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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怎的？小命不保？」我呵呵一笑，從心底高興，「能與你重逢，能看到兩京光復，就是立時去了也值得。」

就是葬身黃河，也不能在李豫的注視下隨安慶緒南逃。奮力向岸邊游去，除了水聲，我的意識里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信念，滑水，用力地滑水，向前游去。船上的安慶緒驚了，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女子，明明是弱不禁風的身子，卻總是能在不經意時瞬間爆發。任誰也不會料到的絕地逢生，她竟然跳入水中。眼看著她離岸邊越來越近，安慶緒滿臉憋得通紅，「拿箭來！」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安慶緒轉過身，看著滔滔黃河之水，心中有些悲愴。

她嫣然一笑，露出如雪的貝齒，話語中透出幾分親切，「琴兒複姓獨孤，是陛下在靈武登基后賜給殿下的。」語罷，笑意盈盈，眸子正對上我的臉，似是一驚，又忙掩飾著，起身，坐在我的榻前，關切地問道：「娘娘，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言語中有幾分疏離。

李豫沒有走，輕輕踱到床前，為我掩了掩被角，面向里側，似是一個人自言自語：「雪兒，你可怪我？」見我不語，又道：「你怪我也是應該，為了此事，適兒三個月未與我說話。」

回首，看著他一臉的猙獰，我狠狠瞪了一眼，未加思索，我縱身跳入了濤濤黃河水中。

沉默，無數次的在夢中憧憬過的相逢場面，裏面有李豫、有適兒，有綠蘿甚至有雪球和圈圈，卻是一次都沒有想過會有一個如此陌生又如此美麗的屬於他的女人。

李豫點點頭：「本是傷痛萬分，前日見你傷重回來，才打起精神忙著照料你，剛剛讓她下去休息。」

李豫轉過頭，壓抑著聲音中的哽咽，「芸兒都告訴我了。」

李豫和圖書微皺劍眉說：「回到長安，我與適兒就先奔往園子，一座荒園，空無一人，本來以為你收到消息后另做安排，這才留下適兒慢慢搜尋。待洛陽宮中見了芸兒，方知當日情形，現在想想……」

「呵呵，」安慶緒站在我身後一陣冷笑，「果然是十多年的夫妻，下不去手呀！」

李豫眼中一熱，低下身子，密密地吻上我的臉、我的唇，燙燙的唇再不似以往那般清冷，我雙手纏上他的脖子，撫摸著他的頸部，他的背，他伸出舌叩開我的唇，在唇齒間探尋，緊緊地纏繞。火熱尤勝當年。我淪陷了，放縱了，只想與他一起飛上九霄。

「胡說什麼！」李豫真的惱了，眼中的眸子黑黑的，緊盯著我，像要將我吞噬。

「我來！」獨孤琴從芸兒手中接過葯碗，幫我墊好帕子，端著讓我服藥。又是一個有心之人，我心中暗嘆，就算是破敗山河，零亂的皇室，總還是有新人不斷湧進。可悲亦可嘆，接過葯碗，仰首而進。

我閉著眼，心中雖是無限悲泣，卻真的無可奈何，怪他嗎？一個在戰亂中剛剛被冊立的太子，承載著百官與軍民的重望，而他身邊正妃瘋癲，側妃失蹤，枕邊空無一人，當皇上的父親為他另擇賢人，應該也是眾望所歸，他又怎能推卻？

李豫忙伸手把我按住，輕輕放好，拿了個靠枕墊在身後，微微嘖道：「當心傷口！」

「適兒很好，長安光復以後，他與建寧王留守，適兒以為你會藏身在長安的某個角落，這會兒估計一戶一戶地訪尋你呢。」

重重跌入他的懷抱，他的心跳得很快，咚咚作響。埋首在他的胸前，我再不願抬起。

見她此言，像是急著為李豫開脫，倒顯得我無容人之量，於是我連ｈｔｔｐs://wｗw.ｈｅｔubook•ｃｏｍ•cｏｍ忙打斷她，說道：「陛下聖明，本該如此。」

獨孤琴何其聰慧，眼中浮起一層水霧，隨即閃過，仍舊是淺笑連連，「琴兒唐突了，對太子妃神交已久，聽說您醒了，趕緊前來服侍，未曾想打攪了太子妃的休息，真是不該。」說著起身行禮就要退下。

望斷西京雙淚垂，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就在我們都沉醉的那一刻，房外芸兒的聲音響起：「太子殿下，獨孤側妃求見！」

凄楚中的甜蜜，澀澀地沁人心脾。

我奮力地游著，忽然覺得肩上一陣鑽心的疼痛，接著，身邊的河水被染紅了，然後慢慢散去。

獨孤琴聽聞，略略安心，看著榻上之人滿臉的憔悴和已毀的容顏，心中有些不忍，「我在殿下身邊一年，每每夜深人靜，殿下總是遠望西京，暗自傷心，殿下對娘娘的掛牽與思念令琴兒深深感佩。」

我笑了。

我心中忽然有一絲不忍，遂說了句，「以後有空常來坐坐。」

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我一下子癱在床上，緊閉雙眼，似要睡去。

一個浪花打來，重心一失，沉入水中。還有一絲清醒，不能掙扎，越掙紮下沉得越快。置身水中，方知道原來黃河之水不是黃的。很清，很清。誰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在這清澈的河水中，我看見自己飄動的衣帶，隨著水流擺動，煞是好看。如果葬身於此，也算是質本潔來還潔去了。

又是一次三人獨處。只是正妃崔芙蓉換成了卧榻上幾分虛弱的我，而下坐的側妃也換了新人。

實在是無可奈何，我輕聲問道：「如果我在亂中被辱，也許是安慶緒，也許是個販夫走卒，你會怪我嗎？」

「好多了。」獨孤琴，複姓獨孤，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敏兒，想起了她猶如煙花般、轉瞬即逝的年輕生和-圖-書命，心中十分凄然。

嫻熟地拉弓搭箭，六歲起就能百步穿楊，命中靶心。要她的命嗎？安慶緒閃過一絲的猶豫，得不到的東西就是毀了也不能落入旁人之手，這是父親自幼的教訓。安慶緒瞄準水中的人影，手一松，離弦之箭「嗖」地飛出。在那一刻，終是有一絲不忍，耳邊似乎還回蕩著當初那首動人心魄、氣勢恢弘的《將軍令》。

兵士遞過一把弓箭。

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的性子，什麼都強出頭，風寒、肺病、灼傷再加上身上的箭傷，原本身子就弱，太醫說了如今要好好調養，否則——」李豫嘆息一聲，說不下去了。

聲音輕脆響亮，深埋的頭和挺直的腰背，透著骨子裡的不卑不亢。

聽到適兒安好，我心中無比寬慰，只是想起靜蓮苑又有些疑惑：「沒見到綠蘿她們？」

也許這就是命運，前有崔芙蓉，十余年相守一起，卻常常如芒刺在身。如今經過離亂，本以為可以找回失落的愛，可以與他全心相待，誰知前方早有一個如此優秀的獨孤琴伴他左右。

獨孤琴一怔，隨即笑著施禮退下了。

待到重逢時，清淚為我而流。笑意漸漸流露，戰亂中我找到了我曾經失落的心。

有些嚇人，他從來都是溫良的，同處十幾載似乎從未真的發過脾氣，我小心地用手撫平他緊皺的眉，微微笑道：「見到你，我心裏高興，什麼都不顧及了。」

我心中一暖，故作輕鬆地說：「如今可不是無恙？」

安慶緒率叛黨嚴庄、張通儒、安守忠等逃至鄴郡，與前來增援的史思明等人彙集一路，十七萬大軍，嚴陣以待，與唐軍擺開了殊死一戰的架勢。

獨孤琴似是會錯了我意，忙起身在榻前行禮，神情十分肯切：「娘娘，當時情形，崔娘娘因hetubook.com.com為貴妃遇難急火攻心染上瘋癲之症，不能隨軍，殿下與雍王身邊無人照料，所以陛下才將琴兒賜與殿下。」

恍惚中，有人向我游來，我被用力拖著游到岸邊，又被人連架帶拖地上了岸。僅存的半點兒力氣，支撐起身體，一抬眼，看到狂奔而來的李豫。對著耀眼的陽光，只是一個影子，一個籠著光環的影子，我知道是他，他瘦了，臉上的眼睛更加凸顯，長長的睫毛下閃動的眸子布滿血絲，兩行清淚。是淚嗎，我恍惚了，留存在腦海中全部的記憶里，他是風淡雲輕的，不會暢快地大笑，也不會有悲痛的神情，就是在最動情的時候也不過是微微上揚的嘴角。

「娘娘，」芸兒端著葯碗，「該喝葯了。」

「適兒在哪兒？可還好？」忍著疼痛，盡量放平語氣，小心問著。

李豫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在一旁。

「快傳軍醫！」李豫大聲疾呼。而我最後的一點兒意識終於散去，昏倒在他的懷中。

我的胳膊終於無力了。

李豫拉起我，緊緊擁在懷中，蓄起的鬍鬚輕輕與我的鬢髮相蹭，互相纏繞。

房門應聲被打開，徐徐走進一位年輕女子，進入殿中，先對著李豫行禮，然後緩緩走到我的榻前，深施一禮，「琴兒參見太子妃。」

長相端莊大方，溫婉賢淑。最可貴的是眉眼間的風采以及脈脈含情間帶著的一股英氣，實在稱得上是一位美人。

李豫拉起我的手，放在心口，擲地有聲道：「不會，我只會恨自己。」

「琴兒，」李豫看到我有幾分倦意，起身說道，「太子妃傷重初愈，須好生靜養，你先下去吧。」

「一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爾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我輕誦著，李豫拿起我的手輕輕撫在自己的臉上，慢慢的和-圖-書，動作小心翼翼，輕輕地放在唇邊，印上他的溫度。我睜開眼，看見一臉神傷的他，只一句「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對面追來的唐軍，揮動的大旗，正中一個「李」字。是李豫嗎？我不敢確定。奔到船頭，心中狂喜，也許岸上就是李豫，幾十丈遠，軍士們站成一排紛紛搭弓，羽箭卻遲遲未射出。

難道，難道是我們被帶走以後，園子里的人都遇害了，想想安慶緒雖是兇狠之人，但也不至於連區區幾個侍從都不放過，還翻回頭去殺。實在想不通，忽又想到玲玲，忙問：「那玲玲可知道了？」

一場戰亂，大唐江山半壁染紅，身處其中，誰能無恙呢。

洛陽上陽宮南薰殿。

李豫攥緊拳頭，一臉陰狠之色說：「還要怎樣？適兒如果知道了定會發瘋。」

獨孤琴遞過茶盅，伺候我漱口，凈手，雖然小心卻並無刻意殷勤之色。

「適兒。」我猛地坐起，突然感到肩上鑽心疼痛。

稍許，方又恢復了常態，說道：「當日禁宮匆匆一別，心中如焚，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命人暗遞消息給你，只盼著你能無恙。」

戰船一點點遠離岸邊，九月的黃河之水，浪花翻湧。

我細細打量，她兩鬢插著簪花飾釵，耳垂及頸項上沒有任何首飾，足穿翹頭軟布鞋。上穿寬領對襟的大袖明衣，內束抹胸，繡花的披帛繞臂，下穿長裙。衣著簡單，卻透著一股貴氣。

紅紗幔帳低垂，雕花橝木床上，睡眼矇矓中，有人走近。布滿薄繭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一聲嘆息，輕輕低吟。

李豫停住了，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我心裏一沉，挺直了身子，「宣。」

看了一眼李豫，我心中漸漸明了，兩年未見，有些事情終是會發生，我輕輕說道：「何必如此，快快請起！」旁邊的芸兒適時呈上一個坐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