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蔥花
第十七章 終章
竇俊梁以為他聽進去了，又補充了一句：「到時候叫律師來，你給我立個字據……不，做個公正，我遺囑都寫好了。」
徐西臨自費給他出版了，好好裝幀后，就放在「姥爺」花店裡賣，賣得不錯，居然沒賠錢，「姥爺」花店還上了旅遊雜誌推薦的深度游衚衕小店推薦，生意漸漸有了點起色。
後來徐西臨也給自己的爸爸寫了一封郵件，簡單問候了一下，提了自己未來的打算和陪著他未來的人，鄭碩大概很忙，沒時間總查私人郵箱，三天以後才給他回了信，沒說什麼，只是提醒他少數人的人權尚在爭取的路上，讓他做好思想準備，順便解釋了自己為什麼終於還是沒有回國——他現在的妻子不同意。
竇俊梁默然片刻，嘆了口氣，一指旁邊：「坐，爸爸想跟你聊幾句。」
竇尋沖她點了個頭，見那小男孩有點畏懼地往她身後躲，就從探病的水果籃里摸出一個芒果給他。
竇尋沒跟他客氣，像坐在自家客廳似的泰然落座，全然無視吳芬芬快要咬被角扎小人的眼神，對竇俊梁一點頭：「您說。」
徐西臨在不遠處沖他們揮了揮手，然後被竇尋拉著跑到了牛毛似的小雨里。飛濺地水花很快打濕了他休閑西裝的褲腳，徐西臨渾不在意，吹了一聲俏皮的口哨，彷彿依稀還是十六歲的青春年少。
竇尋腦子一熱來的，沒想起這茬，有點挫敗。
「祝小程說她勸過您了，」竇尋耐心地說，「看來您沒能領會精神？您都到這了，還操心我的事，弄得我也挺過意不去的。」
「咱這叫鐵十字！」老成手舞足蹈地說，「還像那個超級『x』……嘿，老徐，你開車到底行不行？」
徐西臨的三寸不爛之舌打著結，好不容易跟房主解釋清了，感覺丟人都丟到大馬路上了，好在當年買房的房主對他還有點印象，十分和氣地請他們倆進去喝了杯水……然後拒絕了竇尋買房的請求。
他試了半天也沒打著火，估計是電瓶歇菜了——老成果然把和圖書激怒了神仙。
小男孩竇章不聽話，在病房裡亂跑，吳芬芬忙叫道：「寶貝快回來！」
吳芬芬緊張地窺視著他的背影，好像竇尋是來挖她家地里蔥苗的。
老成：「……」
這句話里不知道哪個字把竇大爺哄高興了，就此不再提買房的事了。他拿出一點錢投到了老成的花店裡，把花店重新裝修了一遍，又由徐總親自操刀，重新進行了產品定位和營銷策略，讓蔡敬重新操筆，給花店寫了一本書，由於老成不肯改點名，為了配合「姥爺」的店名，書里講了箇舊社會的愛情故事。
老成給點陽光就燦爛，感覺自己十年來跌宕起伏的霉運即將告一段落，非要拉著他們幾個人去找個什麼財神廟拜拜，他們四個非主流的「三張」青年於是拎著烤肉架子，在郊區找了個財神廟，連燒烤再支持老成的封建迷信活動。
以前徐家外婆老說竇俊梁像「漢奸羔子」，其實除了油頭粉面之外，竇俊梁也能算得上形象頗佳，很有點舊式花|花|公|子的風流氣質，特別能吸引那種做夢想當「浪蕩子最後一個女人」的小姑娘，不過事到如今，他美醜窮富是看不出來了。
徐西臨：「看什麼看？」
竇尋到醫院的時候，竇俊梁正在護工的攙扶下溜達，竇尋乍一看差點沒認出來，小半年不見，竇俊梁的後背竟然已經佝僂下去了，原來是個「大叔」，現在看來，連「師傅」也不配了，像只畏畏縮縮的大猴子。
吳芬芬正給兒子竇章削蘋果，母子兩個都不往他跟前湊，也不和他說話，與其說是家屬，更像隔壁床位的病友。看見竇尋來，她神色變了幾變，最後勉強笑了一下，站起來跟他說話：「來了？」
竇俊梁被他刺|激得倒抽了一口涼氣，臉色都變了，犯病似的彎下腰，捂住肚子。
竇俊梁冷靜不了，一個人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就不太看重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了，竇俊梁這一輩子奉行及時行樂，臨了，沒有留下什麼自我滿足的wｗｗ•heｔｕｂｏｏk•com.ｃｏm成就與牽挂，竇章那個小不點，他是看不到他長大成人了，想來孩子跟著吳芬芬長大，將來的成就恐怕也有限，只有竇尋，算是他唯一能聊以自誇的，是掐著他最好的血脈留下的種，怎麼能有瑕疵？
竇尋聽完，居然沒罵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他。
竇俊梁在他身後怒吼：「你給我回來！你……你這個……」
竇俊梁開口之前，先默不作聲地看了吳芬芬一眼，吳芬芬剛開始假裝不知道，竇俊梁沉下臉色，她才不甘不願地叫上男孩離開了病房，護工也很有眼力勁兒，叮囑了幾句，跟著就找借口暫時離開了。
結果徐西臨說：「就咱倆，一張床睡不開嗎？現在家裡還閑著兩間屋呢，要那麼大的地方幹什麼？」
竇尋沒什麼興趣跟竇俊梁討論他小老婆。
「……我看不出你哪過意不去。」竇俊梁臉色鐵青，他緩了一口氣，又說，「咱們老竇家的東西，我不能全留給你，你弟弟還小，不能沒人管，你理解吧？」
別人一大家子人住得好好的，幹嘛要賣？
竇尋平時不缺錢，留那麼多現金也沒什麼用，又想起以前的徐家，把房子買回來的心又動了，徐西臨勸說未果，只好陪著他走了一趟，他們倆故地重遊，在熟悉又陌生的房子旁邊轉了幾圈，正好房主家的小女孩在院里玩，警惕地看著他們倆：「你們找誰？」
竇俊梁從這句話的主謂賓里挑揀一番，到底沒能撈出一聲「爸爸」，目光很複雜地在果籃上「鄉里」的商標上掠過，僵硬地沖竇尋笑了一下：「也就熬時間吧，反正今天還行。」
結果徐西臨果然沒撈到「好下場」……反正灰鸚鵡被隔壁的動靜嚇得掉了一根毛。
竇俊梁順著聲音掃了一眼那母子兩個，苦笑著壓低聲音，對竇尋說：「她以前說醫院對孩子不好，從來也沒來過，就給我請了倆護工——結果昨天你媽一回來，她立馬就來了，這是怕我死了以後錢不給她呢。」
竇尋問她：「叫一下你家大人行嗎？我們想買這個房子。」
竇俊梁「嗯」了一聲，格外嚴肅地說：「我的東西，會留給你們倆一人一半，但是有一條，你得把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關係斷乾淨，你知道我說的是誰，竇尋我告訴你說，人得愛惜自己，得自尊，否則你有再多錢，有再大成就，有什麼用？」
竇尋一關病房門，把他的叫罵都隔絕在身後，彬彬有禮地跟忐忑不安的吳芬芬打了聲招呼，啃著自己方才削的蘋果，溜溜達達地走了。
竇尋站起來給他倒了杯水：「冷靜點，您不是早知道嗎？」
竇俊梁：「我是很想讓你帶一帶你弟弟，可是一來你也忙，又沒結婚，帶個孩子不方便，二來……」
竇尋只好打電話叫拖車，拖車坐不下那麼多人，竇尋說：「沒事，我們倆走一段路，到前面打車去。」
竇尋無所謂地點頭，拿了一個蘋果慢慢削。
小女孩睜著大眼睛瞪了竇尋一會，「嗷」一嗓子：「媽媽，這有倆神經病！」
竇尋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竇俊梁。
男孩當慣了獨生子，不知道「大哥」是哪根蔥，接了水果，不肯吭聲。竇尋也懶得認這個便宜弟弟，沖她擺擺手：「不用客氣，您坐，我過去看看。」
說著，他率先推開車門，半身站在小雨里，沖徐西臨伸出一隻手。
徐西臨：「……」
他被蔡敬揪著后脖頸子拽回去了：「你要當電燈泡啊？」
看來是沒往心裏去，徐西臨鬆了口氣，也開起玩笑：「沒事寶貝，沒有這個爸爸，以後我給你當爸爸。」
竇俊梁本想說「是個踏踏實實的好孩子」，結果竇尋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是個喜歡男人的混蛋。」
竇尋慢吞吞地說：「占我便宜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又過了小半年，竇俊梁自以為偉大的靈魂沒能扛過肉體的腐朽，終於是死了，活到了六十一，多少有點英年早逝吧。不知道他臨死前是怎麼想的，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也是為了給小兒子找個靠譜的退路，到底沒有切斷跟竇尋的血脈聯繫，也沒多給，他死前把自己住的那套房子變現了，留給了竇尋……算是他是這家人，小時候也在這個家裡住過的紀念。
等完紅燈，徐西臨莫名其妙地掛不上檔了。
竇尋：「他媽得跟我玩命，以後讓他們有事找我就行了，能幫的我都幫，平時也別互相礙眼了。」
竇尋自己笑了起來。
竇尋有點啼笑皆非，說的是他的事，竇俊梁卻比他這個當事人還緊張，唯恐隔牆有耳，還特意壓低聲音，對他說：「我有一些朋友，家裡或者親戚朋友那有不少年紀合適的女孩，條件也不用說，你要是什麼時候有空，看看喜歡什麼樣的，可以約出來認識一下……你跟我不一樣，是個……」
好在，徐西臨雖然跟他有點像，但是「懂事」得比他早，總算沒有疲於奔命地蹉跎那麼久。
竇尋一手撐在車門上，歪歪斜斜地坐著：「竇俊梁跟我說『離開那個男人，這張支票就歸你了』。」
老成在破廟裡拜起來沒完，念念有詞地嘀咕了十幾分鐘，來的時候明明是晴天，活生生地被他念叨到烏雲滾滾，徐西臨想起老成那張喪心病狂的烏鴉嘴，連忙上前把他拖走了：「咱們過幾天再來抒發感情好不好？今天就先到這了，我覺得你快把財神他老人家激怒了。」
竇尋笑了一下，從旁邊拿起竇俊梁的一件外衣，披在他的病號服外：「有點冷，您多穿點吧，麻煩您把那遺囑重寫一份吧。我走了，愛吃什麼跟我說一聲，我託人給您買去，不用客氣。」
一個人是不能面面俱到，兼顧兩種生活的，鄭碩早年不懂，錯失了徐進，現在總算是明白了，可惜徐進夫妻運不旺，到底沒趕上好時候。
有一蓑煙雨，何不任平生。
尋常人家的父親年老體衰，兒女應該分攤住院費用，再盡一盡陪護義務，不過竇俊梁情況不太一樣，他窮得就剩下錢了，自己住得起私立醫院，也請得起最好的陪護，不需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竇尋跟誰攤什麼……讓竇尋來「盡孝」也夠嗆，竇尋覺得他們倆偶爾見一面還行，讓他老在竇俊梁眼前晃，容易加重病人病情。
徐西臨其實是跟他一塊過來的，到了醫院沒進來，那個猴精大概早知道是這種結果。
徐西臨這個自來熟正坐在停車場的石墩子上跟管理員胡侃，一見他出來，立刻跳了起來，小心地覷著他的臉色，唯恐他挨罵心情不好，跑過去替他開了車門，順勢摸摸竇尋的頭。徐西臨把車開了出去，過了一會，仍然不放心，問他：「怎麼樣？」
「祝小程都跟我說了。」竇尋沒理她，走到竇俊梁身邊，把果籃放在一邊，「您現在身體怎麼樣？」
人身上好像有種奇異的精氣神，精氣神在的時候，有三六九等、美醜胖瘦，不在了，就是萬般色相皆虛妄了——五官周正不周正，身材頎長不頎長，都包在差不多的皮囊里，透出一股沉沉的暮氣，沒什麼分別。
吳芬芬忙推了竇章一把：「你謝謝大哥了嗎？」
他慢了一步，沒來得及阻止。
徐西臨和蔡敬同桌，老成坐他們前面，竇尋是轉校生，正好坐他們後面。
徐西臨：「……」
老成還要客氣：「哎哎我也……」
在竇俊梁這種人眼裡，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女人都不算是人，依照資質，她們有些是「名車名表」，有些是「花瓶」，還有一些是「洗不幹凈的爛抹布」……至於喜歡男人的男人，那都是半男不女、半人不妖的怪物。竇尋作為他頗為自豪的長子，本可以當個「老三」，卻非要自貶去當怪物，這怎麼能行？
於是他直白地問：「需要我做點什麼嗎？比如照顧老婆孩子什麼的。」
話沒說完，外面就下起了雨。
這天徐西臨的車正好限號，他們開的是老成那輛手動檔破車，一路頂著毛毛細雨回城區，老成還沒美夠，在車上暢談往昔崢嶸歲月，說著說著，他忽然想起來：「對了，你們還記得咱們以前在班上是怎麼坐的嗎？」
徐西臨罵了一聲：「x你個頭，多長時間沒檢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