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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鴕鳥先生

作者:含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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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 我多麼羡慕你

番外

一 我多麼羡慕你

我對這個神奇的大陸充滿幻想,暑假時,爸爸會帶著媽媽和我一起去工作,第一次坐著越野車看到廣袤的非洲大草原,以及草原上成群結隊的動物時,我震驚了。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人類的渺小。
我覺得他們都誤會了,似乎覺得以前的我很個性,很特立獨行,是那種與眾不同的女孩。事實上,我和大家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如果完全不打扮自己,大概就會成為別人眼裡的科學怪人。
我又看了一遍《我的螃蟹小姐》,看完后,我打開筆記本電腦,坐在床上給謝益發了一封郵件。
Daisy笑嘻嘻地說:「是和你那個在北京的英俊男朋友視頻嗎?」
他迎著朝陽回頭看我,陽光在他身體周圍暈上了一層金色,他褐色的眼珠子在陽光下看起來就像兩顆琥珀。
這些年來,我一直按部就班地照著自己的計劃往前走,考上國內最好的大學,選擇一個喜歡的專業,去國外的優秀學府深造,我一步都沒有踏偏,並且打定主意,讀書期間不談戀愛。
高二那年的秋季運動會,我跑800米,龐倩參加他們班的4*100米接力,在體育場的看台上,她溜到我們班,一屁股坐到顧銘夕身邊,和他聊起天來。
聖誕節后,我又見到了那個憤怒的男人,在復健大廳。
「中國人。」我說。
在老師的辦公室里,我和謝益第一次見面,老師要我和他進行小提琴二重奏的排練,我立刻就說:「不用那麼麻煩,我可以取消演出,讓這位同學進行獨奏好了,我不習慣與人合奏。」
離開前,我有點頭疼這兩個星期,阿喵能去哪裡。我不想去麻煩我的朋友、同學或同事,最終決定將它寄存到寵物店裡。
也只有和龐倩在一起時,顧銘夕臉上的神情才是放鬆的,舒展的,他會淺淺地笑著,和龐倩討論什麼菜好吃。
他大概是因為喝了酒,面上突然露出一絲頑皮的表情:「我小時候,一直想要兩隻這樣的機器手臂,後來知道這不可能實現,我還沮喪了很久。」
媽媽很疑惑:「那你為什麼不好好學呢?」
我和吳旻念高中時交流並不多,一起到北京念大學后,關係反倒親近了起來。他是個很純粹、很簡單的人,醉心於學術研究,在美國時,我時常與他在網上聊天,已經成為了不錯的朋友。
他氣勢洶洶地問我:「肖郁靜,你是不是喜歡顧銘夕?」
我裝作驚訝:「怎麼會?我覺得它好酷!」
演出結束了,我以為我和謝益再也不會有交集,卻沒想到,這隻是一個開始。
我想了想:「怎麼說?」
我對著他笑起來,說:「好啊。」
假期結束,我回到紐約,去林偉祺那裡接回了阿喵。阿喵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似乎還被他養胖了一些,看到我后一點也不顯得親熱,倒是不停地繞著林偉祺的腿打轉。
我抿著嘴唇,沉默地看他。
我沒有掙扎,路燈在背後照著我們,在地上投下兩道晃動的陰影,走著走著,謝益突然說:「Jodie,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嗎?」
他知道我說的是誰,立刻回答:「三亞,海南三亞。」
也許假肢這個東西,對顧銘夕來說會是一種負擔,但是我相信,對更多肢殘人士來說,他們會需要我們的幫助,尤其是那些年幼、貧困又殘疾的孩子,我堅信我們的事業可以改變他們的命運。
「我剛到床上。」我說,「對了,這幾年他在哪兒?」
我沒有立場,只是將他當老友對待。
比如,做題累了的時候,他會悄悄地畫漫畫,像所有這個年齡的男生一樣,他喜歡畫大胸細腰大長腿的女孩,還有一身結實肌肉的猛|男,或者是各種機器人和怪獸。他在草稿紙上塗鴉,弓著背,低著頭,身子還微微往右邊扭一些,左腳的外腳背抵著桌面擋著畫紙,顯然是不想讓我發現。
我笑了,提起我的箱子,給他看裏面的阿喵:「我要寄存這隻貓,你給我打個折,我就原諒你。」
他啞然失笑,當一張略顯剛毅的臉突然漾滿笑意,眼睛里溢出了溫和的光亮,我突然覺得心情變得很好。
在小會議室和幾位老師開完一個簡單的討論會後,我還沒回到辦公室,Daisy已經小跑著向我衝來了:「哦!Doctor Xiao,終於找到你了!Gary正在大哭大鬧呢!你趕緊去看看吧,我們都搞不定他!」
我哈哈大笑:「我背你回去!」
「Jodie,這個鼓送給你。」Arno厚嘟嘟的嘴唇一咧,黑暗中,他的眼白和潔白的牙齒格外顯眼。他說,「我爺爺和我說,這是個神奇的鼓,他把鼓送給了奶奶,後來他們就結婚了。我的爸爸把鼓送給我媽媽,他們也結婚了。我爺爺說,只要我把這個鼓送給心愛的姑娘,最後我就能和她在一起。」
他和我約定,每天中午和放學后一起排練,可是,排練的第一天,我們就吵架了。
「阿喵生病了。」林偉祺的語氣里滿是歉意,「可能是突然換了環境,它有些受驚,外加我給它吃了一點其他牌子的貓糧,所以,它似乎得了急性腸胃炎。」
我發誓,這就是我的心裡話,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含任何的影射和暗喻。可奇怪的是,老師和謝益似乎都有些不開心了。我想,他們一定是誤會了我最後的那句話。果然,謝益說:「這位同學,我也不習慣與人合奏,但是我更不想剝奪你演出的權利。如果你不願意合奏,那我退出好了。」
有時候,汗水滑下臉頰,他感覺到了,會側低下頭聳動著肩膀擦去,殘肩扭動時,他的空衣袖就會大幅度地晃動起來。
「為什麼會疼呢?」我雙手小心地端著他的假肢,檢查了一下各個部件,心中明白,其實Gary的疼痛,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來自心理障礙。
Gary哭得像個小花貓一樣:「Jodie,我真的可以重新有一隻右手嗎?」
林偉祺真的來找了我,我手頭剛好沒事,就陪他去做復健,並且親自替他做了殘肢按摩。我有這方面的執照,林偉祺脫下假肢躺到復健床上時,面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不動聲色地幫他按摩起了左腿的殘端,他的殘端有些發炎紅腫,我按的力道大一些,他疼得牙都咬了起來。
「當然。」我對著他微笑。
後來,我跟著爸爸媽媽回到中國,升上初一前的那個暑假,我在家裡練習打手鼓,結果卻被鄰居投訴。
爸爸告訴我,它永遠都回不了家了。
我也看到了謝益,依舊是個閃閃發光的公子哥兒形象,餐桌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說:「謝益,挺久沒見了,你好嗎?」
「你怎麼了?Virgil?」我蹲在他面前,抬起臉問他,他面色蒼白,汗如雨下,我知道,他的腿又疼了。
回到E市后,吳旻給我打電話,說高中同學要聚餐。剛巧那天我家裡也有聚餐,就推辭說不去了。
我失笑:「Martin不是我男朋友。」
回到辦公室,我泡了一杯咖啡,Wendy敲了我的門,說前台有我的郵包,是從中國寄過來的。我有些意外,去前台取了郵包,拆開盒子一看,是一本書,和一張賀卡。
顧銘夕愣了一下,搖搖頭,輕聲說:「不要剪,你留長發好看。」
那天晚上,Arno敲開了我的窗,把一樣東西遞到我手裡。
我鬆了口氣:「呼……謝謝。」
我怎麼有資格去說顧銘夕話少,明明,我自己也是悶葫蘆一個。
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早晨,在這樣一個普通的街角,我與一個男人手牽著手,渾身大汗地看著對方。
「也是老樣子,工作很忙。」
2011年春節前,我決定回國過年。
「我發燒了。」他說,「好消息就是,阿喵沒事了。」
「可以啊,但是同時,你也得聽Daisy的話。」我把Daisy拉到身邊,對Gary說,「她是一個非常厲害的醫生,會教你怎樣更好地運用你的新手臂,在這一點上,我做得可比她差多了。」
對於那天的事,我的印象已經不深,記的最清楚的,就是我下台時,顧銘夕臉上的神情。他並沒有像周圍的人那樣激動,別人都在鼓掌,他只是守在我的琴盒邊安靜地等著我,眼睛裡帶著小小的驚艷,小小的讚許。
我聽過這個名字,但無法將名字與本人對上號。我轉頭看看顧銘夕,他正在顧自做題。我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猜測著銘夕是否知道龐倩的小秘密。
我在學校周圍尋了一家寵物店,提著裝著阿喵的籠子過去時,居然在店裡碰到了那個憤怒的男人。他看到我也有些意外,這時候,我們不得不進hetubook.com.com行自我介紹了。
我抬頭看天,天氣真好。
十二月的紐約如E市一般寒冷,或許還要更冷一些。
手機鈴音突然響了起來,我接起電話,居然是林偉祺。
他很無奈地在我的家裡脫去了長褲和假肢,我看到他的左腿殘肢又變得紅腫,心裏擔心起來。我打來熱水幫他熱敷殘端,又幫他做了放鬆肌肉的按摩,林偉祺只穿著內褲躺在我的床上,面色越來越古怪,終於,我發現,他的身體起了反應。
辛巴跟著我們回到南非,住進了開普敦的動物園,後來,我和Derrick去看過它好多回,它獨自一個待在籠子里,很孤獨的樣子。看到辛巴缺失的右前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很是吃力,我扒在欄杆上,莫名地有些失落。
「你可以叫我Jodie。」當時的我對Gary說,「親愛的Gary,只有勇敢的小孩才有機會安裝上非常酷的手臂,並不是每個人來找我,我都會答應幫他安裝的,比如說愛哭鬼,噢……我可真不喜歡。」
他的聲音很平緩:「不用謝,我是個獸醫,這是我的工作。只是……你怎麼都不慰問我的病情呢?」
這時候的他已經冷靜了許多,板著一張臉沖我看了兩眼,我對著他笑了一下,就往辦公室走去了。
一年前的一場車禍令Gary失去了一隻右臂,他被父母帶到我所在的機構配置假肢時,情緒十分低落。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孩子和我很投緣,當時工作人員為他測量殘肢尺寸時,他非常得不配合,我聽到哭聲後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了解到事情原委后,我試著和Gary溝通了一會兒,才令他答應脫下衣服讓我們為他的殘肢做模。
「現在沒什麼是不可能的了。」我鬼使神差地說,「顧銘夕,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需要這方面的幫助,可以給我打電話,或者發郵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乾,簡直難以相信這是我說出來的話。我繼續說,「你的情況適合配肌電假肢,一開始可能會不太適應,但是經過訓練,假肢可以幫助你做很多事。」
2004年的聖誕節,我在北京,謝益給我打電話,說他和龐倩去Z城找了顧銘夕。那時候,顧銘夕已經與我們失去了聯繫。
那是我人生中最悲傷的一個夏天。
「我的螃蟹小姐。」我念出書名,又看到了那個作者名——鴕鳥先生,腦子裡突然「轟」的一下,有些不明白自己身處何方。我打開賀卡,是謝益的筆跡:
「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謝益將我抱得很緊,干啞的聲線飄在我的耳邊,「我究竟,哪裡比不過他?」
他眯起眼睛:「這個鼓,有什麼故事嗎?」
那個周末,我和林偉祺進行了一次約會,滋味還不賴。
因為顧銘夕,因為辛巴,我定下了我的科研方向。
(完)
掛掉電話,我對謝益說:「我要回家了。」
我立下志向走這條路時,是2003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念大一,爸爸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辛巴死了。
我突然覺得玩笑有些開過了,想要鬆開他的手,但是,他沒讓我得逞,反而抓得更緊。
第一次見到顧銘夕,是開學的第一天,教室後排有一張奇怪的組合課桌,一半正常高度,一半卻是矮矮的。我和其他同學一樣好奇,不知道這張桌子存在的理由,一直到那個男孩走進教室。
Dear Jodie: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點頭:「行,謝謝你剛才幫我看管東西,我先下去了。」
看到顧銘夕怔楞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沒能體會到我的幽默。
我決定不理他了。
「拜託,他到我們這裏看你都好幾回了。」
我也曾經這樣偷偷地看著一個男孩,在我十八歲的年紀。
「真不錯。」我問,「你最近好嗎?」
我足夠鐵石心腸,對於謝益的私生活,從不作任何評述。
他一本正經地說:「我想謝謝你幫我復健,有一家餐廳很不錯,我想請你一起去吃午飯。」
然後,他吻了我。
我會默默地掰開他的手,鎖上窗,繼續自得其樂地拉琴。
我沒有讓林偉祺送我去機場,也拒絕了他說的想來德國探望的提議,我只是對他說:「這一年,我的工作會非常非常忙,Virgil,我們順其自然吧。」
我扭著頭看他。
「沒有。」
他伸過手來,拉住了我的手腕,我感受到了他指間的溫度,燙燙的。我也感受到了他的呼吸聲,很急促。我抬眸看他,他慢慢地坐了起來,並拉著我坐到他身邊。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伸手撫過了我的臉頰,溫柔地吻了我。
Gary是一個有著褐色捲髮、綠色眼珠兒的漂亮小男孩,眨巴著大眼睛看著我,又長又翹的睫毛上還帶著淚珠,抽抽搭搭地說:「Jodie,你騙我!這隻手一點都不好用!我疼死了!」
他挑挑眉毛:「好啊。」
周楠中和汪松會在生活上幫顧銘夕一把,其他時候,他都是用雙腳慢慢地料理著自己的事,很少會開口找我幫忙。他不說,我也不會主動去問,甚至是吃午飯時,他都是和龐倩會和了一起去吃。在食堂排隊時,我經常會看到他倆一起站在窗口,龐倩遞著兩個飯盒,對著裏面的菜盆指指點點,問顧銘夕要吃什麼。
我托著下巴坐在他身邊,看他偷偷摸摸地畫,真的很想提醒他,龐倩沒有那麼長的腿,沒有那麼細的腰,更沒有那麼大的胸。
我們一起做中餐,香煎鱈魚,揚州炒飯,紅滷雞翅,炒生菜。
我十二歲那一年,非洲大陸爆發了一場瘟疫,疫情波及好些國家,為了我和媽媽的安全,爸爸接受了國內上級單位的調令,準備帶我們回國了。
這毫無生氣的東西,在我們和Gary的共同努力下,變成了他身體上很神奇的一部分,它沒有生命,也沒有在人體內植入任何東西,但是,它會動。
軍訓的時候,我記住了他的名字。
「不是,是謝益給我寄過來的。」我說,「你畫得很棒,就是……羚羊小姐的戲份好像少了一些。」
他紅了臉,輕聲說:「我想再等一會兒。」
有著奇怪的圖騰,還有繁複的雕刻。
我問:「你剛才是裝的嗎?」
吳旻說,這一次的聚餐顧銘夕也會來,大家已經八年沒見到他了,希望我儘可能地參加。
這隻貓是我撿來的,黃白相間,沒什麼品種,我給它取名叫阿喵,是個中文名,所以對著它時,我會說中文,美國貓阿喵適應得很好,它已經熟練掌握了一門外語。
我一下子就笑了出來:「你去看醫生了嗎?」
一年不見的林偉祺看起來非常好,一頭深棕色的頭髮在頭頂跳躍著,眼睛里閃著明亮的光,他穿著運動短褲,右腿修長、結實、有力,左腿的假肢卻是顯眼地露在外面,底下穿著一雙跑鞋。
我尋思著怎麼離開,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解救了我。我接起電話,是林偉祺。
這之後,林偉祺偶爾會給我打個電話,問問我關於假肢方面的問題。他告訴我,他是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左腿,一同失去的,還有他的親妹妹。所以那個時候,他陷入了人生最痛苦的低潮期,暴躁易怒,敏感多疑,有時候又會變得十分傷心。
林偉祺:「……」
謝益一杯接一杯地喝紅酒,聚餐結束,他毫無懸念地喝醉了,我決定送他回家,並且和他談談。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他的名字:「謝,益。」
我眼珠子一轉:「你和你女朋友交往得如何?」
他點頭:「我知道,我曾經了解過。謝謝你,肖郁靜,不過……我不打算配假肢了。」
我鼓勵地看著他,Gary真的試著為我演示拿起桌上的水杯。他的假肢還處於適應階段,所以並沒有常人皮膚樣的外表,看起來就像是個金屬骨骼還連接著許多電線,連著手指都是一根一根的金屬色。
不止一次,我看到他在畫一個女孩,用速寫的筆觸,那個女孩或站,或坐,或跳躍,或俏皮地回頭,腦袋後面是活潑的馬尾辮,臉上總是帶著燦爛的笑。
我迎著寒風走去停車場,開車回到家,第一件事,先收拾我的貓。
「嗯?」
我感到奇怪了:「誰說我沒有好好學?」
Merry Christmas!
Gary顫顫巍巍地拿起了一個水杯遞給我,我立刻接過,大聲地誇獎了他。
當時,我一直在思考出國讀研的方向,我學的專業細分下來有各種研究課題,差距巨大,我並不會為了就業而泛泛地學習,不管走www.hetubook.com.com哪一條路,我都打算將它作為終身職業,深入地研究下去。
我很好奇:「你在中國過過年?」
龐倩的桌子很花,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塗鴉,在那些偷偷抄下的英語單詞、化學公式、物理名詞中,我發現了一個人的名字,還不止一個。
顧銘夕笑道:「就像機器人那樣?」
看到謝益冷冷的目光,我立刻提出掛電話:「Sorry,Virgil,我得掛了。回紐約后我給你打電話,謝謝你照顧我的貓。」
這一晚,林偉祺在我的公寓里過夜,滿身大汗地與我糾纏在一起時,他絲毫沒有了之前臉色煞白、滿頭大汗的虛弱模樣。
一會兒后,他舉起了雙手:「我向你道歉,對不起,我昏頭了。」
算起來,我已經有四年沒回國了,爸爸媽媽倒是來紐約小住過。這一次春節聚餐時,我碰到了久未見面的親戚朋友,他們都說我變化很大,變得漂亮了,時髦了,有女人味了。其實,我只是留起了長發,學會了化妝,並且懂得如何選購適合自己的衣服。
他說:「我就知道你喜歡顧銘夕!那天叫你來我家看球,你不肯來,我說顧銘夕也會來,你就同意了!肖郁靜,你天天坐在顧銘夕身邊,難道還不知道他喜歡螃蟹嗎?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歡螃蟹!你會不知道嗎?!你醒醒吧!他不會喜歡你的!」
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一個男孩,倔強、狂熱、青澀、執著地追求著我。
我承認我不是那種左右逢源的人,哪怕是現在,在我工作的機構中,我和同事們的關係也不親近。她們聚餐,去酒吧喝一杯,我很少會參加,寧可回到我的小屋抱著阿喵看書。
顧銘夕又是一怔,一會兒後點頭:「留著,在龐倩房裡,她保存得很好。」
Gary終於願意讓Daisy和其他工作人員幫他一起訓練假肢。我與他告別,往辦公室走去,經過復健大廳時,突然聽到裏面傳來一個男人憤怒的吼聲。
「分手了。」他很快地回答。
那本該馳騁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獅子王,最後卻孤獨地老死在動物園裡。
我扭頭看他,驚訝極了:「Virgil?」
在我們這兒,情緒失控的人比比皆是,畢竟,一個健全人因為疾病或意外,突然失去了他的某部分肢體,一開始總是難以接受的。我們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很理解,可是這個男人,似乎吼得也太誇張了一些。
「要緊嗎?」我問,我養阿喵快兩年了,它還沒生過嚴重的病。
他是個美國人,面對這樣的目光當然不會迴避,眼神越發坦然,面上還露出了微笑:「吃完飯,我們還可以一起看一場電影。我截肢以後,就再也沒去看過電影了,最近好像有幾部不錯的片子上映。」
有一次,我問他,謝益,如果要你用一種動物來形容自己,你會選擇什麼?
我的審美觀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對於人的長相,我向來沒有特別的喜好。就像是回國以後,我無數次聽到同齡的女孩們說黑人看起來好噁心,我覺得匪夷所思。在我記憶里,住在開普敦時,隔壁的黑人小孩Arno勇敢又可愛,很多時候,比起Derrick,我更願意和Arno一起玩。
「我母親是中越混血兒,父親是中美混血兒,我爺爺的老家在北京,我曾經去那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就是那麼一點點暈染著光亮的眼神,令我想起了Arno。
我無言以對。
當時,我就想到了顧銘夕,在知道辛巴死訊不久前,我和顧銘夕剛通過電話,是龐倩拜託汪松給我的號碼。
我笑了,說:「留著就好,以後不要丟,也不要送人。」
「多棒啊!Gary你進步好大!」我給了他一個擁抱,他抬起左臂回抱我,右臂微微地動了一下。
我禮貌地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很大,溫暖,有力。收回手,他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一些,說:「我要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Jodie,那天我脾氣的確是暴躁了一些,嚇到了那些孩子,對不起,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
所以,我和顧銘夕之間的交流,其實非常少。
儘管那時候謝益早已被封為E市一中的校草,是學校里無數女生心儀的對象,但是,我只是在女生的聊天內容里聽到過他,以及在龐倩的課桌上看到過他的名字。
「我們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不錯的進展。」我簡單地為他解釋,「未來的幾年,也許就會有所突破。到時候,在人的大腦內植入一個小晶元,戴上上肢假肢后,人就能感知並控制假肢,再配合上臂殘肢留存的肌肉和神經,進而全面地操控假肢。我們設想到的最好的情況,就是人類可以依靠上肢假肢完全地自理生活。」
「我下次來,你能再來陪我嗎?」
看到我把美國人習慣生吃的生菜當青菜一樣炒,林偉祺目瞪口呆,嘗過以後,他又豎起了大拇指:「味道很棒,我喜歡。」
我忍不住走了進去,在二十多個復健的病人、家屬和復健師之間,一眼就看到了他。是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左腿穿著假肢,正扶著雙杠在大聲地朝復健師吼。
我給自己弄了一碗炸醬麵配蔬菜湯做晚餐,吃完后,我放了一缸水,泡了個熱水澡,換上舒適的睡衣,早早地鑽進了被窩裡。
從一開始,我就明確地告訴過謝益,我不喜歡他。但是他似乎接受不了我的回答,或許,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話。
謝益知道我到了北京,打電話約我見面,我說我行程很趕,等大家回了E市再說。謝益沒有再勉強我。
「沒有,有什麼事嗎?」
我生日那天,只邀請林偉祺來家裡吃飯。
「你會打這個電話給我,說明情況還是有些嚴重的,對嗎?」我說,「Virgil,盡你最大的努力去醫治它吧,如果阿喵要死了,你幫我和它說一句,我愛它。不過要用中文說,它已經聽不懂英語了。」
高二開學以後,學校進行了文理分科,龐倩不再和我們同班,戴老師問過我和顧銘夕的意見,我和他成為了新同桌。
他們一起吃飯的樣子令我記憶猶新,兩個人面對面,一人一個飯盒,龐倩會搶顧銘夕的菜吃,顧銘夕也會幫她吃掉她不愛吃的東西。
春節前,我回到中國,這一次的假期是兩個星期,我選擇飛到北京,先去探望大學里的老師,和大學同學聚一下,然後才回到E市。
他愣了一下,隨即就笑了起來,說:「挺好的,你呢?」
Skype上立刻跳出了他的通話請求,我接受了。
「螃蟹過幾天會去見他。」謝益說,「我們打算給他一份聖誕驚喜。」
但是現實總是會稍稍地磨平人的稜角,我並不想成為人們心目中的怪咖,事實上,我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個普通女人,只是有些社交無能。
兩個月後,他給我發郵件,附件是一張合影,他和一個可愛的亞裔女孩在迪士尼遊玩。謝益說,這個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可是,他的戀愛談得並不順利,這段感情只維繫了半年,謝益和女友就和平分手。
我坐在邊上看他,看他走起路來時有些僵硬的左腿,看他沉靜嚴肅的面容,我舔著牛奶棒棒糖,這是他給我買的零食,備在他的寵物店裡,他說:「女孩子都愛吃糖。」
Gary的右臂只剩下了十厘米長的殘肢,他年紀小,不是很適應假肢的運用,大概從心理上就有一種排斥。他定期要來我們的機構康復訓練,學習如何使用假肢喝水、翻書、吃飯、取放東西……我知道這一型的假肢無法幫他完成很精密的動作,比如他絕對摺不了一顆幸運星,也無法用假肢寫字,但我還是很耐心地勸導了他。
「對不起。」我只留下這三個字,就要回教室,謝益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拖到了走廊到底的小陽台上。
碰到這樣的問題,我只能沉默。
下班時,Wendy和Daisy一起來喊我:「Doctor Xiao,馬上要聖誕節了,Ada說今晚一起吃飯,你一起來吧!」
「我不確定。」我說,「到時候再說吧。」
是一隻非洲手鼓。
我一個人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幢小公寓里,房子是買下來的,因為我打算久居。我研究的課題也許需要花費我很長的一段時間,令我沒有辦法像我的父母那樣可以東跑西逛。我爸爸是一個動物學家,我媽媽是個獸醫,他們跑的地方很窮很偏僻,經常會碰到危險的事。我曾經也很嚮往那樣的生活,但是如今的我,卻必須待在這世界上科技最發達的國家,為人類智能假肢的發展貢獻自己微薄的力量。
謝益沒有同意我退演的要求和*圖*書,相反的,他的鬥志似乎被我點燃了。他化身成了一位小提琴老師,想要從基礎開始指導我,希望經過他的突擊培訓,我能和他一起為大家帶來一場精彩的合奏表演。可結果,換來的只是我們一次又一次的爭吵。
「簡直不能更棒!」我揉揉他的小腦袋,「Gary,我知道一開始會有些難,但是請你相信,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或許有一天,你可以像Kobe Bryant一樣打籃球,他是你的偶像,對嗎?」
我和他的聯繫頻繁起來。
我和他一起為小狗洗澡,他教我拿針筒給很小很小的貓咪餵奶,我看過林偉祺為小狗做治療,他很耐心,很溫柔,一邊和小狗說著話,一邊仔細地幫它清理傷口。
「螃蟹估計會帶顧銘夕回來過年,如果你能回來,大家可以聚一下。」
——謝益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幾聲,轉身將我擁進了他的懷抱里。
我說:「我也挺好的,就是課題有點忙。」
「那你有女朋友嗎?」
我說,禮物我收到了,謝謝。
不,我喜歡他。
「不。」我很誠實地搖頭。
我坐在電腦前發了半天呆,終於,給顧銘夕回了一封信。
一年後,2012年的夏天,我回到紐約,收到了顧銘夕和龐倩發來的郵件,他們告訴了我許多好消息,龐倩考上了研究生,顧銘夕考上了大學,最後,顧銘夕說,他們要結婚了。
我拿著書往辦公室走去,路過復健大廳時,之前那個憤怒的男人正走出來。復健的時候,他穿運動短褲,左腿膝上截肢,大腿戴著接受腔,底下是柱式假肢,就像一根腿骨。訓練完畢后,他換上了一身黑色大衣,底下是藍色牛仔褲,若不是他手撐肘拐,我還真看不出他是個缺了一條腿的人。
南非是非洲比較發達的國家之一,人種繁雜,教育水平要比其他非洲國家先進許多,所以我一直都跟著當地的小孩在學校上課,回到家后則跟著媽媽學習中文。
我感受到他手心裏的汗水,潮濕的,粘膩的,燥熱的,我也聽到了自己胸膛里心臟快速跳動的聲音。
我瞪眼:「你從哪兒聽來的?」
一個人用手,一個人用腳,兩個勺子在彼此的飯盒裡挑來揀去,那一種親密和默契,就像是一道無形的牆,將所有人都擋在了牆外。
據說,那一場演出很成功,多年後和戴老師通電話時,她都會與我聊起那一場合奏,說每年文藝匯演時都會被老師們記起。
他眉頭微皺,似乎在斟酌語句,開口道:「剛才聽你和吳旻在聊天,抱歉,我現在英語不是很好,我好像聽到……你們在聊假肢?」
我想了想,聳聳肩,點頭:「沒錯,就像機器人那樣。」
2010年聖誕
他說:「Jodie,我累了,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吃早餐,好嗎?」
我想了想,說,好,把時間地點給我吧。
我不想再在這樣的問題上糾結下去,說:「算了,那就合奏好了,只要你願意排練,我沒意見。」
氣氛最是美妙的時候,林偉祺的眉頭突然皺了起來,他的手撫上了他的左大腿,連著腰都直不起來。
他發了狠,又一次撲到我身上,用力地咬住了我的肩膀,我聽到他含糊的聲音:「Jodie,別以為我少了一條腿,就會弄不過你。」
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有著奪目的外表和優越的家境,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身上並沒有富家公子慣有的驕縱之氣。他學習很努力,工作也很努力,如果非要說他的缺點,那大概就是在某些人看來,他有一點兒隨心所欲。
我和Derrick說,我要回中國了,Derrick愣了好一會兒,最後說:「Jodie,I love you,I will miss you.」
我從小和Derrick一起學習小提琴,我學得不好,Derrick卻經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媽媽對我說,小靜,你是不是不喜歡拉小提琴?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就不去學了。
他說,鷹。
我無語:「是因為你喝多了我才送你回來的,你再送我算怎麼回事啊?」
我終於停了下來,叉著腰,大口地喘著氣回頭看他,林偉祺慢悠悠地挪過來,姿勢早已沒有一開始那麼瀟洒了,步伐甚至帶著點兒跛。
寒風中,他穿著一件短款的灰色大衣,整個人透著一股沉穩的氣息,接觸到我的目光后,他微微一笑。趁著龐倩在謝益身邊,我走到顧銘夕面前,冰涼的風一陣一陣地吹過,我們彼此對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又一次抱住了我,將我的臉頰按在他的胸口:「我昏頭了,真的,Jodie,我沒救了。」
謝益在電話那邊沉默許久,最後低低地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我的螃蟹小姐》里有兩個重要的配角,一個是羚羊小姐,大概就是我,另一個,卻是孔雀先生。
現在,他已經從傷痛中走了出來,可是卻受到了幻肢痛的困擾,假肢適應得也不好,我耐心地替他解答,並且建議他更勤快地復健,如果還是覺得難受,就到我辦公室來找我。
他回頭看我,眼神有些錯愕,隨即又吼起來:「你是誰!別多管閑事!」
他跑得很棒,速度和我不相上下,還衝著我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Jodie,新髮型真不賴,你留短髮要比長發可愛。」
顧銘夕從來不午睡,大概是和他的身體情況有關,大家都在休息,他卻依舊在做題。
這種處在食物鏈高端的猛獸,未成年,又失去了一條腿,放歸野外,只有死路一條。
我狠狠地掐了他的斷腿,他痛苦地叫出聲來,我說:「瞧,這才是苦肉計的效果。」
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他氣喘吁吁,搖頭道:「中國人講究要照顧老弱病殘孕,你……你做得實在太差了。」
幾天後,我去參加高中同學聚餐,沒想到路上堵車,我竟然遲到了。
「我從來沒拿你和任何人比過。」我說,「謝益,你也應該知道,你才是大家羡慕的對象。」
我偷偷地笑了,看到不遠處正在候場的龐倩,問他:「我要去觀眾席了,你呢?」
他們之所以會那麼問,是因為,謝益實在太完美了。
我走到他身邊,發現這個男人雖然有深棕色的頭髮、深褐色的眼珠和略顯方正的臉部輪廓,但膚色和五官卻帶著濃重的東亞特徵。
「不是,我不羡慕任何人。」我盯著他的眼睛,說。
我轉移了話題:「說起來,顧銘夕,我看過你的書了。」
後來,謝益和我說過他當時的想法,當聽到我說出「浪費時間」這四個字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謝益從不會勉強自己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這一點,我和他很像。
「哦……」我心中瞭然,那是個溫暖的地方,而他,最討厭寒冷的冬天。
林偉祺愣了一會兒,問:「Jodie,你有男朋友嗎?」
他突然向我靠近了一些,逼迫我向後彎腰,他一字一句地問:「你敢說,你一點兒也不羡慕她嗎?」
我記憶里的顧銘夕,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我和他坐在靠窗的課桌邊,午後溫暖的陽光灑進教室,令我昏昏欲睡。我趴在桌上小寐片刻,眼睛越過手臂看向身邊的他,陽光披灑在他的肩頭,空氣里有無數塵埃在飛舞,他濃密的黑髮在強光下泛出健康的光澤,我能看到他修長又優美的脖子,後頸處雪白的襯衫衣領,還有皮膚上小小的絨毛,鬢邊滑落的汗珠。
爸爸把小獅子帶回我們的營地,小獅子並不算太小,但是爸爸說它還未成年,它渾身傷痕纍纍,為了保住它的命,隨行的獸醫為它進行了截肢手術。
「沒有,但我吃藥了。」
我轉身要走,他一把拉住了我,將我拉去了他的懷裡。
高一結束的那個夏天,我把Arno送我的手鼓送給了顧銘夕,我知道,幾分鐘后,他就會把這個手鼓送給龐倩。
此後,再也無話。
「沒找到,是嗎?」我問。
「他適應得不好。」Daisy比劃著自己右上臂的位置,「總是覺得這裏疼。」
他們都站了起來,記憶里那些年輕稚嫩的臉龐,現在都有了一些變化,我看到了顧銘夕,他穿一身米色襯衫,下著黑色西褲和黑色皮鞋,成熟英俊,已經不是我記憶里那個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模樣了。他與時尚靚麗的龐倩站在一起,非常登對。
他滿頭滿身的汗,向我伸出手:「不行了,你得拉我一下。」
他「嗯」了一聲,給我講了他和龐倩打聽到的事。
結束的時候,他一邊穿假肢,一邊問我:「Jodie,你周末和-圖-書有空嗎?」
「嘿,別害羞。」我說。
我告訴了他Arno家的手鼓的故事,最後,我說:鴕鳥先生,新婚快樂。
我立刻說:「趕緊把假肢脫下來,我給你熱敷按摩一下,快!」
他又一次被我氣到了,突然問:「剛才是誰給你打電話?」
晃晃腦袋,髮絲飄揚,嗯,這才是我。
有一次,我跟著爸爸的團隊去野外考察時,碰到了一場動物廝殺遺留的屍場,看剩下的動物屍體,有叔叔判斷出是幾隻獅子和一大群鬣狗的搏鬥。
我搖頭:「我估計,近十年,我都不會回國工作了。」
這隻小獅子被截掉了整條右前腿,右後腿的部位也失去了很大的一塊肌肉,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包著紗布,在麻藥的作用下昏睡。我問爸爸,它什麼時候會好起來?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和謝益的糾葛始於高二那年的迎新春文藝匯演,在那之前,我並不認識他。
我沒說假話,復健大廳的確有許多小朋友穿著假肢在練習走路,很多孩子看著這男人時,都是一臉驚慌失措的表情。
結束通話,我竟然有些不開心,因為林偉祺說我是怪脾氣。
與顧銘夕、龐倩分開以後,我送謝益回家,他下了計程車,腳步不再踉蹌,眼神也不再迷濛,他只是緊緊地牽著我的手,走在他家門口那條僻靜的路上。
他長著一雙小鹿斑比似的眼睛,黑黝黝的眼珠子,有著清透、純凈、平和的眼神。他並沒有畏懼班裡同學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只是身姿筆挺地向著那張特殊的桌子走去。
我穿著淺藍色的制服,說:「我叫Jodie,是這裏的工作人員。我知道你正在經歷很大的困難,但是先生,你是個成年男性,這裏還有許多未成年的小朋友,他們都與你經歷著同樣糟糕的事,但你們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不是嗎?你這樣子實在無法給他們樹立一個好榜樣,甚至會嚇壞他們。」
我看著身邊的他,沒有回答。
我想了想,說:「Virgil,不用勉強,我相信你已經很好地照顧我的貓了,萬一,我是說萬一,它病情惡化,死了,你也不用太過意不去,我不會怪你的。」
跑過了兩條街,他已經被我遠遠地甩在後面,我聽到他的喊聲:「Jodie!喂!肖郁靜!等我一下!」
我說:「我沒有不喜歡啊。」
只有Arno說我拉琴好聽,他是奈及利亞人,有一身黝黑的皮膚,眼睛又大又亮,像兩顆大葡萄。因為父親工作調動,Arno搬到南非才沒幾年,他說,聽我拉琴,會令他想起他在奈及利亞的家鄉。
我發現林偉祺是個挺有趣的人,平時不苟言笑,板起臉時還有些凶,但是笑起來后又會變得很可愛。
「有些嘔吐,還有些腹瀉,不過我給它用了葯,暫時沒什麼問題。」林偉祺說,「我覺得,還是應該打個電話和你說一下,對不起,沒能好好地照顧阿喵,不過我會爭取在你回來之前,讓它恢復健康。」
他不再大吼大叫,而是非常努力地練習走路,身上的白色T恤都被汗水洇濕了。訓練間隙,他會低聲地和復健師溝通幾句,擰著眉頭指著自己的左腿假肢,似乎是在說哪裡有問題。
我沒有去問他為什麼,因為我知道答案。
前面的周楠中和汪松個子很高,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我躲在座位上做點兒小動作,老師也看不到。
電話里的顧銘夕情緒很低落,我知道,他一定是碰到了困難。
「顧銘夕喜歡螃蟹那麼多年,他失了蹤,螃蟹才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心。」謝益的情緒有些低落,「Jodie,如果有一天,我也失了蹤,你會不會突然醒悟過來,噢,原來我喜歡謝益。」
「真遺憾,我和他之間產生不了化學反應。」我帶上包,圍著圍巾和她們一起出門,鎖門時,我說,「況且,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這樣的一幕場景一直都刻在我的腦海里,每到夏天,我總是會記起那潮濕的午後,汗水浸透衣衫,渾身黏黏膩膩。
我立刻調轉方向跟著她往診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問:「Gary怎麼了?」
我穿上大衣,搖頭道:「不了,謝謝,我晚上有約了。」
躺在床上,阿喵靜靜地伏在我身邊,我對它很寬容,它想要和我一起睡,我就不會趕它下床。手撫著阿喵毛茸茸的身體,它似乎很舒服,懶洋洋地「喵喵」了幾聲。我在漆黑的房間里毫無睡意,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
也許在別人的眼裡,我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我在班裡沒什麼朋友,同班女生聊天的話題,我一點都不懂,她們愛看的漫畫,喜歡的明星,市面上流行的衣服,我統統不知道。
最後,還是他打破沉默,問:「你博士畢業后,打算回國發展嗎?」
到了美國以後,我學習的是生物醫學工程,讀博以後確定主攻的是智能假肢方向。儘管絕大多數像小Gary這樣的病人,只是選擇靠肌電信號控制的肌電假肢,但我和我的導師、科研同伴們正在努力攻克的卻是由人的大腦信號、神經信號控制的智能假肢。
「我剛到辦公室。」謝益的聲音很爽朗,「你在幹嗎?」
Mr. Ostrich
顧銘夕休學了。
「就是老樣子,你呢?」
「好。」我說。
桌子後面已經坐著一個女孩,扎一把馬尾辮,有一張笑嘻嘻的臉。男孩走到桌子邊,肩膀一抖,肩上的書包就掉到了課桌上,然後他坐下來,脫掉腳上的鞋,把兩隻腳都擱到了桌上。
午休時間,天氣悶熱,教室里的吊扇嘩嘩地轉著,儘管我們這個角落幾乎扇不到一點風,我的心裏卻還是一片平靜。
「你要是有男朋友,他怎麼能受得了你的怪脾氣?」
這麼貴重的東西,我覺得自己不能收,Arno看起來有些失落,問:「Jodie,你不喜歡我嗎?」
媽媽說這裏不是開普敦,勒令我不許再玩鼓,我央求爸爸給Arno家打電話,我想把我辛苦練習的成果打給他聽,結果,卻聽到一個叫人絕望的消息。
「Jodie,有沒有打擾你?」他問。
我坐在龐倩的座位上,發現這真的是一個很有趣的位子,在教室最最角落裡,邊上就是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操場。
這個從非洲大陸帶回來的手鼓,如果真的像Arno所說的那樣神奇,那麼,終有一天,會有一對有情人因為它而走到一起。
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我想。
我能明顯地感受到林偉祺與我之間關係的變化,可是,當我們還沒有明確一切,我突然被導師派去德國進修一年。
推開包廂的門,裏面很是熱鬧,那一桌子人在看到我后,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我笑著說:「怎麼啦,不認得我啦?」
男人面色有些難看了,下巴綳得緊緊的,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后,用英語問我:「你是中國人,日本人,還是韓國人?」
在這個搏殺現場,爸爸和他的同伴們在鬣狗的屍堆里發現了一隻奄奄一息的小雄獅。它受了很重的傷,被同伴們拋棄了,估計是靠著吃腐肉才活了幾天。
我看著他的側臉,看著他臉上那細微的表情,微微擰起的濃眉,輕緩地眨動著的眼睛,挺直的鼻樑,還有那雙薄薄的唇。
謝益突然說:「Jodie,你就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
Derrick是我鄰居家的小男孩,比我大一歲,是個白種人。他有一頭金色的頭髮和一雙湛藍的眼睛,Derrick告訴我,在我們這個街區,我是最特別的小孩。
我點點頭,進了房間,看到七歲的Gary正撲在他媽媽懷裡哭,我的兩個女同事在邊上束手無策。Gary看到我后,似乎更委屈了,大聲地嚎哭起來,眼淚糊得滿臉都是。
「謝謝。」我說,「嘿,比一下,看誰快。」
「交給我吧。」我對Daisy說完,就走去Gary身邊坐下,笑著說,「是誰哭得那麼厲害呀?難道是我們的Gary小超人嗎?」
當然,我什麼都沒有說。
我當然裝作沒看到,但還是會忍不住偷偷地看,顧銘夕畫一會兒后就會繼續做題,畫過的紙就被他摺疊好,塞進抽屜里。
有無數的人問過我,Jodie,你為什麼不接受Martin。或者是,肖郁靜,你為什麼不接受謝益?
他很好,但是,我不愛他。
他垂著頭,很自然地用雙腳整理著書包,兩截空空的衣袖在身邊晃來晃去。他偶爾和同桌的女孩說幾句話,我悄悄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去。
練到後來,我就隨他去了,我依舊覺得我們是在浪費時間,但謝益顯然不是這麼認為。
「你怎麼樣?」我問他。
遠處和*圖*書突然響起了放鞭炮的聲音,這是春節假的最後一天,有很多人要把沒放完的鞭炮放完。林偉祺一定聽到了那震耳欲聾的聲響,說:「好熱鬧,我很懷念在中國過年的日子,那樣才有年味兒。」
他有些驚訝:「美國也買得到嗎?」
我把鼓抱在了懷裡,Arno笑了,說:「明天,我來教你打鼓,好嗎?」
我一直留著短髮,戴一副大眼鏡,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在女生中間並不起眼,但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回國之後,別人都說我很文氣,起初我都不懂這個詞的意義,明白以後,我有些訝異,隨即又釋然了。
高二那年的六月,韓日世界盃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一天中午,謝益把我叫出教室,又一次對我表白。
我只得再次轉移話題:「那個手鼓,你們還留著嗎?」
那個時候,電影《獅子王》正風靡全球,爸爸對我說,他們偷了點懶,給這隻小獅子取名叫「辛巴」。
Gary皺著眉頭看著我的動作,彷彿我碰到他的假肢,他就會劇烈地疼痛一般。我說:「能把杯子拿起來給我看看嗎?Gary。」
「Jodie,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要聽哪一個?」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很低沉,我心中一緊,說:「壞消息。」
真是一隻涼薄的貓。
我換好衣服回來,提起琴盒,問他:「顧銘夕,你覺得我的演出如何?」
我笑道:「怪不得你中文說得那麼好。」
他一臉憤懣地瞪著我,漂亮的眼睛里滿是怒火。
然後,他給了我一句標準的京片子:「你丫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們喝了紅酒,在昏暗的燈光下開心地聊著天,阿喵乖順地趴在我的腳邊,偶爾打一個哈欠,「喵嗚」一聲叫。
他依舊在失控地大吼大叫,我試圖讓他冷靜:「先生,請你放鬆一些好么。」
「等你和龐倩要結婚時,我再告訴你。」我說。
「我……我在北京……坐……坐地鐵的時候,還有公交車,都有寫。」他緊緊地牽著我的手,與我一起往前走,看看周圍,驚呼道,「天啊,居然跑出了這麼遠!等一下怎麼回去?我怕我會走不動。」
我說:「幸好沒有,如果你有女朋友,她怎麼能受得了你的爆脾氣?」
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頭應下。
我明明學得很認真,只是一直沒有Derrick拉得好,但這並沒有打消我拉琴的積極性,我每天都會練習,Derrick會敲開我的窗玻璃,扒在我的窗台上取笑我:「Jodie,你拉得好難聽。」
「我知道小月肖。」他板著臉向我伸出右手,用中文說,「林偉祺,英文名Virgil。」
我每天都會去晨跑,沿著固定的線路,在固定的時間。這一天早上,我跑步的時候,剛剛拐過一個街角,就有一個人跑到我身邊,與我並肩跑了起來。
在酒店門外,謝益抱著樹榦大吐特吐,龐倩貼心地為他買來一瓶水,我回過頭,看到顧銘夕站在不遠處。
完美得幾乎找不出一點瑕疵。
「明年你回來過年嗎?」
掛下電話,我坐在桌前發了會兒呆,居然,已經過了八年了。
我抿了抿嘴唇,說:「好啊,我有空,到時我們電話聯繫。」
我的確是附近唯一的一個中國姑娘,有一頭烏黑的直發和一雙黑眼睛。Derrick說我就像一個精靈,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孩。
林偉祺似乎有些無語:「Jodie,阿喵只是得了腸胃炎。」
他說:「我送你。」
謝益的確像一隻鷹,喜歡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際,但同時,他也像一隻孔雀,很受歡迎,人緣超好,不管走到哪裡,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我猜,應該有數不清的小女生想要和他一起排練拉小提琴,但我卻說,我們是在浪費時間。
顧銘夕。
我拉琴並不好,要是去考專業院校,絕對是被刷下來的份。但是我就是喜歡拉琴,用我自己的風格,用我的心去演奏,從來不在乎什麼指法、站姿,甚至是節奏。我想拉快就拉快,想拉慢就拉慢,誰規定了一首曲子只能用一種方式來演繹?所以,當謝益指出我節奏不對后,我就和他說:「我覺得我們是在浪費時間,真的,我不想表演了,你自己去獨奏吧。」
Martin
我冷冷地看他:「謝益,你知不知道你很無聊?」
林偉祺經營著一間寵物店和一間小小的寵物醫院,因為爸爸媽媽的緣故,我從小就喜歡動物,有時候就會溜到他的店裡去看小狗。
我和Arno說,我要回中國了,Arno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幾下,默默地回了家。
後來,我和他見過好幾次,但再也沒有說過話,看到我時,他面色就有些不自然,我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每次都會對著他笑一下。
他就笑,說:「苦肉計,演得像嗎?」
Arno感染了瘟疫病毒,在一個月前醫治無效,去世了。
「我姓肖,小月肖。」我用中文開口,又有些不確定,因為有些ABC會說中文,卻不認得漢字,我又用英語補充道,「你可以叫我Jodie。」
他笑了,一點也沒有因為這個敏感的話題而不開心,說:「本來就是這樣的,手和腳,功能不同,很難比較。」
「很好聽。」他說,又強調了一句,「真的很好聽,我不是敷衍你。」
但是我和他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會拼了命地去做他想要做的事,而我,卻會在權衡以後,選擇前進或是後退。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顧銘夕對謝益善意的調侃,但是我覺得,不管是鷹,還是孔雀,都無法確切地比喻謝益。
Arno告訴我,這隻手鼓是他爺爺年輕時親手做的,連著鼓面用的獸皮,都是他爺爺去狩獵時打來的動物身上的。
顧銘夕的話本來就少,經過了高一下學期的「優秀團員」事件,他變得更加沉默,或許,也和龐倩不在他身邊有關。
他會不著痕迹地往我這裏看一眼,也許是不想讓我看到他略顯狼狽的動作,所以,每當這時,我都會閉上眼睛,裝作在睡覺。
阿喵輕輕地跳上了我的床,對著筆記本電腦「喵嗚」了一聲,我打了個哈欠,說:「謝益,我想睡了。」
這就是我拒絕他的理由。
我真的很不想傷害他,但是我必須要說實話:「Sorry,不會。」
爸爸回來的時候,會給我講他外出時的各種見聞,有趣的、驚險的、狼狽的、神奇的……令我聽得如痴如醉。他給我看許多他拍攝的照片,有時候,他會和他的工作夥伴們在野外待上好長一段時間,只為觀察一群斑馬或是羚羊的生活作息。他把獅子捕殺斑馬的過程講給我聽,告訴我,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要想不被吃掉,只有令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才行。
Gary臉紅了,擰著小眉頭努力了一下,他的右臂終於也抬起了一些,勉強算是抱到了我的身上。
喜歡這份禮物嗎?我們找到他了。
小時候,我生活在南非,爸爸經常去外地工作,行蹤遍布整個非洲大陸,我和媽媽就待在開普敦,期盼著他結束一趟又一趟的旅行后平安回來。
「做什麼?」我整理著器材,問。
敲下發送鍵,我去了美髮沙龍,剪掉留了多年的長發,又恢復成了一頭清爽短髮。
Gary羞澀地點頭,又說:「可是Jodie,你不覺得我的這隻手很醜嗎?」
他失笑:「你連騙都懶得騙我。」
「好熱啊。」她散開了長發,雙手伸到腦後紮起了辮子,扭頭看我一眼,又轉過頭去對顧銘夕說,「哎,你說我剪個短頭髮好不好?像肖郁靜這樣的,洗頭方便,還涼快。」
我個子很小,比龐倩都要矮一些,所以念書時,我都是坐前排的,和顧銘夕同桌以後,是我第一次坐在最後一排。
和顧銘夕同桌兩個月後,我發現,其實他並沒有那麼悶,有時候,也會像個孩子一樣做點又傻又有趣的事。
這方面的話題,我幾乎都是用英語和吳旻溝通的,因為不想讓在座的其他人聽明白。我抬頭看著顧銘夕的眼睛,沒有躲藏,平靜地回答他:「是的,我跟著我的導師在研究智能假肢,主要是上肢假肢。因為現在的下肢假肢已經很先進、很完善,對人體的代償效果非常好,但是上肢假肢還遠遠達不到代償人類手臂的程度。」
後來,他又談過兩個女朋友,那時候我已經到了美國留學,他從美西飛到美東來看我,令我身邊的人都誤會他是我的男友。
「是嗎?」他鬆開懷抱,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那麼,你羡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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