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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鴕鳥先生

作者:含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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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我又想起你 第一章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第一卷 我又想起你

第一章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兩個孩子近一個月不見,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一會兒以後,話題就延伸到了彼此過年時的活動上。顧銘夕告訴龐倩他見到了久未見面的外公外婆,但是在北方,他們讓他喊姥爺姥姥。他還說到北方的雪,那才叫真正的鵝毛大雪,地上能積起半米厚,一腳踩下去,直接沒過膝蓋。
哪怕金愛華在公司食堂當著大家的面和她大吵一架,她也死不悔改。
李涵的聲音帶了些哭腔,金愛華不停地安慰她。
顧銘夕低頭看了一會兒飯盒,突然說:「你要是吃得下,我這塊大排也給你好了。」
這場單方面的冷戰終結于下午第一節課後,顧銘夕獨自一人走出了教室,回來的時候,他歪著腦袋,臉頰和肩膀之間夾了一包麥麗素。
龐倩又哭了一會兒,終於抽抽噎噎地站了起來,緊緊地牽住了顧銘夕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和我說的。」顧銘夕一邊踢著地上的石子兒,一邊回答。
這個女人的確有些八卦,舉個例子吧,她是金材大院、甚至是整個金屬公司里唯一一個依舊把龐倩叫做顧銘夕「媳婦兒」的人。
「去吧。」顧國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拎著拉杆箱進了屋。
李涵說:「但是銘夕和別人不一樣啊,他當時都有點兒懂事了,每天都要纏著我一起睡,不讓我和他爸爸睡一起,每天都能和我說無數遍『媽媽,你會不會不要我啊』、『媽媽,我會很乖的,我會學著用腳吃飯、寫字的』,愛華啊,我當時聽著,眼淚就不停往下掉,但是銘夕卻一點兒也沒有哭。就算我讓他練壓腿、拉筋,他疼得厲害,我在邊上看著都能哭,他都沒有哭過。」
那時候顧國祥和龐水生都很年輕,他們工作順利、夫妻和睦、父母健康,還住著讓人羡慕的樓房。他們每天都笑呵呵地進門出門,像這個城市裡所有平凡的小夫妻一樣,過著自己普通卻溫馨的小生活。
勞動課上,顧銘夕右腳夾著剪刀,忍著腳趾的癢、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剪著一張硬卡紙。老師提前就布置了這堂課的任務,因為快要到元旦,所以讓每個同學為同桌做一張新年賀卡。
聽他這麼說,龐倩樂了,熟門熟路地摸了他的褲子口袋,拿出了錢。
龐倩噘起嘴,看他坐在凳子上穿鞋,看了一會兒后嘟著嘴說:「還說我,你自己穿鞋都這麼慢!」
顧國祥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很久沒看到兒子的傷處了,收起自己的失態,問:「現在還疼不疼了?」
在學校里,因為他身體的特殊性,的確有許多孩子不大敢和他來往,但是,他還是有幾個好朋友的。
聽完黎老師的話,李涵臉色有些差,讓顧銘夕一個人孤孤單單坐在教室最後面,她肯定是不願意的,但換個同桌……連知根知底的龐倩都不樂意,其他人會不會更不樂意了?萬一新同桌欺負顧銘夕可怎麼辦?
「知道啦——」男孩子清清脆脆的聲音從樓道里傳來,語調里透著雀躍。
「別玩了。」顧銘夕起先還等著她,見她樂此不疲地玩著終於忍不住開口,「快走啦,我們要遲到了。」
「龐倩!」男孩子扭開頭躲她,氣呼呼地跳了開去,沒想到腳下是塊冰面,他身子一晃,龐倩根本來不及拉他,他就已經摔在了地上。
他們哈哈大笑,龐倩終於忍不住哭了。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想起身回家,張佳琦和付亮卻不肯放過她,圍過來就要搶她手裡的蛋,龐倩突然也發了狠,和他們廝打起來。
顧國祥開了502的門,李涵聽到聲音迎了出來,笑著說:「咦,你倆怎麼一起回來了?」
顧銘夕眨眨眼睛,又一聲不吭地坐回地上開始穿襪、穿鞋。
可是,就算龐倩和顧銘夕是穿同一條開襠褲、吃同一碗飯長大的,也沒能阻止他倆往兩個極端長。簡而言之就是,顧銘夕越長越好看,而龐倩,卻因為體重基數太大而越長越胖。偏巧她姓龐,慢慢的便在大院里有了個外號,大家叫她「龐胖」,龐胖,龐胖,叫到後來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胖胖」。
就算他現在沒有胳膊,他都能在華羅庚金杯賽上得獎;他用腳畫的畫,比龐倩用手畫的都要好看百倍;他的作文還被選去省里參加比賽,最後得了優秀獎,被編進了一本小學生優秀作文大全,在新華書店都有賣。
「唔。」顧國祥點點頭,「來,爸爸幫你脫褲子,洗澡了。」
「哦。」顧銘夕見龐倩低著頭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幹什麼,好奇地探著腦袋問,「你幹嗎呢?」
顧國祥始終不說話,直到李涵幫兒子剝了幾隻蝦,顧國祥才開口:「有些事,你該叫銘夕自己做。」
「我比較喜歡吃你那塊大排。」她說。
每次聽到他的回答,龐倩的心情就會變得極度惡劣,她會走在顧銘夕身邊,推著他的背,或是拽著他的空袖子把他帶走,嘴裏氣呼呼地喊:「走了走了,要來不及了!」
顧銘夕直起身體,龐倩已經把自己那個飯盒放在了他面前,「喏,咱倆換一下。」
「那我買個小的。」龐倩走到賣紅薯的大爺面前,掏出口袋裡的一張五角錢,說,「爺爺,給我稱一個五毛錢的紅薯。」
金材大院也就這麼點地方,孩子們只玩了一小會兒就轉移了戰場,顧銘夕一聲令下,六個小孩就去了一牆之隔的金屬材料公司廠房。
顧銘夕就笑了,點頭說:「嗯,我會乖乖聽話的。」
龐倩一直仰頭看著顧銘夕的動作,他比同年齡的孩子都要長得高,卻很瘦,他四肢修長,踩在朱慧強的肩上爬上了電線杆,身姿極為矯健,蹭蹭蹭沒幾下,他的手就夠到了那個架子上。
顧國祥冷冷地看著顧銘夕,說:「你知道求知小學對應的初中是哪一所嗎?是源飛中學!你知道源飛中學每一年考上重高的學生比例是多少嗎?不超過五分之一!顧銘夕,今天你做下這個選擇,就別再指望我以後會來管你!」
哪怕龐倩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有時也會傻傻地想,如果當年,她沒有把飛盤扔到那個高高的架子上,現在的顧銘夕應該和她一樣,就是個普通的小學生吧。或許,他還會更優秀一些,依舊是顧叔叔引以為豪的兒子,是金材大院里最厲害的小孩。
顧銘夕搖搖頭,笑著說:「不怕。」
睡得正香的九斤姑娘此時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張大嘴打了個哈欠,接著鼻子一皺,手一甩,腳一蹬,突然就哇哇地哭了起來,哭聲之響亮,簡直地動山搖。
龐倩反唇相譏:「我也不稀罕!」
然後,她又去拉他的左手,顧銘夕始終沒有動。龐倩感受到他冰冷堅硬的手掌和手指,很不舒服的感覺,令她想起百貨大樓櫥窗里可怕的假人。
龐倩很奇怪:「為什麼呀?」
顧國祥這年三十八歲,身高體瘦,面容英俊,有一頭濃密的黑髮,戴一副近視眼鏡,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
有人會追問:「幾歲的時候呀?」
他這樣子問,李涵自然是憋不住了,眼淚流了下來,盡量說得平靜:「銘夕,醫生剛才告訴媽媽,你的手壞得太厲害了,修不好了。」
顧銘夕已經用腳從抽屜里夾了個勺子出來,龐倩揭開了自己盒飯的蓋子,看看大排,薄薄的,再去看顧銘夕的那塊,厚厚的……
「嗯。」顧銘夕看著她,嘴角帶笑,「這樣不是很好嘛,你一直都嫌我煩呢。」
顧銘夕疑惑地看著她,一會兒后終於皺著眉頭縮回了媽媽懷裡。
這件事,顧銘夕和龐倩自然是不知情的,但是金愛華從此就恨上了鍾小蓮,對著龐倩也時常會講鍾小蓮的壞話,還叫女兒要把鍾小蓮說的話當放屁。
龐倩吃完飯後不肯去做作業,賴在爸媽房裡看馬景濤、葉童版本的《倚天屠龍記》。這一年家裡剛裝有線電視,一下子可以看許多港台連續劇,龐倩根本就受不了誘惑,好在龐水生和金愛華管女兒沒那麼嚴格,她想看也就讓她看了。
路上的雪還沒化,只是變得很臟很滑,龐倩再也沒有興緻玩雪,低著頭默默走路。走到半道上,她實在憋不住,問身邊的男孩兒:「顧銘夕,你爸爸媽媽是不是要給你生個弟弟或妹妹啊?」
龐倩抬起手來,去摸了摸他的左臂,顧銘夕一直低頭看著她的動作,隔著袖子的面料,龐倩只摸到了一片硬邦邦的東西,她甚至還敲了一下,梆梆地響。
顧銘夕低著頭,雙腳互扯脫著自己的褲子,顧國祥伸手摸了摸他的右邊殘肩,小男孩嚇了一跳,身子一抖,回頭看爸爸,眼神黝黑清亮,還帶著些警惕。
而龐倩,依舊是個胖墩墩的小姑娘,正等著升上幼兒園大班。
很簡單的遊戲,很簡單的規則,他們就開心地玩了起來。前兩次,龐倩總是飛得不好,飛盤甚至才飛出三、四米遠,引來幾個孩子一陣大笑。顧銘夕耐心地指導著她,到第三次時,她用力一甩,那個淺藍色的飛盤居然高高地飛到了一個淺灰色的架子上。
龐倩不懂是怎麼回事,回房后她關了門,好奇地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你吃紅薯嗎?」她問。
兩個孩子來到龐倩房間里,龐倩迫不及待地問:「顧銘夕,你究竟去上海乾什麼啦?」
龐倩在他面前說話從來沒顧忌:「你都沒胳膊的,怎麼堆嘛!」
「不好玩,雪都很髒了,黑乎乎的。」龐倩眨眨眼睛,說,「我想堆雪人,但是都沒有雪了,都被人玩沒了。」
龐倩嘻嘻地笑了起來,這時,一個住在金材大院的女人騎車經過他們身邊,看到兩個小孩在馬路上追追鬧鬧,就笑著喊:「呦,銘夕,別在馬路上玩兒,路上危險,趕緊帶著你媳婦兒回家吧!」
不僅健康,他還聰明、漂亮、活潑,很是招人喜歡。
龐倩急了,大喊:「我沒偷!」
顧銘夕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低下頭,左臉頰蹭了蹭自己的左肩,火辣辣地疼,他輕聲說:「爸爸,我願意去讀源飛中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考上重高。還有,不僅我會考上重高,我還會讓龐倩也考上重高。」
第二天早上,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去上學。
顧國祥和李涵在1984年的夏天添了一個兒子,就是顧銘夕。年底時隨著金愛華懷孕,兩家人的幸福感攀到了一個頂峰。顧銘夕的奶奶在金愛華懷孕時,看著她的肚子笑眯眯地說:「愛華的這胎估摸是個閨女,剛好能和我們家銘夕配個娃娃親,這可是真正的門當戶對呢。」
龐倩嘴饞,懶惰,時常闖禍,脾氣還不好。漸漸的,醜醜胖胖的龐倩,逐漸變成了大院里最孤獨的小孩。
「你就知道吃!」龐倩說著就去排隊了,留下一個氣得夠嗆的顧銘夕。
「數學考試的時候,也要給我看。」她一邊哽咽地說著,一邊又吃了一顆麥麗素,「還有,畫畫,你得幫我畫,自然課的挖蚯蚓、養蠶寶寶,都歸你做,我最怕蟲子了!還有,不許再去黎老師和我爸爸那兒告狀!」
課間只有十分鐘,但是幾乎全校的小孩都跑操場上去了,大家追追打打,笑笑鬧鬧,團著雪塊打雪仗。龐倩帶著女孩兒們和幾個男孩對戰,雪球飛來飛去,每個人的衣服和雙手都被弄濕了,但他們一點也不在意。
他和張佳琦開始扭屁股,大聲地唱出金材大院的小孩自編的兒歌:「胖胖是只大肥豬,每頓要吃三碗飯!胖胖屁股臉盆大,走路就像嘎嘎鴨!胖胖放屁噗噗臭,熏死村裡一頭牛!」
龐倩歪著頭想象了一下,又聽到顧銘夕說:「對了,我還坐飛機了。」
朱慧強仰著頭看著自己心愛的飛盤穩穩地擱在那個大箱子上,對著龐倩生氣地說:「胖胖,是你丟上去的!你要把它拿下來!」
「好、好……」龐倩繼續眨巴眼睛,突然就變得凶神惡煞了,「好個屁!」
這下子龐倩笑不出來了,趕緊丟了傘去把顧銘夕扶起來。她也沒敢道歉,只是忐忑地看著他,還幫他重新整理了雨衣。顧銘夕站起來后原地走了兩步,轉頭看到龐倩一臉的委屈和緊張,一本正經地說:「好啦,我不會告訴我媽媽的。」
「……」
連著醫生護和圖書士進來幫他換藥、檢查,他都會忍著疼,笑嘻嘻地問:「醫生姐姐,你們快把我的手修好啊,我還要上學呢。」
樓道里,顧銘夕走在最前面,顧國祥走中間,龐倩則走在最後。從一樓到五樓,顧國祥和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顧銘夕的步子邁得特別穩健,兩隻空袖子靜靜垂在身邊,整個人一點也不像平時和龐倩一起走樓梯時連蹦帶跳的樣子。
顧銘夕還不放心,問:「要是裝不上去了,怎麼辦?」
顧銘夕:「……」
當時,鍾小蓮諷刺著金愛華:「人家銘夕活蹦亂跳的時候,你們家多扒著他們家呀,幫著接送,幫著照顧,真把銘夕當自己兒子養了。現在銘夕身子殘了,你們就想甩得一乾二淨啊?我就說句『媳婦兒』又怎麼了?噢!銘夕現在配不上你家胖胖啦!不要忘了,銘夕胳膊沒了,你家胖胖也是有責任的!」
十歲的小男孩輕聲地問著她,語氣裡帶著關心,攪亂了龐倩的小腦袋。
顧銘夕終於笑了起來:「如果是給我的,更應該由你來畫了,難道我還會稀罕自己畫的畫嗎?」
在他出聲以前,她已經轉身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裝上去會疼嗎?」
「機器手?」顧銘夕驚喜地瞪大了眼睛,「是像變形金剛那樣的機器手嗎?」
期末考試結束后,寒假來臨。
他相信了媽媽的話,從那以後開始了每天的盼望,每天每天,躺在病床上不厭其煩地問:
吃過早飯,龐倩出了門,沒有下樓,而是走到對面的502門口敲門。
龐倩在房裡聽到李涵的聲音嚇得頭皮都要炸了,生怕她是來找媽媽告狀。她做賊心虛地對爸爸說不看電視了,要回房做作業,然後就快速地回了房,路過客廳時還有禮貌地對李涵喊:「阿姨好。」
這一點,和龐倩恰恰相反。
「嗯!」
顧銘夕已經念了幼兒園中班,繼承了顧國祥和李涵外貌上的全部優點,長得非常漂亮可愛。他還遺傳了顧國祥的好頭腦,十分得聰明機靈,不管是學唱歌跳舞還是數數講故事,都是學得最快最好的那一個。
「不是胖胖,是龐龐。」顧銘夕放軟語氣,「你來幫我一下,我腳趾頭凍僵了,穿不了鞋。」
「……」
這是事實。龐倩朝他眨眨眼睛:「你真不吃?」
兩個人一起沉默下來,一會兒后,金愛華說:「其實,國祥的心思可以理解的。他現在都是工程師了,在廠子里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說下一屆選領導班子,他是很有可能上去的。他工作這麼好,養孩子就沒壓力,而銘夕……銘夕是個好孩子,但他畢竟……那樣了,趁著你們現在年紀輕,銘夕殘疾了還能拿一個生育指標,再生一個也是挺好的嘛,等孩子長大,還能幫著你們一起照顧銘夕啊。」
顧銘夕抬起頭來看她,嘴角有隱隱的笑意,卻還是繃著臉說:「反正不是給我的,我管你好看難看。」
難道就是因為這樣,顧叔叔才從來不帶顧銘夕去外面玩么?
這時候已經是九月中旬了,但李涵還是騙他:「沒有到呢,銘夕。」
龐倩想了一下,好像是這麼回事,但她是個實誠的小姑娘,馬上就說:「那要麼……還是給你吧,你畫得好看,幫我畫一下嘛。」
「其他都答應,就數學……不行。」顧銘夕撇撇嘴,「你哪兒不會,我教你好了。」
堆腦袋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左腳踩地,右腳抬起和龐倩一起「圓潤」著雪人的頭,他的腳時不時地會和她的手碰在一起,龐倩嘴裏雖然會叫:「拿開你的臭腳!」但顧銘夕知道,她其實不介意。
顧國祥神情平和地走到他們身邊,伸手拍了拍顧銘夕的肩:「放學了?」
「去上海?做什麼呀?」龐倩問。
龐倩知道那是顧銘夕,她很熟悉他的姿態,但奇怪的是,這一次看到他,她總覺得他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走到五樓時,顧國祥突然開了口:「銘夕,你的褲子怎麼濕了?」
金愛華急了:「倩倩有什麼責任啊,她那個時候才五歲!她懂個屁啊!」
架子很高,兩邊各有一根電線杆,架子上是一個有著許多奇怪管線的箱子,還貼著一個黃色的閃電標記。
龐倩和顧銘夕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學校時,已經遲到了二十分鐘。不過因為下大雪,班裡學生才到了大半,龐倩吐吐舌頭,鬆了口氣,而在看到顧銘夕進門后,班主任黎老師心裏的石頭也落了地。
「你會不會是要轉學去上海!」龐倩很著急,「你回家去問問你爸爸媽媽呀!」
聽了這樣的話,金愛華捋了袖子就想上去打她,最後被聞訊趕來的龐水生拉住了。龐水生當著眾多同事的面,指天對地地發誓:「我們龐家每一個人,要是有人因為銘夕沒了胳膊而嫌棄他,就遭天打雷劈!顧國祥是我穿開襠褲的兄弟!他現在沒回國!我龐水生就會代他照顧顧銘夕!顧銘夕就是我兒子!但銘夕和倩倩現在還小,什麼娃娃親的事以後大家都不要提。以後他們長大了,如果兩個孩子情投意合,我龐水生今天把話放在這兒,我絕對!不會反對!」
「我會注意安全的,鍾阿姨。」顧銘夕有些無語,但還是有禮貌地回答。
龐倩不知道,因為長時間席地而坐,他的褲子都被雪水浸濕了,此時冰得刺骨,又因為一直光腳踩在雪地里,他的兩隻腳都凍得麻木了,皮膚紅紅一片,腳趾頭已經不聽使喚。
龐倩對此覺得很煩,那些人認都不認得,有些大媽居然還會伸手去摸摸顧銘夕殘缺的肩,在他躲開以後嘖嘖地感嘆著,說這小孩兒真可憐。
在碰到一件糟糕事後,會想,如果我當初怎樣怎樣,事情大概就不會怎樣怎樣了。
李涵笑得有些苦澀,眼睛居然紅紅的,說:「你好,倩倩。」
顧銘夕告訴龐倩,從他受傷以後,他的媽媽就沒有回過娘家,而這一年,外公外婆太想他們了,顧國祥和李涵才決定帶顧銘夕去那裡過年。過完年後,他們一家會直接去上海,然後再回到E市。
「媽媽,他們會不會忘記修我的手了?」
「幸好,小學畢業你倆就不在一個學校了。」金愛華想到這個事就很開心。
「以後見到她,就走開,千萬別去理她。」金愛華往龐倩碗里夾菜,「那瘋女人剛才回來碰到我,居然還特地和我說,看到你和銘夕在街上打打鬧鬧,你還喂他吃番薯,好像感情很好的樣子,她放的什麼狗屁!」
龐倩噘起了嘴,訕訕地收回了筆,嘟囔著:「真小氣。」
兩個六、七歲的小孩注意到了她,是大院里的張佳琦和付亮,他們嘴饞了,張佳琦從花壇里摘下一朵花,遞到龐倩面前:「胖胖,我把這個給你,你把雞蛋給我。」
好不容易堆完一個只到他倆腰部位置的雪人,龐倩一邊搓著手,一邊嫌棄地撇嘴:「好難看。」
「也沒吵。」李涵的語氣很低落,「就是剛才,我洗碗的時候,他又提那件事了。」
寒風呼嘯,整個城市白茫茫的一片,騎車或步行的路人都特別小心翼翼。兩個小小的孩子夾在清晨出行的人流中,頂著漫天的飛雪,跌跌撞撞地向著學校走去。
龐倩突然伸手一揚,趕在任課老師走進教室的一瞬間,把藏在手裡的一小團冰球向著顧銘夕丟去。
腿上突然的刺痛感令龐倩回過神來,扭頭看右邊,顧銘夕的右腳正夾著一支筆伸過來,筆頭戳著她的腿。
「不好看!」龐倩收回手,噘起嘴,嫌棄地說,「有什麼好看的啊,兩隻假手,一點用都沒有!難看死了!」
大家都回過了頭去,老師也開始準備上課。
龐倩苦著一張臉蹲在他身邊幫他穿了鞋襪,發現連襪子都濕了,她更想哭了。顧銘夕悶了一會兒,說:「我不告訴我媽媽就行了,你怕什麼。」
E市算南方,雖然每年冬天都會下雪,但很多時候都只是雨夾雪,小打小鬧地下幾個小時,連幾厘米都積不起來。像這一年下這麼大的雪,對大人來說會擔心蔬菜漲價、結冰路滑,可對小孩子來說,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上世紀八十年代,工廠的工人很吃香,端著鐵飯碗,不僅容易找對象,還有福利分房。龐水生、金愛華夫妻和顧國祥、李涵夫妻都是E市金屬材料公司的職工,龐水生是電焊工,金愛華是出納,李涵是統計員,顧國祥則擁有廠里為數不多的大學學歷,從事技術員工作。
聽到她前半句話時,顧銘夕心裏還挺開心的,聽到後面那句話,他不樂意了:「不要拉倒。」
「嗯。」顧銘夕點點頭,隨著父親一起上樓。
龐倩沖他笑笑,和王婷婷手拉手地跑出了教室。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瓶未開封的後悔葯。
十一歲的顧銘夕搖搖頭:「我自己可以去的,走慢點就行了。」
「嗯,不喜歡吃。」顧銘夕搖頭,腳趾夾著勺子指指那塊大排,「我還沒吃過呢,你快夾過去吧。」
她排隊領回兩個飯盒,一個放在顧銘夕的桌子上,還替他揭開了蓋子。熱騰騰的飯菜出現在他們面前,龐倩忍不住咽口水:「哇,今天吃紅燒大排耶!」
第二天,龐倩自然將這個疑問拋向了顧銘夕,顧銘夕居然也很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啊,我爸爸媽媽沒和我說。」
腳趾上的凍瘡又紅又癢,顧銘夕也不敢亂搓,年紀再小一點的時候他也長過凍瘡,那時候他不懂事,兩隻腳互相搓啊搓,癢是止住了,可皮也擦破了,甚至還流了血,過了好久傷口才愈合。
顧銘夕眼眸低垂,神情平靜,有時還小聲地和龐倩說幾句話。龐倩一邊整理著要交的作業,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理著他,似乎一切都很尋常。
當然不是。
顧銘夕嘴角一彎,笑得露出了嘴裏兩顆小小的虎牙,說:「我就要叫。胖胖,胖胖,胖胖……」
因為幾天前光著腳在雪地上踩了許久,顧銘夕腳上長凍瘡了,這令他很苦惱。
「不知道,可能是吧。」
顧銘夕的雙肩下,多了兩隻手臂。
一年四季,他最討厭的就是冬天,因為冬天衣服穿得厚,他用腳做事就很不方便,穿脫衣服也無法自行完成。另一個原因是,氣溫低了,雙腳露在外面,真的好冷啊。
「我爸爸也說過。」顧銘夕問,「你坐過地鐵嗎?」
龐倩在他身邊晃來晃去:「你怎麼會不知道,你是不想要弟弟妹妹吧?」
兩個孩子背上書包,把那個醜醜的雪人丟在身後,一起往金材大院走去。
除了,顧銘夕那瘦瘦窄窄的雙肩下,安靜懸垂著的一對空袖管。
顧銘夕忽閃著兩隻大眼睛,看著裹在襁褓中的胖娃娃,彷彿看到了有趣的玩具。他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探著身子,兩隻小手揮個不停。
「凍死了凍死了!」
正賴在床上看連續劇的龐倩一下子跳了起來,穿著拖鞋就沖了出去。
顧銘夕:「……」
龐倩嚇壞了,說了聲「叔叔再見」就拿鑰匙開了門,閃進了自己家。
=  回到大院時,顧銘夕和龐倩正巧碰到下班回家的顧國祥。顧國祥在自行車棚里停好車,就聽到兩個孩子開口叫他。
男孩子伏著身子、右腳夾著勺子正要開吃,龐倩一下子就把他的飯盒搶了過來。
李涵是來找金愛華聊天的,她說顧國祥在幫顧銘夕洗澡,她心裏不大舒服,所以過來坐坐。龐倩聽到自己的媽媽問:「怎麼了?你和國祥又吵架了?」
「龐水生你胡說什麼啊!」金愛華生氣地拉他,龐水生回頭瞪她:「不嫌丟臉啊!閉嘴!」
顧銘夕皺眉、撇嘴:「喂,龐龐,你這樣子說話,好像你媽媽啊……」
他帶著兒子去了衛生間,幫他脫掉了所有的衣褲,顧銘夕清瘦的身體便完全袒露出來。小小的男孩兒,身子還未發育,皮膚白白的,肩膀窄窄的,而雙肩以下,卻是什麼都沒有了。
「真的嗎?」龐倩歪著頭看他。
可是,這些五、六歲的小孩,沒人認識這個東西。
「回來了你告訴我好玩不好玩。」
龐倩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說:「對哦……那我就再也不用和你www.hetubook.com.com一起上學放學了,不用給你拿飯盒,不用幫你買東西,不用幫你穿雨衣,不用幫你系鞋帶、系紅領巾了。」
龐水生給自己的九斤姑娘取名叫龐倩。
當然,顧銘夕是不在學校里大便的,即使有時熬不住,他也會選擇去找男老師幫忙。讓同班同學幫著擦屁股……他還是欠點兒勇氣。
曾老頭一個人住,吃東西就比較簡單,他會在房子門口架一個煤餅爐,慢慢地鹵一鍋子的滷味,裏面有雞爪、雞蛋、雞翅膀和雞胗,鹵完以後下著小酒夠吃好幾天。
「隨你。」顧銘夕一直低著頭,「我不稀罕。」
兩個讀幼兒園的小孩怎麼打得過讀小學的孩子,龐倩手裡的雞蛋終於掉到了地上,她撕心裂肺的哭聲把曾老頭引了過來,他趕跑了兩個大孩子,又驅散了邊上圍觀的一群小孩,最後,把被打得趴在地上的顧銘夕拉了起來。
顧銘夕奇怪地看著她,說:「你該去拿飯了。」
龐倩心裏叫一聲糟糕,丟下書包跑去他身邊,一看他濕漉漉的屁股和褲管,還有紅通通的雙腳,她都快哭了:「完蛋了,你媽媽一定會告訴我媽媽的,我媽媽一定會打死我的!」
龐倩獃獃地看著他,一個剛滿六歲的小男孩,留著短短的頭髮,穿一件淺藍色的短袖T恤,胸前似乎還有一個卡通圖像。他的額頭和鼻尖都是亮晶晶的小汗珠,嘴裏還缺了兩個門牙,說話漏風。
顧銘夕搖搖頭。
龐倩臉紅了,她只有五毛錢。
「顧銘夕,要不要我幫你剪?」她小聲地問,又加了一句,「你剪得太丑了,我才不要這麼丑的賀卡。」
班裡的其他同學都沒有特別注意他,朗讀的朗讀,默寫的默寫,黎老師在講台上監督著大家,也沒有過多地關照他。
顧銘夕搖搖頭,右腳夾著一支活動鉛筆,漫無目的地在紙上亂畫,畫了一陣子后,他說:「龐龐,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玩好嗎?」
他在龐倩面前彎了腰,「啪嗒」一聲,那包麥麗素就掉在了龐倩桌上。
顧銘夕緊緊地抿著嘴,臉色都有些白,輕輕地點了點頭,李涵心疼極了,有些生氣地說:「國祥,吃飯呢!你和孩子說這些幹什麼,咱們銘夕已經很努力了,成績一直都是年級前三名的,畫畫也畫得那麼好,你還有哪裡不滿意啊?」
龐倩在門后聽得愣愣的,心裏堵堵的十分難受。那時候的事,她是有點兒印象的。現在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噩夢一樣。
曾老頭知道龐倩嘴饞,有時候會給她一些吃的,有一天,曾老頭又給了龐倩一個滷雞蛋,龐倩像是得了寶貝似的,捧在手心坐在花壇邊等顧銘夕。
顧國祥氣得要命,有一次喝了酒,甚至因為這件事而重重地打了顧銘夕一個耳光。
那天早上,十歲的龐倩賴在暖暖的被窩裡不肯起床,媽媽金愛華叫了她許多次她都當做沒聽見。金愛華眼看著早飯都快變涼,生氣地進房掀掉了龐倩的被子,小姑娘光溜溜的腿一下子暴露在冷空氣里,凍得她像個螞蚱一樣跳了起來。
他一直都垂著眼眸,都沒去看顧國祥,最後,用更低的聲音說道:「爸爸,我不會叫你丟臉的。」
顧銘夕:「……」
最後,李涵哽咽地說:「其實,銘夕截肢后的第二年,我也起過這個念頭的。我當時問他,要不要媽媽給他生個弟弟或妹妹,但是,他很明確地表示不要。」
龐倩兩隻手緊緊地捂著自己的滷蛋,兇狠地瞪著他們。
「我不餓。」顧銘夕扭過頭快速地走。龐倩才不依,追上去拿著紅薯就往他嘴邊塞:「你吃一口嘛,可甜可好吃了!」
「龐龐,我口袋裡有錢,你自己拿一下,買個一塊的吧。」
男孩子抬頭看她一眼,抿著嘴不吭聲,繼續低頭認真穿鞋。龐倩撇撇嘴,蹲在了他面前,幫他把右腳塞進了一直搞不定鞋幫的棉鞋裡。
龐倩:「……」
他站起身,龐倩拿過他的書包幫他背上,他的媽媽李涵從廚房出來,看到龐倩后笑了一下,對自己的兒子說:「銘夕,今天雪下得很大,路上滑,媽媽送你們去學校吧。」
「我現在……還說不準。」他垂下眼眸,語氣里有些緊張,「再過一個月就知道了。」
顧銘夕不服氣地說:「用腳也可以堆的!」說著,他已經向那塊綠化帶走去。
龐水生和顧國祥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好比親兄弟。兩個人在同一年結婚,剛好碰著廠里福利分房,按照條件,顧國祥能分一套三居室,龐水生和金愛華雖然也是雙職工,卻只能分一套二居室。後來,因為顧國祥和廠里領導關係好,腦子活絡嘴又甜,居然生生地幫龐水生爭取到了一套三居室。為此,龐水生夫妻感激得不行,將這一份恩情牢牢記在心底。
那時顧銘夕和龐倩都很小,自然也不會反抗,兩個人就莫名其妙地做了同桌,一做就是五年。
「好啊。」
「螃蟹」是龐倩的外號,在班裡,除了顧銘夕,所有人都這麼叫她。
「我問過我媽媽了,她說我不會轉學去上海。」離開前,顧銘夕笑眯眯地對龐倩說。
雪人的確很難看,兩片葉子做眼睛,一根樹枝做鼻子,連著腦袋都是耷拉著的。顧銘夕站在龐倩身邊,動動肩膀,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龐倩意興闌珊地在自己衣服上蹭干雙手,拖起兩人的書包,說:「回家了,真沒勁。」
龐倩隱約記得,有一聲巨大的聲響,還有耀眼的火花,周圍充斥著小孩子驚恐凄惶的哭喊聲,伴隨著陣陣白煙,空氣里瀰漫起一股臭臭的味道。
兩個人都倔強地別開了頭。十分鐘后,龐倩還是沒忍住,去拉了拉顧銘夕的袖子:「顧銘夕,你幫我在賀卡上畫畫吧,我畫得不好看。」
「但是他們屋裡有暖氣,很暖和的,不像咱們這兒這麼陰冷。」他笑嘻嘻地看著她,「龐龐,春節時你都玩了些什麼?」
李涵也曾經騙過他。
顧銘夕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顧銘夕偷偷地笑了起來,心想,下午,又要讓龐倩幫著去小賣部買乾脆面了。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般地刺進了龐倩心裏,雖然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了顧銘夕的樣子,也習慣了他特別的做事方法,但不能否認,只要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比如學校和金材大院,顧銘夕就百分百地變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焦點。
利誘不成,就只能威逼,張佳琦說:「胖胖,你要是不把雞蛋給我,我就告訴你爸爸媽媽,你偷了曾爺爺的雞蛋!」
龐倩生在八月,是班裡年紀最小的那撥孩子之一,她個子不高,卻一直坐在最後一排,肯定有些不高興。而且,他們的身後不遠處就是放掃帚拖把、簸箕水桶的地方,到了夏天,簸箕里垃圾一多,難免會有臭味。龐倩為此抱怨過好多次,但因為顧銘夕看書寫字的特殊性,他沒有辦法坐到教室前排去。所以,有挺長一段時間,龐倩整天都在吵鬧著不想再和顧銘夕做同桌。
那!那顧銘夕怎麼辦啊?
1985年八月的一天下午,酷熱難當。E市婦保醫院里,金愛華歷經一天一夜的陣痛,也無法自然娩下孩子,最終被拉進手術室,挨了一刀。
一會兒后,龐倩在邊上拉拉他的衣袖,他不理她。龐倩開始拿筆戳他的腰,戳他的背,甚至戳他的左大腿,顧銘夕扭著身子躲不開,轉頭瞪她一眼,小聲說:「別鬧了。」
至此,換座位風波告一段落,從那以後,龐倩再也不提換座位的事了。
顧銘夕站住了腳步,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搖頭說:「我不知道。」
龐倩怎麼爬的上去呀,她噘著嘴,求救般地看向了顧銘夕,還拉了拉他的手。
快上課了,孩子們都依依不捨地回了教室。龐倩氣喘吁吁地坐在顧銘夕身邊,辮子濕答答,臉蛋紅撲撲,神情里還帶著一絲狡黠,顧銘夕問她:「好玩嗎?」
李涵取來他的毛線帽子和圍巾,仔細地替他戴上,最後幫他穿上了雨衣,為了防止雨衣的帽沿搭下來遮住他的眼睛,還在他脖子的位置夾了一個夾子以作固定。
「媽媽,你去幫我問問醫生叔叔好不好,問問他,我的手什麼時候能還給我。」
他仰躺著,身子深深地陷進了雪中,嗅著環繞在身邊的屬於冬天的特彆氣息,輕輕地喘著氣。龐倩把兩個書包往邊上一丟,拍了拍手,一腳踩上花壇,像個女大王般居高臨下地對顧銘夕說:「我現在已經不胖了!你不許再叫我胖胖!」
買了吃的繼續往家走,龐倩吃著香噴噴的紅薯,又想起了之前的話題,問:「你爸爸帶你去上海,是去走親戚嗎?」
只有顧銘夕願意和龐倩一起玩。
龐倩知道顧銘夕有點害怕他的父親,儘管在龐倩眼裡,顧國祥是一個溫和有禮的人。他從來不會大聲說話,更不會像她的父母那樣,在她調皮搗蛋時還會罵她揍她。而且,顧國祥工資高,顧銘夕吃的穿的玩的都比龐倩來得高檔,因此,龐倩很羡慕顧銘夕有一個這麼優秀的爸爸,一點都不理解顧銘夕在顧國祥面前的謹慎矜持。她總覺得,在自己爸爸面前,應該是可以隨便撒野的。
「坐了。」顧銘夕點點頭。
龐倩覺得怪怪的,但還是推開了顧銘夕的房門:「顧銘夕,我進來嘍。」
「幹嗎?」龐倩揉揉自己的腿,有些心虛地放硬了口氣。
顧銘夕回頭看她一眼,笑了起來,兩顆小虎牙顯得特別可愛,他問:「龐龐,你覺得我丟臉嗎?」
金愛華還不罷休,「刷」一下拉開她房裡的窗帘,說:「你看看今天的天氣,再不起來你和銘夕都要遲到了!」
「吃飯、寫字、拿東西,一點也不能用嗎?」
吃晚飯的時候,顧銘夕坐在椅子前,李涵幫他端來一盆熱水放在腳邊,他自己洗了腳,洗完后,李涵又給他盛飯,拿筷子,把臉盆端去倒掉。
如果當年,不是顧銘夕爬上了那個架子,結果會變成怎樣?
顧銘夕又笑了起來,眼睛清清亮亮的,懶洋洋地說:「誰叫你姓龐,要麼,我以後叫你龐龐?」
李涵看看窗外飄揚的雪,心裏很擔心。顧銘夕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媽媽,幫我穿雨衣吧。」
顧國祥帶著妻兒進大院的時候,龐水生剛好在陽台上抽煙,朝著屋裡的龐倩喊:「倩倩,銘夕回來了。」
「真的。」顧銘夕湊到她身邊,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她,「走啦,回家了,天都快黑了。」
「沒有。」龐倩搖頭,「你呢?」
學校里,龐倩坐在課桌前,托著下巴發著呆,想著上學路上顧銘夕說的那句話,他說,他爸爸覺得他有些丟臉。
「哪兒摔疼了?」她一邊上下打量他,一邊幫他撣著因為摔倒而沾上雨衣的雪。顧銘夕被她看得臉都紅了起來,硬邦邦地說:「沒摔疼,趕緊走啦,今天肯定要遲到了。」
顧銘夕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語氣輕鬆,聲音里卻帶著一絲顫抖:「龐龐,你覺得我這樣子好不好看?」
龐倩記得自己也哭了,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哭得撕心裂肺。有很多大人跑了過來,還有救護車和警車發著刺耳的鳴叫聲快速趕來。有人一把抱起了哭泣的龐倩往邊上跑,她淚眼模糊地躲在那人的懷裡,仰著脖子看那幾個穿白衣服的人,把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抬上了救護車。
第二天,紅腫著眼睛的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去上學,她生氣地完全不想去理他,顧銘夕和她說話,她始終別著腦袋不看他。連著午餐時,她都沒有去幫他領飯盒,顧銘夕沒法子,只得在所有同學都領了午餐后,拜託生活委員將飯盒拿到他桌上。
大爺看看她,伸手到紅薯爐子里去掏,掏一個看看,放回去,再掏一個看看,又放回去,最後對龐倩說:「小妹,我這兒沒有這麼小的紅薯,你要麼買個一塊錢的,和你同學分著吃?」
龐倩大驚,猛地抬起頭:「為什麼?」
他再也不說話,李涵也沉默下來,顧銘夕默默地吃著飯,李涵不再往他碗里夾菜,他自己又夾不到,索性咽下了大半碗白米飯。
和_圖_書她居然還後退了兩步,皺著眉頭瞪著一臉失望的顧銘夕:「我回去了,你明天上學最好別戴這玩意兒,太噁心了!」
令她不能忍的是,顧銘夕居然從來不對那些人黑臉,他倒不至於詳詳細細地訴說自己失去雙臂的經過,但也會簡單地說一句:「小時候被高壓電打的。」
「知道了,你好煩。」龐倩滑了一會兒冰,又伸手去接雪粒子,還去路邊灌木叢厚厚的積雪上按手印。那些雪乾淨鬆軟,她摘掉手套,一路按著手印過去,右手被雪水凍得通紅。
她走了進去,站在顧銘夕面前,看到男孩子有些緊張的面容,還有額頭上密密的小汗珠,她才發現他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沒有沒有。」龐倩立刻搖頭,「是我自己在吃。」
龐倩轉頭看看他,突然就把手裡的雪團向他丟去,「噗」一下丟在了顧銘夕胸前的雨衣上。
顧銘夕從沒有說過什麼,也沒表現出不高興,四年級上時,他甚至跑去找黎老師,主動提出讓龐倩坐到前面去。
那時,顧銘夕剛從手術后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兩個肩膀上裹滿了紗布,而自己的兩隻手臂卻不見了。他肩膀很疼,心裏又驚慌,忍不住就哭著問李涵,他的手到哪裡去了。
他身子一晃,赤著腳就站到了地上,連著椅子都被碰翻,哐啷啷地響。講台上的老師被嚇了一跳,同學們也都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他們。
「龐龐。」
顧銘夕不著痕迹地抽回了手,抬頭看看那個架子,說:「我幫胖胖去拿吧,你們托我一下。」
桌子和其他同學的桌子一樣長,但是卻居中分成了一高一低兩半,高的那一半和普通課桌等高,低的那一半卻要矮上二十多公分。
「樓下碰到的。」顧國祥把包交給李涵,又脫掉大衣,看著自己的兒子坐在凳子上換鞋,他走過去摸了把他的褲子,很濕,一路摸下去,又摸到了他潮濕冰冷的雙腳。他壓低聲音問,「你尿褲子了?」
「能的。」李涵憐愛地摸摸他的腦袋,忍著眼淚點頭回答。
這一年的春節,顧銘夕一家居然沒有留在E市過年,而是去了北方的一個小城市Z城,那裡是李涵的老家,顧銘夕的外公外婆、姨媽舅舅都在那裡。
龐倩嚇了一跳,雖然她只有十歲,但「再生一個」還是聽得懂的,這是說顧銘夕的爸爸媽媽要給他生個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嗎?
男孩子的臉又一次詭異地紅了起來,低聲說:「嗯……過些天再告訴你,好嗎?」
「當然能。」
龐倩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澀澀的,心裏特別不痛快。她輕手輕腳地放下水杯,回了房間。
龐倩撓撓腦袋:「我哪兒也沒去,就是去親戚家吃飯唄,拿回來的壓歲錢,也都被我媽媽拿走了。」她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撲到寫字檯上翻出了數學寒假作業,「顧銘夕顧銘夕,你作業做完了嗎?趕緊借我抄一下!我要來不及了!」
龐倩立刻就笑了,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問:「你摔疼了沒?」
龐倩看到顧銘夕,他走在顧國祥身後,穿著一身嶄新的羽絨衣,頭髮卻有些亂。見到龐倩,顧銘夕愣了一下,開口喊她:「龐龐,新年好。」
金愛華說:「小孩子說的話,你怎麼能當真,咱們這一輩哪個沒有兄弟姐妹,我家老頭老太給我生弟弟妹妹時,可從來不會來問我意見。」
「他們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顧銘夕眼淚汪汪,傻傻地問,「那我以後怎麼辦?我就沒有手了嗎?」
那時候,變形金剛的動畫片正風靡全國,沒有哪個小男孩是不喜歡的。李涵的這番話又燃起了顧銘夕心中的期望,幼小的他覺得自己能裝上兩隻像變形金剛那樣的機器手,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飛盤是朱慧強帶來的,他們很快就制定了規則,分成了兩隊,每隊各派一個人飛,兩兩比拼看誰飛得遠,最後三局兩勝制。
夏天的時候,顧銘夕都是自己洗澡的,但是到了冬天,需要搓澡,他就只能讓父母幫忙。但是即便要媽媽幫著洗,他也一定會穿著小短褲。而這一天,因為晚飯時顧國祥說的話,顧銘夕打定主意要自己洗澡。
「哦!」
「爸爸。」
「那是去玩嗎?」
顧國祥看了她一眼,轉頭看向了顧銘夕,說:「銘夕,不是爸爸對你要求高,而是這個社會對你要求高。外面的世界沒那麼公平,很殘酷很現實,你沒有手臂,不管是念書還是找工作,起跑線就和別人不一樣。你想要達到和別人一樣的高度,就得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你要是想著偷懶、享福,那你最後就會被甩在絕大多數人的身後,別說成就,也許連個工作都不會有。你明白嗎?」
她悶聲不響地拿過麥麗素,悉悉索索地拆開,拿了一顆塞進嘴裏。
「新年好。」龐倩向顧國祥和李涵也問了好,幾個人一起走到五樓,見龐倩一直扭扭捏捏地跟在他們身邊,顧銘夕對顧國祥說:「爸爸,我去龐倩家裡玩一會兒行嗎?」
「行,不過你得記得還我。」顧銘夕高興地說著,接著又有些氣餒了,「那些醫生叔叔都說話不算數的,本來還說能修好我的手,結果又修不好了。其實……我也不是非得要裝機器手,我還是更喜歡我原來的手。」
顧銘夕一直站在教室窗邊看著樓下的操場。他不自覺地會在一大群小孩里尋找自己同班同學的身影,然後又特別容易的從中找到了龐倩。
龐倩點點頭:「行,那我吃過飯就過來。」
龐倩很羡慕:「好玩嗎?」
「你說話文明一點。」龐水生說,「其實吧,我真覺得阿涵和國祥還是再生一個的好。大家平時在廠子里,總是會說到自己家小孩兒的事,像我啊,我也會說我家倩倩要跳舞啦,考試考一百分啦,周末帶她去公園玩啦,就只有國祥,他從來不講銘夕。」
「你說呢?」顧銘夕瞪她。
顧銘夕看著她手裡已經快要吃到底的紅薯,有點嫌棄地說:「我不要吃。」
付亮沖她做鬼臉:「你就是偷了!」
顧銘夕瞥她一眼:「誰說的!誰說我不想要了。」
見她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顧銘夕居然很想笑,他問:「你幹嗎?你不是一直吵吵著不想和我做同桌么,我倆要是不念一個學校,你不是就輕鬆啦。」
顧銘夕點點頭,穿上鞋子站了起來。
可是現在,一切都攪黃了。
顧銘夕穩穩地走在她身邊,他穿著綠色的雨衣,雨衣很長,一直蓋過他的膝蓋,背後還被他的書包撐了起來,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個大粽子。他不停地提醒龐倩:「你小心點啦,別盡往冰面上走。」
他說:「黎老師,就讓龐倩像大家一樣輪座位吧,我可以一個人坐在最後面的,我現在用腳做事已經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了,平時也不大需要龐倩幫忙的。」
顧銘夕答:「六歲。」
「……」
他怎麼能不生氣?原本,他已經找關係托門路為顧銘夕選擇了一所教學質量優異的民辦初中,對方校長同意接納顧銘夕,但條件之一是要顧銘夕佩戴假肢上學。這樣子,至少可以讓這個孩子進出校門、及在教室以外活動時,看起來比較正常,沒那麼可怕。
李涵說:「不會裝不上去的,醫生叔叔很厲害的,只要銘夕乖乖聽話,按時吃藥,小手很快就會回來了。」
龐倩和顧銘夕在金材大院里無憂無慮地長大,一起吃飯,一起畫畫,一起看動畫片,甚至還一起洗澡。
顧銘夕回來之後沒多久,新學期就開學了,他最終沒有守住自己的寒假作業,龐倩從他這裏搜颳去了所有的數學試卷,用了一個晚上就抄全了。
「龐龐。」
那是顧銘夕的課桌。
在龐倩的記憶里,這是為數不多的、她和顧銘夕手拉手的經歷。大多數時候,她主動去拉他的手,都會被他躲開、甩開。那時的顧銘夕驕傲而矜持,深受幼兒園裡小女孩們的喜歡,他像個小王子一樣閃閃發光,才沒那麼容易就能討好呢。
「嗯。」龐倩小雞啄米。
「倩倩,路上慢慢走,照顧一把銘夕。」李涵不放心地囑咐著龐倩,龐倩連連點頭:「我知道的,阿姨。」
儘管李涵給顧銘夕製作了露腳趾的襪子,但他並不常穿,更多時候,他就是光著兩隻腳做事,洗臉刷牙、吃飯寫字……五年半了,經過了截肢初期長達兩年的痛苦練習,如今的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顧銘夕真的脫了鞋襪和龐倩一起堆起了雪人。
「喂,龐倩。」
李涵點點頭,還不忘安慰他:「不,醫生說啦,以後可以給你裝機器手,和、和你原來的手是一樣的。」
龐倩問:「那你去上海,究竟是幹嗎呀?」
龐倩愣住了。
他穿著露著腳趾的線襪,左腳夾著書包,右腳腳趾熟練地拉開拉鏈,把需要的課本和鉛筆盒一樣一樣地從書包里拿出來。
「沒有!」顧銘夕連忙搖頭,又小聲說,「爸爸,這是水,外面的雪水。我剛才和龐倩玩了一會兒雪,不小心把褲子弄濕了。」
當這樣的生活剛開始的時候,他也很害怕,很彷徨,畢竟一個人失去了兩隻手,意味著他以後的世界,將變得和別人完全不一樣。
龐倩記得那一天,是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那時候,老百姓家裡都沒有空調,氣候很是悶熱,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著,她和顧銘夕在吊扇下睡了午覺,起床后又一人吃了兩片西瓜。然後,顧銘夕就待不住了,樓上樓下一喊,就約了幾個小夥伴一起出去玩。這是他們每天的必修課,龐爺爺龐奶奶從不反對,只是叮囑顧銘夕要照顧好龐倩。
甚至於,當金愛華帶著龐倩來醫院探望顧銘夕時,顧銘夕都驕傲地和龐倩說,將來,他會裝上兩隻萬能的機器手臂,能發子彈,還會變形。
顧銘夕要跟著龐倩進501時,李涵突然叫住了他,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塑料袋遞給他,顧銘夕臉頰一紅,歪下腦袋夾住了袋子。
李涵就撒了天底下的媽媽都會撒的謊:「你的手壞啦,醫生叔叔拿去修理了,等修好了就會給你拿回來的。」
顧銘夕吃飯用右腳。他家的餐桌是定做的,要比普通桌子低一些,顧銘夕右腳擱在桌子上,伏著身子,腳趾夾著筷子扒拉著飯往嘴裏送,李涵時不時地把菜夾到他碗里,還幫他盛來一碗湯。
只是後來,不管是顧家人還是龐家人,甚至是金材大院的老鄰居、老同事,都默契地不再提娃娃親的事,這其中的曲折,大家都心知肚明。
龐倩點點頭,馬上說:「我沒和她說話。」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顧銘夕和龐倩鄭重地交換了賀卡,這時,簡哲走到他身邊,問:「顧銘夕,去廁所嗎?」
「哎呀,你可真挑食啊!」龐倩皺著眉埋怨道,一會兒后又眉開眼笑,「那我幫你吃吧!浪費了可不好!」
龐水生有點生氣:「愛華!」
巧克力的甜味在舌尖化開,她轉頭看身邊的顧銘夕,他正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她,龐倩突然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挨的一頓打,心裏委屈極了,聲音里就帶上了哭腔:「我不換位子了!但是,以後,你數學作業要給我抄。」
正胡思亂想著,李涵說話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愛華,只是我有自己的顧慮。銘夕現在這樣了,照顧他是很費力氣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操心。他現在讀書是離得近,還沒什麼,以後萬一念高中念大學,住宿舍的話,說不定我都要陪讀的。我要是再生一個孩子,哪裡還能顧得了他。而且,銘夕現在雖然很乖,可是小孩子發育以後會到青春叛逆期的。他身子殘得這麼厲害,以後……以後長大一點,我怕他心裏會不痛快。我本來都和國祥說好了不再要孩子的,就好好培養銘夕,畢竟他也就是沒了兩隻手,其他都很健康,而且很聰明的。可現在……國祥老是提這個事,說想在四十歲前再生一個。今天吃飯還當著銘夕的面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我、我真是……」
顧國祥看穿了兒子的意圖,嘆口氣,說:「你自己又洗不幹凈的,這樣吧,和-圖-書今天爸爸幫你洗澡。」
只是,後來的記憶,就變得支離破碎了。
「呀!我還有禮物!」龐倩開心地拿下顧銘夕臉頰下的袋子,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對鵝黃色的發卡,她開心地說,「謝謝你,顧銘夕!」
顧銘夕始終坐在桌子前,扭頭看看窗外,又回頭看看龐倩,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不去了。」
兩個孩子在桌子後面坐下,龐倩幫顧銘夕摘掉了帽子和圍巾,就顧自低頭在書包里扒拉起課本文具,不再去管他。而顧銘夕則靠在椅背上,蹬掉了自己的鞋子,把兩隻腳都擱在了那半張矮矮的課桌上。
那一天,顧銘夕和平時很不一樣,有些興奮,有些緊張,上課時他會顧自發獃,突然又會傻兮兮地笑起來,龐倩覺得莫名其妙,問:「你怎麼啦?」
等到姓鍾的女人騎遠了,龐倩才朝他撇撇嘴,生氣地說:「你幹嗎和她說話?我媽媽可討厭她了,因為她總是在大院里胡說八道。」
李涵愣了愣,顧銘夕也抬頭看向了自己的爸爸。
「媽媽,他們是不是把我的手修壞了?稍微壞一點點沒關係的,讓他們先來給我裝上好不好?我想我的手了!」
放學的時候,雪已經停了,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回家。走過金屬材料公司的廠房大門時,顧銘夕眼尖,看到廠門口的那一大片綠化帶上,有沒被破壞過的厚厚積雪。他叫住在前面東遊西晃的龐倩:「你不是說想堆雪人,這兒可以堆一個。」
他只有初中學歷,取這個名兒純粹就是瞎取,就像那個年代滿大街的張紅、陳蘭、李娟、王燕一個道理。不像顧國祥和李涵給顧銘夕取名字,小男孩兒出生在前一年的農曆七夕,特地加一個銘字以作紀念,好聽,又有意義。
他很無奈:「甜。」
下課鈴響,龐倩再也坐不住了。王婷婷回頭喊她:「螃蟹螃蟹!出去玩雪吧!」
晚上,龐家一家三口吃飯時,金愛華突然問龐倩:「你今天是不是碰到鍾小蓮了?」
「飛機?!」龐倩張大了嘴,「你不是坐火車去的Z城嗎?」
幾個男孩子都很聽他的話,圍在一起給他做了人墊,顧銘夕搓了搓手,爬電線杆之前,扭頭對龐倩說:「你可真笨,老是給我闖禍。」
她側彎著腰,向著屋裡伸進了一個腦袋,只看到裏面光線幽暗,一個人影站在寫字檯前,還遮住了桌上檯燈的光。
「給你吃的。」他說。
他特地穿了一件長袖襯衣,抬頭挺胸地站在龐倩面前,胸前居然還系著紅領巾。龐倩記得這件襯衣,顧銘夕以前穿它的時候,襯衣袖子永遠都是空癟地垂在身側的,可如今,他的樣子就像班裡任何一個男同學一樣,四肢完整、健康挺拔,甚至他比他們都要來得好看、精神。
顧銘夕沖她笑笑:「你要不要啊?我不大喜歡吃豬肉,你知道的。」
龐倩一直在偷偷地看顧銘夕,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他的桌子低,她不得不湊過身子去看他腳上的卡紙,發現紙張邊緣剪得像狗啃一樣難看,而且進度奇慢。
龐水生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女兒時,真是嚇了一跳,小姑娘比周圍所有的孩子都大了一圈,頭髮又黑又多,一張滿月臉紅彤彤的,皮膚綳得一點兒皺紋都沒有。她身長五十一厘米,體重九斤八兩,是婦保醫院當月的冠軍寶寶,人稱九斤姑娘。
「媽媽,我的手怎麼還沒修好啊?」
「我猜的。」龐倩不敢說她偷聽到什麼,只是說著她的分析,「你是不是怕你爸爸媽媽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以後,就不喜歡你了?」
龐倩一直低著頭管自己吃飯,她才沒覺得自己哪裡有做錯,都是顧銘夕不好!不願換位子就不換嘛,幹嗎還要找老師告狀!害得她被爸爸一頓打!
從那以後,簡哲和劉翰林就承擔起了幫助顧銘夕上廁所的責任。他倆分工合作,一人一周輪流,顧銘夕沒法子自己穿脫褲子,都要靠兩個男孩幫忙,時間久了,三個人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好朋友。
「我爸爸去過上海。」龐倩嘴裏塞得滿滿的,口齒不清地說,「他說上海有地鐵了,有些鋼材還是從他們廠子里進的貨呢。」
龐水生抱著九斤姑娘在走廊遛彎兒時,顧國祥帶著妻兒來醫院探望。李涵看到龐水生懷裡的胖寶寶,笑得眼睛都彎了,逗著自己懷裡剛滿一歲的兒子:「銘夕,銘夕,瞧,這是你的媳婦兒呦。」
幾個孩子先玩了會兒捉迷藏,跑來跑去玩累了以後,就有人提議玩飛盤。
直到有一天,他輕輕地問李涵:「媽媽,今天幾號啦?」
「為什麼?」
她回頭瞪他:「不許叫我胖胖!」
那時候的龐倩並不知道,她會對這樣的狀況如此煩躁,其實是因為,那些人的問題會將她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帶回到那年夏天,那個悶熱的午後。而發生在顧銘夕身上的事,卻是她這輩子都不想去回憶的。
龐倩撓撓腦袋,不解地問:「你不怕我畫得很醜嗎?」
「喂!」顧銘夕往後跳開了一步,雨衣束得緊緊的帽子下,只露出他一張小小的臉,下巴下面還滑稽地夾著一個大夾子。翻飛的雪粒子粘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一下子就被體溫融化了,他的眼睛清澈見底,眼神裡帶著點兒不高興,嘴角都有些往下掛。可是,龐倩才不怕他會生氣,她哈哈哈地笑起來,撣掉手裡的雪,突然又把冷冰冰的手掌按在了顧銘夕的臉上。
顧國祥出國后,李涵又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務,自然變得辛苦許多,因此暑假里,顧銘夕每天白天都會被放在龐倩家裡,由龐爺爺和龐奶奶一起照看。
龐倩聽到媽媽說:「你說阿涵到底是什麼意思啊?總是來和我們說銘夕有多好多乖。她不會是還惦記著我們家倩倩,想讓倩倩做銘夕的媳婦兒吧?」
「怎麼了?」李涵知道六歲的顧銘夕其實對日期和時間都沒什麼概念,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顧銘夕小聲說:「九月一號,我就能上學了,媽媽,九月一號到了嗎?」
他穿一件灰褐色的棉外套,背著書包,兩隻棉鼓鼓的空衣袖在身子兩邊蕩來蕩去,龐倩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顧銘夕突然回頭喊:「來啊,胖胖,你到底要不要堆啊?」
「我知道盛飯、盛湯、端臉盆之類的事的確比較困難,但是剝蝦、夾菜這種事,他不能依賴別人一輩子,應該要學著自己做。」顧國祥一邊吃飯,一邊淡淡地說著,「銘夕現在還小,但他以後總要長大的,他要出去念大學,還要找工作、找對象。是不是我們不在,他就沒菜吃了?阿涵,難道你要照顧他一輩子?」
「再玩會兒嘛。」龐倩才不是那種聽話的乖小孩,她抓起一捧蓬鬆的雪,越看越覺得它像冰淇淋,忍不住就吃了一口,然後猛地打了個哆嗦,「好冰啊,沒味道的。」
有些家長直說不願意,嫌臟,嫌麻煩,還擔心會影響自己孩子的學習,但簡哲和劉翰林的家長都同意了。兩個年輕的爸爸叮囑著自己的兒子,要多關心和幫助顧銘夕,他和大家,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哦。」龐倩戴上手套,再也不敢貪玩,乖乖地點了點頭。
顧國祥回頭看他一眼,最終還是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點了點頭。
顧銘夕無語了:「當然沒味道的,你以為會是甜的嗎!」
龐倩以前真的很胖。
那顧銘夕叫龐倩什麼呢?是直呼大名兒嗎?
經過那場「滷蛋風波」,顧銘夕不敢把龐倩丟在一邊了。不管和小朋友們玩什麼,他都會把龐倩帶上。
「好玩。」顧銘夕說,「地鐵很快的,一個站到下一個站,嗖一下就到了,就是……都在地底下,車窗外面什麼都看不見。」
蹲在那個摔爛了的滷蛋邊上,龐倩越來越心疼,哭得越發大聲,顧銘夕低頭看看自己被扯破了的衣袖,再看看辮子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龐倩,終於向她伸出了手:「胖胖,別哭啦,我帶你回家。」
「唔……大概會有點兒疼。」顧銘夕認真地想了想,說,「但是我不怕!」
龐倩懊惱地追了上去,作勢要打他,顧銘夕扭頭就跑,跑起來后,他身邊的空袖子飛舞得更加劇烈,就像兩隻小小的翅膀。直到兩個小孩跑到了雪堆旁,龐倩伸手拽下了顧銘夕的書包,顧銘夕才一個踉蹌,倒在了鬆軟的雪地上。
顧銘夕看看她,不吭聲。
龐倩的臉微微地燒了起來,顧銘夕在位子上坐下,看了她一會兒后,問:「你今天幹嗎不高興?是肚子疼嗎?」
直到寒假快結束,顧銘夕一家才風塵僕僕地回來。
「好了嗎?」她問。
龐倩捂著嘴趴在桌上偷偷地笑,顧銘夕則站在桌子旁邊,面無表情地呆了一會兒后,伸腳勾起了翻倒的椅子,沒事人一樣地重新坐了下來。
顧銘夕很認真地想了想,說:「要麼,我就說我放學路上摔了一跤?」
在對待顧銘夕的問題上,無疑,龐水生和金愛華是有很大的分歧的。顧銘夕在家休養一年後,和龐倩同一屆升入小學,當時顧國祥還未回國,龐水生為了兩個孩子跑前跑后,還拜託木匠定製了顧銘夕的課桌,並向老師強烈要求,讓女兒和顧銘夕同桌。
張佳琦和付亮可沒有把五歲多的顧銘夕放在眼裡,他敢幫胖胖?那就一起打!
龐倩獃獃地站了一會兒,問:「顧銘夕,你的手能用嗎?」
顧銘夕抿著嘴搖搖頭:「不疼了。」
兩個小孩唱完后,張佳琦對著付亮一撅屁股,嘴裏「噗」的一聲叫,付亮裝作被臭屁熏到的樣子,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
龐倩悶頭吃飯:「……」
男孩子倔強地扭開頭:「你本來就沒管我,我手沒了以後,你從來都沒去給我開過家長會。」
龐倩回過頭來,看了一會兒后,說:「算了,就我一個人玩,沒意思。」
李涵沉默了一會兒,說:「慢慢來么,我們都不要急,銘夕現在已經進步很多了,天熱時他都學會自己穿衣服了,他才十一歲,你不要對他要求太高。」
廠里造的房子一共四幢,就在廠房邊上,圍著圍牆,被稱作金材大院。在顧銘夕出生前的那年冬天,顧家和龐家一起歡天喜地地搬進了剛造好的小樓房。更幸運的是,他們還做了同一幢、同一層樓的鄰居,五樓的南北向小三房,龐家501,顧家502,門對門,陽台挨陽台,晴天時,朝南的房間便灑滿了陽光。
再後來,顧銘夕約摸是有點兒明白了,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不像一開始那樣充滿期待。他問李涵:「媽媽,我的手是不是再也修不好了?」
「哦。」顧銘夕點點頭,乖乖地跟著父親去了房間,又加了一句,「爸爸,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的,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媽媽。」
顧銘夕一走就是二十多天,這是龐倩記事以來和顧銘夕分開時間最長的一次。從小到大,他們幾乎天天見面,龐倩發現,這麼久不見顧銘夕,她還挺想他的。
這個味道——就像爺爺有一回忘記了關火,硬生生把一碗豬肉給燒焦后的味道,非常非常得難聞,連那麼愛吃肉的龐倩聞到以後,都會忍不住打噁心。
簡哲和劉翰林就是顧銘夕的好朋友,他倆都不是金材大院的孩子,一年級入學時,因為顧銘夕沒有雙臂,生活上有許多事不能自理,比如首當其衝的大小便問題,黎老師特地在開家長會時問了幾個小男生的家長,願不願意讓他們的孩子平時幫幫顧銘夕的忙。
「那我不買了。」她把錢塞回口袋,轉身要走,顧銘夕喊住了她。
顧銘夕帶著幾個小孩從大院外面凱旋而歸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丟下了手裡的樹枝,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用力推開了正在扯龐倩辮子的付亮。
那一場意外,使他稚嫩的雙臂齊根而斷,一點殘肢都沒留下,只餘下兩個圓圓的肩膀,還有腋下位置那幾道猙獰的粉色傷疤。
龐倩不高興:「我才不吃嗟來之食!」
龐倩說:「那、那到時,你的機器手,能不能借我玩一下?」
下到三樓時,她聽到了樓道里傳來的腳步聲,一會兒工夫,顧國祥一家就到了她面前。
她的衣服m.hetubook.com.com紅得耀眼,跑跳起來生龍活虎,隔了那麼遠,顧銘夕似乎都能聽到她歡快的笑聲。
見龐倩急得哇哇大叫,穿好了鞋的顧銘夕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說:「好啦,我保證不告訴我媽媽,行了吧。」
雪早已經化完了,他們走在熟悉的小路上,龐倩聞到了街邊烤紅薯的香氣,忍不住摸了摸口袋裡的零花錢。
顧銘夕也搖頭:「我也沒坐過,這次去上海就能坐地鐵了。」
龐水生止住了金愛華:「還沒定的事,別多嘴。」
「哎,你要吃紅薯嗎?」龐倩突然想起手裡的美食,「你說要分著吃的,你再不吃,我都快吃完了。」
他疼得頭暈眼花,李涵則抹著眼淚,死死地拉住了顧國祥。也只有在家裡,在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面前,顧國祥才會如此失態,他伸手指著顧銘夕,氣得聲音都發了抖:「你、你說什麼!」
「哎哎,地上真的好滑。」龐倩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雪,顯得特別興奮。小臉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她特地找了幾處結冰的路面走,呼一下滑過去,就像溜冰一樣有趣。
龐倩瞪他:「幹嗎不吃!」
龐倩和顧銘夕都是E市求知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兩人同年級、同班、同桌。不僅如此,他們的父母還是關係很好的同事、朋友,兩家是門對門的鄰居,所以,龐倩和顧銘夕是正兒八經的青梅竹馬,打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
龐倩把頭搖成撥浪鼓,顧銘夕笑得更開心了,說:「我自己也沒覺得我有哪兒丟臉的,真的。」
龐倩眼前一亮,也顧不得冷了,一下子就撲到了窗前,看著外面鵝毛般的大雪,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呀!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龐倩負責去捧來雪塊,顧銘夕則負責堆砌。他坐在雪地里,身體後仰,上身和腿形成一個「V」字形,抬起兩隻腳不停地按壓著龐倩丟過來的雪塊,漸漸的,雪人的身子被他堆了起來,只是並不太高,樣子呈圓錐形。
「你就來一下子就好了,十分鐘就行。」他的眼神裡帶著熱切,「好不好?」
這是五(3)班教室里唯一的一張固定課桌,從來不會因為全班座位調整而有所改變。這張課桌靠在窗邊,在最後一排,是龐倩的爸爸龐水生請木匠師傅定做的。
她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在寒假時特別好奇的事,卻在四月中旬的一天突然得到了答案。
顧銘夕額頭上似乎還沾著冰渣,冰水融化以後順著臉頰流下,他也不去管,只是弓著身子用腳翻開了書,右腳還夾起了筆。
顧國祥沉吟了一下,說:「先把濕褲子換下來,這樣會感冒的。」
「嗯。」男孩子點點頭。
「那修好了,能裝的上去嗎?」
龐倩瞬間炸毛了,跺腳道:「說了不許叫我胖胖!」
對於這樣的事,顧銘夕從不勉強,更不會去和別人吵架。十一歲的他已經懂得了一個道理,這世上,有些人永遠都無法接受他,他們會覺得他很臟,很怪異,甚至很可怕,對於這樣的狀況,他並沒有辦法改變。
其實,顧銘夕並不害怕出門的。學校里每一年的春遊、秋遊、運動會、看電影等活動,他都會參加。課餘時間,他也曾經和龐倩一起坐公交車去過少年宮,還去過博物館、圖書館,只是每一次,都會有素不相識的路人半好奇半同情地來和他們搭話,問顧銘夕的胳膊是怎麼一回事。
「叔叔。」
他眼裡的光彩逐漸黯淡下來:「不能,我爸爸說,這樣子好看。」
顧國祥怒不可遏,揚起手就給了顧銘夕一個耳光,顧銘夕難以掌控身體平衡,連退兩步,整個人撞到了牆上。
「……」
總體來說,顧銘夕是個挺隨和的小男孩,他對很多事並不在意,但這不代表,他的心真的大到無邊無際。
病床上的顧銘夕很疑惑,有氣無力地問:「能修得和原來一樣嗎?」
顧銘夕又看了她一會兒,繼續抬腳往前走,兩隻空袖子無精打采地垂在身邊,他的語氣很是平靜,平靜得都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他說:「我知道我爸爸媽媽是喜歡我的,只是……我沒了手以後,我爸爸大概覺得有些丟臉吧。」
「在上海買的。」顧銘夕的臉還是有點紅,聲音低低的,「你喜歡就好。」
只是,當時的他們都不會想到,到了後來,當他想去牽她的手時,卻只剩下了永遠的無能為力。
聽她這樣說,顧國祥突然笑出了聲,搖著頭說:「呵呵,我對銘夕很滿意,非常滿意,行了吧?好了別說了,吃飯。」
龐倩瞪他:「你不答應?」
「爸爸……」不知為什麼,聽說不能和顧銘夕讀同一所初中,龐倩竟然有些慌張,還有深深的不舍。龐水生沒讓她問下去,說:「吃飯了,還有一年半的事,急什麼。」
龐倩的確吵吵過很多次,說不想和顧銘夕做同桌。尤其是升上小學三年級以後,小孩子們的身高都開始發生變化,黎老師時常要調整大家的座位,個兒矮的、近視眼的調到前面,個兒高的、眼睛好的調到後面。
記憶里也有這樣一個雪天,那是1995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特別大。電視新聞里說E市碰到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提醒居民們要注意安全,小心出行。
只有龐倩和顧銘夕從來沒有換過座位,即使換了教室,她和顧銘夕也像是捆綁住的固定物品一樣,待在每個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裡。
廠房很大,堆放著大堆大堆的鋼材,連著大型航車都有七、八架。
「幹嗎!」金愛華又轉頭問龐倩,「我問你,你喂顧銘夕吃番薯啦?」
「應該不是,我家在上海沒親戚。」
「你摔跤你媽媽也會告訴我媽媽!我媽媽一樣會揍我的!」
龐水生做思想工作的方法就是狠狠地把龐倩揍一頓,直打得她屁股通紅,哭得稀里嘩啦。
龐倩和顧銘夕一起放學回家時,顧銘夕對她說,寒假時,他要去一趟上海。
一切準備就緒,兩個小孩就出了門,他們蹬蹬蹬地跑下樓,李涵還在家門口喊:「銘夕!注意安全啊!」
小小的龐倩一臉羡慕地看著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摸摸他貼著紗布的圓圓肩膀,問:「是裝在這兒嗎?」
他們全是廠里職工的孩子,每天都來廠里玩,門衛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麼多年下來,還從來沒孩子在廠里出過事。
龐倩躲在客廳,一口水都差點噴出來,然後就聽到龐水生說:「你別胡說,阿涵根本沒這個意思。再說了,銘夕會變成這樣,我們倩倩也是有責任的。」
「……」
後來,龐倩再也沒見過顧銘夕的這兩隻假肢,她甚至沒有仔細看清它們的樣子,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連接到顧銘夕身體上去的。她只知道,顧銘夕聽了她的話,頭一次拒絕了顧國祥的要求,堅決不戴這兩隻假肢上學。
所有人都喜歡顧銘夕,他聽話懂事,乖巧有禮,很少調皮搗蛋。住在一個金材大院里,大家提起顧國祥的兒子,那真是個個稱讚,都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成才。再一聊起龐水生的女兒,大家都搖頭嘆氣了。
金愛華看了她一會兒,說:「你也大了,該懂點事了,銘夕是個男孩子,你雖然和他是同桌,但也不能和他處得太近,你知道嗎?」
顧國祥一直坐在餐桌邊,眼神複雜地看著這一切。
彼時,顧國祥已經從技術員升到了小工程師,他甚至拿到了公費出國進修兩年的機會,在這一年的春節過後,他和廠里另三位工程師一起登上了去法國的航班。
黎老師自然不會輕易地答應他,趁著期中考試后的那次家長會,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李涵和龐水生。
毫無疑問,手工勞動是顧銘夕最討厭的一門課,他很難使用剪刀,也難以用腳操作其他的一些工具,尤其是碰到多人合作項目,就算他想要參与,有些同學也會表現得不太歡迎。
龐倩噘著嘴:「那你媽媽要是問你褲子為什麼濕了,你怎麼說啊?」
「……」他沉默片刻,搖頭說,「好像不能。」
顧銘夕左躲右躲怎麼都躲不過,沒辦法只能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好啦!我吃過了!」
李涵坐了半個小時后回家去了。龐倩藉著喝水的機會又溜去了客廳,龐水生和金愛華在房裡聊天,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同學們都在早讀,龐倩站在教室門口幫顧銘夕脫雨衣,脫下后掛在了後門的挂鉤上。她把傘擱在牆角,和顧銘夕一起走到他們的座位旁。
「嗯,後來從Z城去上海是坐飛機,買不到火車票,我媽媽又坐不來大巴,她暈車。」顧銘夕臉上有著小小的神采飛揚,「飛機看著挺大的,其實裏面很小,一點兒也不寬敞。在飛的時候,聲音很大,吵得很。哦!不過,飛機上有點心吃,還有飲料喝,是不要錢的。」
一家人正看得入神時,敲門聲響了,金愛華去開門,發現來的是李涵。
那是1990年的夏天,顧銘夕幼兒園畢業,正在快樂地過人生中最後一個沒有作業的暑假。李涵已經為他買好了新書包和一堆新文具,就等著九月開學后他成為一個小學生了。
他絮絮地說著,龐倩聽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插嘴問幾個問題。
晚上,龐倩如約去到顧銘夕家,給她開門的是李涵,李涵臉上帶著笑,說:「倩倩,銘夕在房裡等你。」
飯後,顧國祥惦記著顧銘夕被雪水弄濕了的身體,就讓李涵給他洗個澡。顧銘夕紅著臉著急地說:「我不用媽媽洗,我可以自己洗的。」
顧銘夕哪裡躲得開,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龐倩手忙腳亂地把課本一推,人就彈了起來,跟著王婷婷跑到教室門口,又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顧銘夕:「你要一起來嗎?」
龐倩看看他,沒吭聲,把雞蛋捧得更緊了。
顧銘夕離開時,龐倩又一次問他:「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爸爸媽媽帶你去上海,到底是幹什麼呀?」
走出單元門,龐倩撐開了傘,歡呼著一頭扎進雪中。她穿著紅色棉外套,裡頭有毛衣和棉襖,整個人裹成了一顆球,還戴著帽子、圍巾和手套,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冷。
龐倩在邊上晃了一會兒,聽到顧銘夕喊她:「龐龐!」
而顧銘夕,在六歲以前,卻是個十分健康的小孩。
付亮把自己的孫悟空面具拿給龐倩:「我的面具借你玩會兒,你把雞蛋給我。」
「哼。」龐倩說,「那我做的賀卡也不給你。」
龐倩抬頭一看,班裡的同學居然都在講台上排隊了,生活委員和值日生正抬著兩大箱的泡沫箱進來,裏面碼著整整齊齊的鋁製飯盒,是學生們的午餐。
顧銘夕不樂意了:「我不是人啊!」
龐倩瞥瞥他,搖了搖頭。
顧銘夕收了收肩膀,又低下了頭去,長而密的眼睫毛低垂著,視線只定格在自己面前那碗米飯上。
才敲了兩下,門就開了,門后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皺起的眉頭,一臉的不高興:「你越來越晚了,今天路滑很難走的!以後你再這麼晚,我不等你了。」
顧銘夕說:「我和你分著吃,總行了吧。」
龐倩愣愣地看著他,顧銘夕也一直眼睛亮亮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兒后,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兩隻僵硬的手,抿了下唇,說:「這是我寒假在上海定做的假肢,我爸爸說,明年要上初中了,他叫我穿著假肢去上學,會好看一些。」
「甜不甜?」
金材大院進門處有一塊空地,空地左邊是個大花壇,花壇邊種著一棵香樟樹;空地右邊是一個自行車棚,邊上有一間小房子,住著一個六十多歲的單身老頭兒。老頭姓曾,是金屬公司的退休職工,一輩子沒結過婚,退休后就向公司申請來金材大院看門。
龐倩坐到他身邊,問:「你在上海,坐地鐵了嗎?」
見她始終低頭不語,龐水生心裏就明白了,對黎老師說,不用給龐倩換位子,他回去會做女兒的思想工作。
「我真不知道,我媽媽不肯說。」顧銘夕聳聳肩,「等去了就知道啦。」
顧銘夕一直歪著頭夾著袋子,在床沿邊坐下后,他衝著龐倩眨眨眼睛,說:「這個是送你的新年禮物,你自己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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