樣的變化,他又斬釘截鐵地將自己方才的話推翻了:「也不好,這樣,你最好立刻帶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門前待命,然後回去送信!」
周翡道:「蜀中四十八寨。」
周翡立刻接話道:「因為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塹,密集處地形相對平緩,才會用人手補齊,天塹是人力不能彌補的,他們人多,反而不怕崗哨密集。」
何況她此時帶人撤回,然後呢?怎麼查?這事她怎麼和兄弟們交代?怎麼和寨中長輩交代?怎麼和眼巴巴配合他們,等著他們救命的鄉親們交代?而萬一一切都只是虛驚一場,她干出的這些像人事嗎?
「寨中生死存亡?」周翡不怎麼客氣地打斷他,「咱們在外面的暗樁還剩幾個能用?林師兄,你知道大當家現在到了哪個山旮旯了嗎?」
謝允一眼看出她的念頭,他一直十分努力地想把周翡往周密謹慎上引導,而周翡也確實不是一塊朽木,很多事能一點就透……只要她關鍵時刻不要總是本性畢露就行。
吳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燒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周翡明明知道這小子又在撩閑,卻一時和-圖-書不知這句話該怎麼往下接,當場居然有些窘迫,別無選擇,只好「動手不動口」,用長刀在謝允膝窩裡戳了一下:「你哪兒來那麼多廢話?」
周翡一想到這個,心裏便不知為什麼有些難過。
這一嗓子短暫地將吵成一團的三個人的視線都引了過去,只見周翡帶著一幫年輕弟子,大步闖進了長老堂。進門,周翡視線一掃,先飛快地行了一圈禮,說道:「洗墨江牽機已經重新打開,我留了幾個人在那兒看著。岸邊有新設的崗哨,就算有敵來襲,一時半會兒也渡不了江,諸位師叔師兄放心。」
周翡點點頭。
吳楚楚眼睛里有淚光閃過,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了。
提刀的男子有四十來歲,雙頰消瘦凹陷,劍眉鷹眼,面似寒霜,一條山根險些高破臉皮,睥睨凡塵地坐鎮面門正中——只是鼻樑處有一條傷疤,橫截左右,面相看著便有些陰冷。
一個侍衛掀衣擺跪下,雙手撐地,亮出後背。北端王頭也不低,理所當然地便踩著那人的後背上了馬。那侍衛被他一腳踩得頭幾乎要磕到地面,漲紅的臉上青筋四起。周翡只覺得自己的後背也跟著一陣悶痛,一口氣差點卡在胸口裡。
可這位北端王殿下著實是天賦異稟,宛如一座小山,地動山搖地便走了出來,幾乎要將圍著他的人群給撐開。
周翡有些愧疚,腳步一頓,向她轉過去。
剛才那筆賬記虧了。
周翡詫異道:「怎麼,馬叔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她可以冒險,但不能拿別人冒險。
周翡忙問道:「怎麼,不對?」
林浩低眉順目地輕聲勸道:「張師叔,有話好好說。」
「不止,」謝允幾乎帶了些許嚴厲,丁點提示都不給,只是道,「再想。」
謝允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齊的小白牙,說道:「心有靈犀一點通唄。」
「還有我外祖。」周翡道。
周翡心頭狂跳,手中望春山發出迫不及待的殺意。
張博林當即回嘴道:「老子不是老驢,老子是個縮頭龜兒子!」
謝允又道:「你再想,此人為何要圍攻山下小鎮?他難道看不出來山下住的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嗎?」
周翡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那院中,只見院中都是青壯年男子。恐怕除了老幼婦孺,鎮上人都在這兒了,成群結隊地被綁成了一串。看那樣子,不是普通莊稼人就是小商小販,旁邊有官兵巡邏,若是有膽敢喊冤或是有小動作的,上去便是一通拳打腳踢,打死的人就拖到一邊堆在牆角。
而鳴風更是……
「不錯!我就說咱倆心有……」謝允見周翡摸了摸刀柄,忙從善如流地話音一轉道,「咱倆那個……英雄所見略同——但是受襲的六個崗哨都靠東邊,你猜這又是為什麼?是敵軍主帥特別蠢嗎?」
然而此時沒人聽她說話,三位長老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命人抬進來的擔架上——魚老無聲無息地躺在上面,神情舒展,面色隱約帶著一絲紅潤,嘴唇卻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
周翡不信,選擇性地聽了他的一半歪理,試著體驗所謂把自己當成化雨春風的感覺,不料「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她非但沒能眨眼間神功大成,還因為走神,差點從樹上摔下去。
黎明將至,依附於四十八寨的桃花源遭到了二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浩劫。
謝允面不改色地道:「『君子端方』的『端』。」
可還不等她開口,吳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將自己脖子上的長命鎖摘了下來,遞給周翡。
謝允道:「『端茶倒水』的『端』。」
可她曾經那麼喜歡山下的一方小小世界。
趙秋生噴了一口粗氣。
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出自《史記·遊俠列傳》)。他又為何要自曝其短,將自己一片赤誠的小人之心拉出來,在她面前展覽呢?
謝允聽了她的幾個問題,立刻意識到了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說你的人都信得過?」
林浩城府極深,神色不變地低頭一抱拳,沉默地賠了個油鹽不進的罪,好像看出了趙秋生的色厲內荏。
周祖宗藝高人膽大,當機立斷,說走就走。
周翡忙問:「誰?」
「別打,」謝允忙道,「周女俠饒命……哎,曹胖子要幹什麼去?」
敵軍大駭之下本能地後退,那刀鋒卻已經近在咫尺了!
這場景對周翡來說太熟悉了——因為「外面」就是這樣的。
城中官兵沒料到周翡他們放著滿大街走的敵軍主帥不管,一出手卻指向關人的宗祠。偽朝官兵的反應到底慢了些,周翡將人放出來之後,毫不停留,直接帶人往城南跑去。直到這時,本來埋伏在北端王身邊的官兵方才集結過來。斷後的周翡只聽身後有風聲襲來,下意識地將手中刀鞘一甩,只聽「刺啦」一聲,她猝然回頭,見那官兵手中拿的竟然是華容城中仇天璣用過的那種毒水!
說完,她提起望春山便直接闖入了關押百姓的祠堂。
趙秋生吹鬍子瞪眼道:「周翡,你想幹什麼?」
謝貧嘴少見地二話沒說,乖乖鬆了手。
那「王爺」年紀不大,充其量不過二三十歲,一身肥肉卻堪稱得天獨厚,遠非常人二三十年能長出來的分量。連他那胯|下之馬都比旁人的壯實許多,饒是這樣,依然走得氣喘吁吁,隨時打算跪下累死。
只見方才追隨左右的衛兵分開兩邊,曹寧騎在馬上,帶著一隊騎兵要走。
周翡正在四下找地方躲,突然,頭頂伸出一隻手:「上來!」
周翡倒是頗不以為忤,驚才絕艷的人物她一路見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紀雲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縱奇才嗎?還不是一個個混成那副熊樣,真沒什麼好羡慕的,劈柴就劈柴唄。
「光是『直覺』這點理由,我不能撤。」周翡搖搖頭。
周翡不過才出師,就能在洗墨江邊逼退寇丹——別管用的什麼刀什麼法——如果這都能算劈柴,別人又是什麼?馬吉利雖然資歷老輩分高,可他要是真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窩在秀山堂跟一幫半大孩子打交道,他這倚老賣老的一番話說在這裏,有點不合時宜了。
林浩卻說道:「蜀中路難,山下多是貧瘠之地。這二十年,不也是大當家一力經營,方有如今的繁華嗎?真要有什麼閃失,師叔,咱們就能和大當家交代了嗎?」
說完,他將馬刀一擺,下令道:「北斗的先鋒們,『匪寨』當前,你們都還愣著幹什麼……啊,這邊的耗子出頭更快。」
謝允轉開視線,沒去看她,只是露出一點弔兒郎當的笑容,死沒正經地道:「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多謝馬叔,您說得對——可若說起死於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劍……不也都是一樣嗎?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經八百地沖馬吉利行了個晚輩禮。
周翡不是頭一次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對付楊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將楊瑾的心態揣度得透透徹徹的才僥倖勝了一場。可相比偽朝的敵軍主帥,楊瑾那點小心眼簡直就像天真的幼兒一樣淺顯易懂了。
周翡想了想:「為了讓功勞看起來大一些?」
雖然周翡在謝允的引導下,口頭上明白了這些達官貴人坑坑窪窪的心計,可等她親眼看見的時候,心裏還是湧起一股拔刀砍人的衝動。小鎮上遠看平靜,走近才知道,已經是處處閉戶、人心惶惶,空寂的街道上只剩下三五成列的北朝兵將,四分五裂的酒旗落在地面、樹梢,石板路上偶爾掠過觸目驚心的血跡和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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