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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像你

作者:綠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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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朝辭 今生共你夢一場

第一幕 朝辭

今生共你夢一場

黃家月終於怯生生地抬頭,看到許歸之,脫口而出:「是你!」
「他們都沒有你講得好,歸之哥哥你真是太厲害了!」黃家月一邊寫作業一邊說。
摩托車車主取下頭盔,蹲在黃家月面前,問她:「冇事呱(沒事吧)?」
許歸之蹙眉:「你怎麼知道我家地址?」隨即反應過來,「你是對面新搬來的小孩?」
許歸之騎車飛馳在香港的馬路上,她伸手去撓他的腰,開心得「哇哇」大叫。等紅綠燈的間隙,黃家月看到不遠處有卡車停在一旁,隱約可見血跡斑斑。
「我去過很多地方找你,內地太大了。我又回到香港,買下了這兩間房子,在這裏等了兩年,沒有等到你。我要回英國了,如果有一天,你回來這裏,這裏依然是你的家。」
「我給你充話費,以後你要找我,就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出現。」
幸好是在擁擠的市區,摩托車車速很慢,黃家月的膝蓋磕在路上,傷口一直劃破到小腿,鮮血往外汩汩地冒。
之後的幾年,黃家月出錢,讓父親開了一家小超市,賣些日用品,漸漸地,也有許多新奇的進口貨。父女兩人的生活越過越好,買了房,買了車。
她要在這個城市努力生存下去,他要高飛,她陪他一起。
1993年,對香港普通市民來說,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黃家駒的死亡。黃家月再也不敢對別人自我介紹說,「黃家駒的黃,黃家駒的家」。
四五十平方米的舊房子,潮濕逼仄,連陽光都是奢侈品,樓下阿嬸總是罵罵咧咧,風裡全是海水的腥味,可是她最好的年華啊,都埋葬在了這裏。
漸漸地,黃家月聽得懂老師上課了。
黃家月嚇得渾身發抖,生怕被他們發現,電光石火間,被圍攻的人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忘記你,忘記過去,實在是太難了。
再後來,黃家月考上高中。高中的學校離家遠,好在香港公共交通發達,地方又小,去哪裡都方便。
英國國旗緩緩落下,換上五星紅旗和紫荊花紅旗,在風中肆意飛揚。
他本來就是不屬於這裏的人,早就該離開。他和她的緣分也早就應該止步,從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教她識字說話,教她唱歌跳舞,她最終只學了個皮毛,他依然在雲端。
第二天是周末,傍晚的時候黃家月去敲許歸之的門,他懶洋洋地開門,女孩子穿著白色短袖和緊身牛仔褲,她笑嘻嘻地伸出胳膊:「你看。」
黃家月低下頭,看著他投射在地上的背影漸漸走遠,於是她又背著書包小跑上去。
十六年了。
只是始終沒有辦法和人談戀愛。
那是一座對我來說很特別的城市,因為在那裡遇見過一些人,承載過我的青春,可是我對它來說不是,它的興盛、繁華和沒落,都與我全無關係。
黃家月突然鎮定下來,她看著那張發狠的臉,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大聲喊:「阿Sir!!!」
許歸之曾經說:「以後你要找我,就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出現。」
黃浦江對面燈火璀璨,誰還記得維多利亞港的美麗?
黃父坐在空蕩蕩的走廊,雙眼布滿血絲,看到黃家月的那一剎那,他高高揚起手,「啪」的一聲落在她的臉上,聲音響亮。
醫院的白熾燈,冷冷地照著深色的地板,悲歡離合總無情。
等他開門的時候,黃家月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說了一聲:「H……Hello……」
她也出落得越發美麗,學會了打扮,踩十厘米的高跟鞋,說一口地道的上海話。
他沒有做錯什麼事,她真正不能原諒的人是自己。可是那又有什麼辦法,看到他就看到自己讓人憎恨的歡聲笑語,時時提醒著她,她曾做過多麼可恨的魔鬼。
不知道哪裡來的野貓,「喵」地叫了一聲,搖著尾巴大搖大擺走了。
黃家駒出現在屏幕上,光著上身,打著耳洞,頭髮憤怒地豎起來,後來的叛逆少年謝霆鋒和他比起來,還要差上一大截。
「去中環,看煙花!」
許歸之,他伸出手「啪」的一聲敲在黃家月的腦門上:「叫你不要哭!粵語有什麼難!我教你就是了!」

04

想來也對,這座城市,本來就是用來愛的,當年張愛玲,為了成全一段情,乾脆讓香港一起淪陷。
那是黃家月一生中,看過的最盛大最燦爛的煙花,那樣美,那樣絢爛,可惜的是轉瞬即逝。
這一年,她三十五歲,他長她三歲,三十八歲,應該早已在異國他鄉結婚生子,為人夫,為人父。
黃家月的父親決定帶她回到故鄉,當年他豪情壯志,攜著妻女來這座城市打拚,有著許多的美夢和憧m.hetubook.com.com憬,可是到了最後,一無所獲,白白蹉跎這些年。
十四歲的黃家月,站在這座城市的市中心,父母緊張地牽著她的手,生怕她被涌動的人潮衝散,對面馬路的紅綠燈不停變換,她不知道該先邁出哪一隻腳。
黃家月拚命搖頭:「我不會。」
遍地都是紙醉金迷的夢。
許歸之從學校里接黃家月,問她:「想怎麼過聖誕節?」
起初黃家父母還很怕許歸之,他和電影里演的古惑仔一模一樣,無所事事,遊手好閒,同人打架鬥毆,錢又多得用不完。每每許歸之騎著那輛拉風的藍色摩托夜歸,黃家父母都要提心弔膽一番,生怕他惹來什麼天大的禍。
「你系不系(是不是)傻?」他問,「洗不掉了,你知道嗎?」
放學后,黃家月在回家的路上迷了路,像一隻沒頭蒼蠅到處亂闖。一不小心到了天黑,她再一次走到一個死巷子里,剛想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動靜,才發現轉角的另一頭,五六個男人正在鬥毆。他們圍成一個圈,被包圍的男人舉著手裡的磚頭不管不顧地向為首的人砸去。
許多年後,許歸之仍然想得起這炎熱的夏日,夕陽西下,海風潮濕,十三四歲的女孩,瘦削的身板,穿著不合身的廉價連衣裙,跌坐在骯髒的水泥路上。她的膝蓋還流著血,可是她全然不在意,她只是抓著自己,看著自己,眼裡滿是期待,滿是欣喜。
繁華和輝煌,悲歡和離合,終有一天,塵歸塵,土歸土。
「不,」他伸手去抓酒瓶,伸到一半,又縮回來,他說,「我難過的是,悲歡離合,世事無常,睜開眼還是輝煌燦爛,轉眼就成明日黃花。」
他是黃家月遇見的第一個,同她說普通話的香港人。他這一開口,黃家月像是得了什麼許可似的,更是要把心和肺都哭出來。
黃家月閉上眼睛,說:「拜託您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回來這裏,請您不要告訴他我曾來過。」
其實他早已不必擔心她,這幾年來,她無論是說話的方式,還是穿著打扮,都已經像極了香港女孩。她已經會唱許多許多粵語歌,說得出海港城每一樣奢侈品的名字。
繁華和輝煌,悲歡和離合,終有一天,塵歸塵,土歸土。
處理完公事,正好是周末,黃家月便晚了兩天回上海。同事歡天喜地相約去銅鑼灣血拚,唯獨她去了一趟遊客鮮少的西貢。西貢倒是沒怎麼變,只是更加老舊,少了許多遊盪在街頭的古惑仔。
1997年,香港回歸。
黃家月坐上回程的汽車,屏幕上在放黃家駒的演唱會。二十年了,美人遲暮,英雄白頭,唯獨年少時候聽過的歌曲,永遠流傳。

歲月手札

當年他敲著她的頭,兇巴巴地說:「叫你不要哭!粵語有什麼難!」
「不要再和他來往了,」黃父說,「你們不是一類人。」
黃家月循著記憶,在擁擠的樓房中找到了當年的那一棟。牆壁斑駁,有貓咪在窗台上,伸了個懶腰。
許歸之常常開摩托車來接她,每次他來,都能引起轟動。這裏的女孩子不知道比內地開放多少,沖他吹口哨,做飛吻,他笑著一一收下來,又恢復曾經的弔兒郎當。
這個故事,原名叫《永無島》,Neverland,指舊時光里的那座城市,也指愛情本身。
「你還是不要再騎摩托車了吧,」她又說,「太危險了。」
那時候的香港,碼頭汽笛聲徹夜不停,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絡繹不絕。無數的貨物在這裏進口出口,大筆的金錢交易,有人一夜成名,有人投海自殺,維多利亞港還是名副其實的人間明珠。
過了一年,她將父親從北方接過來,起初父親吃不慣江南之地的甜,久而久之,就漸漸愛上了。有個周末,她帶著父親去外灘看夜景,那時候的上海,漸漸有了當初香港的模樣,東方明珠高聳入雲。
他還是同從前一般,騎摩托車帶她去懸崖邊兜風,帶她吃大排檔,去KTV唱歌,給她買漂亮的裙子和鞋子,讓她理直氣壯地享受青春。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哭,她想了很久,才結結巴巴地說:「你難過,所以我哭。」
後來有一年,黃家月在學校里被人勒索,她身上沒有錢,最後被人扔了書包,打了一頓,灰頭土臉地回家。
許歸之在黃家門口佇立良久,沒有等到黃家月。
摩托車在路上飛馳,霓虹燈閃爍,從高處往下俯瞰,這座城市的夜就像是泡沫,一觸即碎。
可是對他來說,那也是離家最遠的地方。
黃家月被逮個正著,解釋道:「我以前住這裏,回來看看。」
許歸之懶得理她和圖書,加快腳步往前走,走了一個街區,發現她還是氣喘吁吁地跟著。
黃家月坐在許歸之的床邊,聽著身邊大嬸絮絮叨叨地講他的事,隱約間,她彷彿看到了多年前的他,反身坐在凳子前,跟她說:「你母親去世那一年,公司資金鏈斷掉,辛苦經營三年的公司一夜破產。我在你家門外,想見你一面,你父親同我說,這世界上能同享的,只有富貴,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那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無能。我回到家族,他們為我聯繫好英國名校,我想要正兒八經地讀書,想要變得很厲害,能為你撐起一片天。三年後我學成歸來,再去找你,才知道你們已經搬走了。」
哀樂陣陣,靈堂里放著花圈和靈牌,他和她之間,許多不曾說出口的山盟海誓,也只能這樣算了。
不僅如此,許歸之還能給她講數理化,講歷史地理。他講題的時候會戴一副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樑上,擋住了眼睛里的戾氣,看起來就是成績優異的斯文書生。
正在鬥毆的年輕人停下來,黃家月一喊完就繞過牆的另一端躲起來,他們面面相覷,最後為首的人往地上吐了一口血:「走!」
「我、我、我叫黃家月……黃家駒的黃,黃家駒的家,杜月笙的月……」
黃家月的母親找到一份鐘點工的工作,做清潔和一日三餐,僱主就住在他們家的對面,厚厚的防盜門,別的家門口都貼著鍾馗和尉遲恭的像,唯獨這家門前冷清清。
後來一家人熟絡了,許歸之也不再要求黃母到自己家中做飯,要吃飯的時候就直接來黃家,也不嫌棄伙食開得差,錢卻照給。
黃家月站在窗明几淨的教室里,轉過頭去,見到窗外樹枝上停著不知道叫什麼的鳥,一動也不動,就像她一樣。
他側過頭,瞟了黃家月一眼,嘴唇緊繃,沒有理她。
黃家月試圖讓自己的話充滿香港味,她在心中反覆練習好幾天,想不到還是弄巧成拙。
黃家月神色尷尬:「1997年,香港回歸之前,我一直住在這裏。」
許歸之說到做到,開始認真教黃家月說粵語。他去舊貨市場淘來小學語文課本,一個字一個字教黃家月念,而且規定和他說話時她必須講粵語,不會的字,就自己亂編。
黃家月數學考試得了滿分,許歸之很開心,送了她一個手機,他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笨重得像磚塊,可是價格高昂,是一等一的奢侈品。
她母親被送往醫院,在生死間掙扎徘徊的時候,她正在中環的人山人海里,仰頭感嘆香港真是經久不衰的美人。
他和她之間,從未說過愛或者喜歡,她甚至不知道他視她為什麼,可是她早已一頭栽進去,猶如飛蛾撲火。
「我沒有家。」他面色鐵青地回答。
黃家月吃飯的時候聽母親說起,僱主是個男孩子,身上刺著可怕的文身,頭髮憤怒地豎起來,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一個人住,凶得很。
可是當他開口,卻又是那樣的動人,歇斯底里的背後,藏著繾綣的溫柔:「走遍千里,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大嬸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黃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所以最初愛上的人,才最難忘懷。
那天夜裡,她和許歸之帶著歡聲笑語滿載而歸,卻迎來緊閉的家門。黃家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敲了許久的門,才有樓上的租客告訴她:「快去醫院吧,你媽媽出事了。」
她側過頭去看他,他又恢復從前兇巴巴的樣子:「不要亂走!走丟了怎麼辦!你又不認識路!」
那天晚上,黃家月沿著夕陽走路回家。香港道路狹窄,身後有摩托車傳來不耐煩的喇叭聲,黃家月分明聽到了,可是還是愣愣地站著,後知後覺地想轉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就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在地。
許歸之站起身,經過黃家月身邊,冷漠地說:「多管閑事!」
我不愛它,它也不愛我,我們兩不相欠。
她有些害怕,縮了縮脖子:「出車禍了啊,真可憐。」
回程的行李多了很多,母親的遺物黃家月一件也捨不得扔,便全部打包帶走。
沒有什麼時候比這一刻更讓她清楚地意識到,一切都過去了。
黃母是在去找黃家月的路上出事的,側面衝來一輛卡車,她驚恐地轉過頭去,來不及留下隻言片語。
而那個時候,黃家月正坐在許歸之的摩托車上,從一旁呼嘯而過,她還心悸地說:「出車禍了啊,真可憐。」
黃家月捂住腦門,獃獃地看著他,她抓緊他的手,眼裡還含著淚水:「真的?」
黃家月抬起頭,聲控燈亮起來,站在樓梯下面的男生,一手抱著摩托車頭盔,一手鉤著鑰匙。他穿著黑色的hetubook.com.com背心,踩著一雙人字拖,皮膚被陽光晒成好看的小麥色,手臂上隱約可見線條流暢的肌肉,還有母親口中可怕的文身。
如今科技日新月異,當年以為永久不變的文身,也能輕易洗掉。黃父曾旁敲側擊地讓黃家月去洗掉,過去流行的款式,如今看來又土又傻。
最後一幕,少年開始微笑,他手臂上的文身漸漸褪色,變成了西裝革履的穩重男人,他說:「家月,抱歉。到了最後,我沒能找到你。」
「你地系度搞咩!整壞我噶水果!賠唔賠得起啊!(你們這是幹什麼!弄壞我的水果!賠不賠得起!)」
許歸之戴著頭盔,也不知道聽見沒有。
「洗不掉才好,」黃家月說,「我一輩子都帶著它。」
黃父趴在石頭砌成的欄杆上,望著身下江水,偷偷抹起眼淚。黃家月扭過頭,想裝作沒有看到,可是視線才剛剛移開,淚水已經落下來。
汽車正好行駛到了人來人往的旺角,在這老舊的歌聲里,她忽然想到許多年前,她第一次來香港的情景。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黃家月這時候才終於想起了腿上的疼,嘴巴一撇,哭了起來。
大嬸拿著鑰匙,帶著黃家月上樓,門對門的兩間房子,時光流轉,昨日場景歷歷在目。
許歸之平生最煩哭哭啼啼,本來想轉身就走,但是她那句委屈的「阿爸阿媽」,讓他奇迹般冷靜了下來。
許歸之也認出了她:「哧,小孩。」
「黃,黃家月。」
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老師上課是用粵語夾雜英文,黃家月半個字都聽不懂,發下來的習題冊,連題目都看不來。
這是唯一一個沒有什麼後記可以寫的故事,因為想要表達的,時代的變遷和歲月的流逝,都在故事中了。
就連這一句羞辱的話,黃家月都是拼湊了許久,才明白它的意思。
黃家月對那些成年人的感慨懵懵懂懂,於是開口問他:「你為什麼不回家?」
許歸之見她不說話,以為她被嚇傻了,他乾脆也一屁股在地上坐下來,戳了戳黃家月:「小姑娘,你倒是哭啊。」
她順勢打翻了一旁的水果攤,氣得老闆一邊跳腳一邊破口大罵。
今生共你,大夢一場。
黃父幾經周折,才給黃家月辦好上學的手續。這個片區里最差的中學,大多都是混混和打工仔的孩子。黃家月上學的第一天,她站在講台上結結巴巴地做自我介紹,她不會說粵語,普通話講得也不算標準,一身明顯與周圍同學格格不入的打扮。
黃家月點頭如搗蒜。許歸之本來是打算先去診所包紮一下傷口的,他一直咬牙忍著劇痛,可是看著黃家月躲在夜色里的樣子,他煩躁地翻了個白眼:「走吧,帶你回去。」
「你不開心,我陪你不開心,你開心,我陪你開心,你要做雄鷹,我陪你一起飛。」她一字一頓地說。
可是心中的痛,幾乎將她的五臟六腑都撕破。
一旁的水果店老闆過來扯許歸之,嘴裏不乾不淨地嘟囔著,許歸之一個反手把他推開:「滾!」
那也是她最後一次看煙花。
「她如果真的有錯,也只是因為我執意要帶她去過聖誕節。」許歸之鞠躬,「我想要和她一同分擔。」
不巧的是她在路上被許歸之撞見,許歸之很是惱怒:「我不是教過你如何打架嗎?你都忘哪裡去了?」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她曾信誓旦旦,無比堅決地說,「我絕不離開他」。
等黃家月和許歸之慌忙趕到醫院時,黃母已經搶救無效,離開人世。
這件事曾經上過香港各大報紙頭條,人們總是對八卦醜聞津津樂道。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黃家月輕聲問。
從此以後,學校里的同學見了黃家月都畢恭畢敬,她才隱約從別人口中得知他的身世。許歸之的家族在香港名聲很大,黑白兩道通吃,許歸之的父親老來得子,對許歸之很是寵愛。可惜許歸之的親生母親並非許歸之父親明媒正娶的太太,還是來路不明的「大陸」偷渡客,許家長輩不肯承認她,又怕她鬧事,再後來,許歸之的母親莫名其妙橫死街頭。
許歸之越來越忙,香港發展日新月異,在多狹小的空間都能擠出點建築物來。他再見到黃家月的時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從他背後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
可是許歸之絕非善類。
許歸之束手無策,想了想,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跟她說:「對不起。」
那天放學,黃家月背著書包走了很遠的路,到了西貢的富人區。不遠的半坡上,別墅林立,戒備森嚴,看起來就像是人間仙境。而那裡,才是他應該生活的地方。
199hetubook.com.com2年的夏天,黃家月跟著父母舉家來到香港。
許歸之一身雞皮疙瘩,他最受不了她叫自己「歸之哥哥」,於是他習慣性地給了黃家月一個爆栗。
認真算起來,他和她的緣分,也是由一句「對不起」開始。
「鄉下佬!滾出去!」
全家在西貢落下腳來。西貢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碼頭住著最底層的漁民和菜販子,或者是收入微薄的上班族,他們每天為了生計苦苦發愁,可是一條路開外,就是林立的別墅,夜裡全是跑車的轟鳴聲。
等他們走遠,黃家月才小心翼翼走回去,看到靠在牆邊的少年,他狼狽不堪,連手臂上的文身都落敗起來。他抬眼看了黃家月一眼,他們隔著大約四五米的距離,她逆著光,看起來是那樣不真實。
第二天放學,許歸之在黃家月學校門口等她,他面前蹲著昨天欺負她的一幫人,個個抱著頭當孫子,看到黃家月,哭天搶地地給她道歉。
他從來沒有把黃家月當小妹妹看,他教她唱BEYOND和一些歇斯底里的搖滾樂,給她看《在路上》,甚至教她抽煙喝酒,教她如何同人打架。
「你拿什麼替她分擔呢?」黃父冷漠地問,「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如此,能同享的,只有富貴。」
這些年,內地發展越來越好,香港衰落,香港歌手紛紛學起普通話,進入內地市場。陳奕迅一首《十年》紅遍大江南北。
只是啊,我每次站在維多利亞港,看著那美麗的夜景和煙花,都忍不住感嘆,一切都如雲煙,轉瞬即逝。
第二天,黃家月出門四處溜達,回來的時候忘記帶鑰匙,只好坐在樓梯上等父母。她縮在那見不到陽光的角落裡,過了許久,聽到腳步聲。
許歸之很快察覺到了,他脫下T恤,敷衍潦草地包裹著流血的傷口,皺眉問她:「你跟住我做咩(你跟著我做什麼)?」
她怎麼會後悔?遇見許歸之,得他教誨照顧,是她三生有幸。因為他,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站在講台上,被同學們指著鼻子大叫「滾出去」的黃家月了。
黃家月大多數時候都遷就父親,怕惹他傷心,去了一趟醫院,可是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

01

他越發英俊,褪去了最初的青澀和戾氣,長成了成熟迷人的男人。他和人合夥開公司,賣建築材料,賺了不少錢,給黃母時薪加到很高,但是從來沒有提過要搬走。
黃父和黃母跟黃家月嚴肅地談了一次話。
她看著男人英俊的側臉,一簇煙火騰空,映在她的眼睛里。
12月過去,許歸之找過黃家月許多次。他每日站在她家門前敲門,黃父開過一次門,將許歸之擋在屋子外,只說:「許少爺,各人有各人的命,她的孽,就讓她自己來擔吧。」
還有那些英文課本,打開來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給她寫的註解,遊手好閒的不羈少年,卻肯坐在書桌邊,一字一字地給她講題。
黃家月小腿劇痛,但是好像還是不及心中的絕望,她低著頭,擺擺手,張開嘴想回答沒事,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她的粵語太爛了,生怕自己發音不對。
黃家月在門前站了許久,最後才決定伸手去扯下那張字條,卻一點力氣都沒有,最後她緩緩蹲在那扇緊閉的門前,嗚咽起來。
她的書包是從菜市場地攤買來的,裙子是表姐穿不了的舊物,腳上是洗不掉污漬的白網球鞋,她甚至還扎著可笑的麻花辮。黃家月抬頭望著旺角的摩天大樓,被這個城市的遙不可及深深震撼。
2月結束,按照老祖宗的演算法,這才真正算得上是新的一年,許歸之搬家了。

03

許歸之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小姑娘這麼麻煩,忍不住吼她:「你不要哭啊!」
台下學生哄堂大笑,甩著書本讓她滾。
許歸之見她眼裡含淚,不解地問:「你哭什麼哭?」
如今卻沒有辦法實現了。
今生共你一場大夢。
許歸之離開時,在自己的房門上貼了一張字條,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那年她沒有帶走的黑色手機靜靜躺在桌子上,電池早已停產,沒有辦法再開機。
大嬸一愣,問:「姑娘你貴姓?」
許歸之更是憤怒,回家的路上,一句話都不肯再和她講。
「也快十年了吧。」大嬸算了算。
「你到底想點(你到底要幹嗎)?」許歸之一臉暴躁。
1998年,黃家月參加高考,百萬人過獨木橋,她落榜,算不上不幸。
對方是個年過半百的大嬸,叉著腰:「呢度十幾年冇人住啦,你就識誑人(這裏十多年沒人住了,你倒是會編)。」
年少往事,一場荒唐,再怎麼放不下,也m.hetubook.com.com應該放下了。
許歸之冷冷地笑:「這是我的人,你們也敢動?」
他沒有別的意思,可是黃家月站在一旁,面紅耳赤。
黃家月不會說粵語,又怕他聽不懂普通話,不敢開口,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黃家月被嚇得雙腳哆嗦,她一輩子沒這麼機靈過,從書包里拿出筆和紙,寫下她家的地址,遞給許歸之。
黃家月訕訕地站起身,側過身想讓道給他,可是香港的過道實在是太窄了,擦身而過的瞬間,黃家月和他幾乎背貼背。他的身體溫暖而結實,黃家月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等到下課交作業,全班只有她一個人交白卷。放學被老師留下來,黃家月滿臉漲得通紅,羞愧得快要哭出來:「我、我不認識。」

02

煙花「嗖」的一聲在夜空綻放,將所有往事一併帶走,燃燒成灰燼。那是她和他最後的時光。
她當初心疼話費,一次都沒有用過,只是在夜裡將手機握在手裡,才肯進入夢鄉。
「你……」許歸之說不出一句話來。
樓下的鐵柵門開著,她貓著身子走進去,聽見有人問:「你做乜(你做什麼)!」
許歸之。黃家月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看著陽台外的太陽升起來,她想,實在是太難了。
「女孩子不要活得太單純,」許歸之說,「見識越少,越容易被誘惑。」
「不,」她態度堅決,「我絕不離開他。」
她內心大慟,直直在醫院里跪下來,她哭得肝腸寸斷,恨不得就此撞死在牆上。
查爾斯王子在鏡頭前說:「This important and special ceremony marks a moment of both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Hong Kong's history.(這個重要、獨特的儀式,將在一刻之間,凝聚香港歷史的改變與延續。)」
畢業以後,仍有朋友留在那裡,只是我選擇了離開。
許歸之痴迷黃家駒,BEYOND被迫解散,香港滿大街都在放《光輝歲月》,人人為之落淚,一個時代落幕。許歸之大受打擊,夜裡去樓下的大排檔喝啤酒,可惜他酒量奇好,怎麼喝都喝不醉。
「因為黃家駒去世了?」
她母親嘆了口氣:「你會後悔的。」
許歸之伸手去揉她的頭髮,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嘆氣:「傻丫頭。」
黃家月接到去香港出差的任務,前幾年也常有類似的工作,她都想方設法地推辭了。鬼使神差,這一次她卻沒有拒絕。
黃家月等父母都睡下,偷偷跑下樓找他,拿起他面前的酒瓶,咕嚕咕嚕一大口喝下去。
好在她英語出色,粵語又流利,突然之間成了香餑餑。黃家月背著行李去了上海,找了一個翻譯的活,按日給錢,工資很高。
等他們到中環的時候,廣場上已經人山人海,許歸之伸出手,輕輕抓住黃家月。
黃家月來到香港的第五年冬天,聖誕節還是香港最重要的節日之一,街上張燈結綵,遍地都是聖誕樹和「Merry Christmas」。
許歸之「噗」的一聲笑出來,逗她:「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難過?」
她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會粵語,連ABC都說不好,我想要上學,我想要回家,阿爸,阿媽,我要回家……」
黃家月怯怯地低下頭,頭髮亂七八糟地披下來。
黃家月明白,他們都在一夜之間成長了。
普天共慶,久別重逢。兩岸的汽船來來往往,多少故事,被埋葬在了這一灣江水裡。
他載她在夜裡飛奔,在路燈下大聲唱:「年月把擁有變作失去。」
他同家裡爭吵,以死相逼,換來幾年自由。
歸之,歸之,可惜他和她的歸處,不是同一處。
紅塵滾滾,愛別離,怨長久,這座城市的黃金時代和她那絕望又美好的青春期一起,逝去了。
他還教黃家月說英文,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認,給她買了一台錄音機,放英文磁帶給她聽。
她瘦小的手臂上,刺了和他一模一樣的文身,一隻展翅的鷹,活靈活現,只有他知道那有多麼疼。
黃母被送去火化,香港已很少有人土葬。黃家辦了一場簡單的告別儀式,許歸之也有出席。他穿著黑色西裝,黃家月一眼就看到了他,可是她腳上像是被釘了釘子,一步也挪不開,於是只能移開自己的視線,裝作不認識這個人。
「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2013年,香港回歸十六周年,黃家駒去世二十年。
老師微笑著說:「那你為什麼還要來念書?」
許歸之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所說的,是有著父親和母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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