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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教訓的是。」

寬闊的走廊上面只站著二人。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拘謹地立在中年武士身後，彎著腰作聆聽教誨狀，彷彿是對他極為恭敬。

這個時侯，從走廊的遠處，傳來一陣木屐的響聲。

現任駿府城的主人，名叫做今川氏真。傳言說，他繼承了父祖的文化基因，卻沒有繼承軍政的能力。又說他對於蹴鞠、詩詞以及連歌這些技藝瞭若指掌，相反對於弓馬、刀劍、軍學興趣缺失，故而人人皆以此譏諷，說他是個藝術家而不是大名。

三河的岡崎城，依舊被數萬門徒眾圍困。

發出感慨的人，是個矮小的中年武士，身高不過五尺三寸（160cm），靜靜立在走廊邊上，一動不動遠望著遠方的山水，神情似喜而無喜，似悲而無悲，正是寂寥雅緻之態。

今川氏真笑著解釋道：「正是因為小野，才發現了遠江井伊家的陰謀野心，故而我才獎勵他列席茶會。十兵衛不是也常勸說要關心軍政大事嗎？」

夏日之中，海風從窗口徐徐吹來，的確是十分舒爽的。在此間靜靜地欣賞茶人的技藝，吟誦詩歌，安閑風雅，令人忘卻身在亂世。

「在您面前豈敢稱是『大人』呢？」來者愈發恭敬了，「是主上要找你，在下不過是個跑腿的而已。」

明智光秀向山科言經拜了一拜。

然而……

直到這一刻，他都沒有意識到，在明智光秀眼裡，獻上三河一向一揆的計策是比詩詞和歌更重要的東西。

「這……」

身為公卿之子的山科言經遺憾地搖了搖頭，答到：「可惜俗務纏身啊！奉家父之wｗw.ｈｅtｕｂooｋ•cｏm•com名，出來行走，是為了了解親近朝廷的武家，恐怕不能在一地久留。」

「可惜亂世之中，在山間穿行的，並不是隱者墨客，而是背負著金礦石的堀工。」中年武士輕輕搖頭，微微一嘆，「禮崩樂壞，人心逐利啊！」

「真是可惜了。」今川氏真親切地問詢，「不知言經大人慾往何處去呢？」

「是啊。」里村紹巴也贊同地說道，「就算是大內家的山口城，朝倉家的一乘谷城，也不及駿府城『小平安京』的風姿。」

不過東海道第一弓取立身之地，又豈是那麼簡單的呢？

「此言……甚是。」

「可是叔父，刑部大人不是採取了您的計策，暗中推動三河一向一揆，而且也取得了成功……」

遠江豪族還在終日惶惶，不知道下一個被懷疑乃至處死的，是不是自己。

「這就是過謙了。」今川氏真截斷他的話，「在鄙人心中，十兵衛乃是比肩雪齋公的人傑。」

駿府城裡面，最華美的地方並非城主居住的御所，而是臨近南邊海岸的茶室。

「小野大人有何要事？」

明智光秀嘆了一聲，說道：「其實鄙人只是粗通一些文墨罷了，並不懂得國家大事……」

左馬介繼續沉默地聆聽著。

（PS：英林即朝倉孝景，是戰國前期頗有影響力的人物，具體事迹請看官自行搜索。）

文人，僧侶，公卿。今川家的座上賓，永遠是這三類人。

若藝術家都是這樣的人，那藝術這個詞彙的含義，恐怕要改寫。

數年之前，駿遠三俱還在今川家治下的時候hetubook.com.com，東海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民謠說：「三河人去打仗，遠江人種大米，駿河人整日高歌。」在樸實的農人看來，駿河除了大幅收納自京都逃難的僧侶和公家之外，實在無甚值得關注的地方。

「駿河的茶，真是外鄉所難以體會的。」

明智光秀輕輕啜飲，閉目享受，終於說了一句好話。

「身為亂世的大名，卻不知識鑒人心，親奸佞而遠賢臣，真是可惜了……」

遠江已經全然混亂了起來，這位殿下，卻並不覺得是御下的手段不對，反而慶幸「發現」了附屬豪族的「陰謀野心」。

「請回報刑部大人，明智光秀頃刻即至。」

駿河國內多是山地，找不到成片的平原，故而耕地極少，歲收穀物，不過十萬石而已。今川家徵召數萬大軍，所依靠的，一是北部山區豐富的金礦，二是南部海港發達的運輸，都是日進斗金的產業。於是無需自己動手，近畿的大米，關東的馬匹，都被逐利而來的商人源源不斷送到駿府城來。

明智光秀面色不變，只是盯著這邊看了片刻，徑直了當地表達不滿。

寒暄了一會兒，眾人才進入茶道的環節。

說到這個的時侯，那中年人神色才出現幾分柔情來。

「三河最近混亂不能通行，所以準備經由信濃，拜訪北陸的朝倉家。」

「噢，那快請他進來。」

「左馬介啊，我知道你醉心於軍學和弓馬之道，可是亂世之將，不該避諱用黑暗的手段取勝。今川刑部，若是僅僅不懂識鑒人心，以其才具尚可保一國平安。但他又不知道『正和奇勝』ｈttｐs://ｗww.ｈeｔubｏok.cｏm•cｏｍ的道理，恐怕會為敵人所趁，日後大概會斷送祖業吧！」

這兩人的讚譽頓時讓今川氏真喜笑顏開。

「還請叔父教誨。」

中年人應了一聲，也未告辭，便徑直到卧室更衣，左馬介也跟在身後。

明智光秀走了進來，淡然見禮。

「明智光秀大人到了。」

「刑部大人若能有昔日雪齋公那般名臣輔佐，或為人傑，然而……」

朝倉家啊……

就算我是雪齋公，您卻不是治部大輔。明智心下如此想著。

「十兵衛（明智光秀的字）啊……」今川氏真全然不覺得他失禮，只是指著那幾位客人，「這幾位大人，恐怕是一定要見識的。」

「正是。只是可憐了熙子，長年隨我奔波。」

在駿府城中，被稱作刑部的，就只有一人——新上任的從四位下刑部大輔，今川氏真殿下。至於雪齋公，整個扶桑國內，所指代的都是那個名為太原崇孚的僧人。

另外今川氏真此人，現在被認為是內政武勇俱佳的武士，然而嚴重缺乏政治智慧。這種人為臣倒是不錯，作主君是不合格的。

「左馬介啊……」中年武士緩緩抬起右臂，指向遠處，「這富士山的景緻，遍觀扶桑國內，再無他出可尋。或許他日有緣西向，踏上明國疆土，方才能見到更加壯美的山水。」

「這是天下聞名的連歌師里村紹巴，這是長善寺的主持乘阿上人，這是山科家的言經大人，是言繼大人的嫡子……」

「這都是父祖的功勞，與在下實在無關。」

瞬間，今川氏真撫平心緒，又開始領著眾人吟誦新做成的詩歌來。

雖然他www.hetubook.com.com們也同樣不喜歡這個不通風雅之道的武士在場，不過畢竟是此間主人的決定，客隨主便，不宜干涉。

門口的傳奉侍者輕聲地通報。

今川氏真的相貌，與他中年發福的父親不一樣，反倒是兼具了英武和風雅，風儀非凡。

「叔母他定然會理解您的。」

來者十分殷勤地上前施禮，而被稱作十兵衛的中年，卻是十分冷淡地回應：

「叔父大人，您這是……」

而駿府城中開始飄蕩起歌聲來。

「若是刑部大人當真從諫如流，此刻松平藏人佐（元康）的首級，已經擺放在駿府城下了。我身在此處，不過是被當做文人清客罷了。」

「我又有什麼資格談教誨二字呢？若我懂得人心的話，就不會淪落到四處奔波，無一立錐之地了。」中年人微微一笑，神色頗為清閑，但卻予人無限悲涼之感。

……

這是駿府城中，接待貴賓的上等屋敷。裝飾極盡華麗，室內隨意掛在牆壁的立軸，或是屏風上的插畫，都是出自名家。連穿行的侍女，都穿著絲綢，接受過茶道和詩歌的訓練，其中不少還有下層公卿的血統。

被稱作左馬介的年輕人越發不解，卻也不敢相問，只是保持著受教的姿態。

「十兵衛也要離我而去嗎？」今川氏真臉上顯出幾分悲傷來，接著說到，「此後駿河就無人可以與我談論詩歌了。」

「這些都是剛剛採摘的茶葉。」法號叫做乘阿的本地和尚解釋說，「若是運輸到近畿去，最快的船隻也要三四天，就失去了『新茶、甘泉、潔器』之道。」

「起伏皆是緣法，殿下何必作兒女之態呢？」

「一個無家可m.hetubook.com.com歸的浪人罷了，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

「十兵衛大人，原來您在這裏啊，真是讓我一陣好找呢！」

名叫小野的武士，伏在地上諂笑著目送二人離去。直到他們走遠，方才啐了一口，右掌重重劈在地板上。

但這些話若是傳到了駿河人耳邊，定要說此言有失公允。在天下大名大都開設關卡收取商稅之時，今川氏真卻設立樂市，減免稅率，吸引商人前來。在上杉輝虎揮師十萬兵圍小田原的時候，他看出關東合眾軍盈不可久，果斷派人支援盟友北條，鞏固了兩家的友誼。更不為人知的是，他還是新當流劍術的高手，可以以一支竹劍匹敵壯年的武士十人。

「山科大人，鄙人素來希望見識各地的雅緻，不知能否與您同行呢？」

「您打算前往越前嗎？」

在駿府城住上上等屋敷的人，自稱無一立錐之地，本是笑談。然而他這番說出來，卻讓人生不出半點反駁的意思。

接著依次地介紹。

此時山科言經出來打圓場了：「以前聽家父說過，駿府城是按照京都來建設的。而今才知道此言非虛啊！」

「富士山和駿府茶雖然讓人留念，但是今川刑部，卻並不讓人放心啊！希望越前的朝倉氏，還保留著英林公當日的風姿吧！」

左馬介也只能如此勸慰。

「若是各位多逗留些時日，還能接著品鑒風味不同的秋茶和冬茶。」今川氏真彷彿是極力想挽留面前幾人。

PS：明智光秀出仕足利義昭之前的記載不詳，有傳言說他曾在今川和毛利兩家棲身，此處採用了前者。

「是您過謙了……」

角落裡面，剛才給傳話的小野道好，也儼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