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沒有人像你

作者:綠亦歌
沒有人像你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幕 暮別 意遲遲

第二幕 暮別

意遲遲

謝意忍,繼續笑:「你是來找師父的嗎?」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No.4 短歌行

可能是因為謝意和他所就讀的貴族學校里的同學們都不一樣吧。她似乎是沒有性別的,總是髒兮兮的,「嗖嗖」兩下就能爬上樹,頓頓都要和裴遲生搶肉吃。若要說她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武功底子好,李太白教一套拳法,她馬上就能囫圇吞棗記個大概,只可惜太懶,連蹲馬步都要偷懶。
萬般無奈下,裴家請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小少爺天生忌水,他在來的路上經過一座山,是風水寶地,左青龍右白虎,把裴少爺送上山去養養,吸取天地之精華,差不多就得了。
雪越下越大,漸漸地,謝意再看不到掛著大紅燈籠的村莊了,這世界又只剩她一個人。
等她們討論出個結果,還想著順便牽根紅線時,發現謝意已經離開了。
謝意帶裴遲生去的是院子旁的松樹,長了上百年,挺拔入天。謝意身手靈活,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還不忘挑釁地沖裴遲生鉤鉤手指。裴遲生咬咬牙,使出畢生所學,還算姿勢優雅地爬了上去。兩人肩並肩在樹枝上坐著,謝意抬頭:「看,星星。師父說你們在大城市裡是看不到星星的。」
就在李太白伸出他的「九陰白骨爪」的電光石火間,謝意生死命懸一線的時候,滄浪派的木門「嘎吱」一聲,搖搖欲墜地開了。
裴家的僕人向她鞠了一躬:「抱歉,我是來傳達家主的話,裴少爺即將成年,要開始學習處理族中瑣事。從今以後,就不再上山了。之前的照顧和打擾,裴家銘記在心,謝小姐只管安心在此處過日子便是。」
「大師姐,」裴遲生聽到自己的聲音,冷漠無情,「沒有當面向你告別,是因為覺得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師父在世時,我尊稱你一聲『師姐』,如今師父天人兩隔,門派凋敝,我們也就沒有再聯繫的必要了吧?」
「我不會去找他的,」謝意說,「師父說過,讓我十八歲的時候下山。我也發過誓,要一輩子陪著他。如今他沒法離開滄浪山了,那我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也算了卻了一生夙願。」
她看起來如夢似幻,像還是在他夢中。
「我和他早就約好了,師父,為了迎接師弟,我們今天吃燒雞好不好?」
裴遲生顫抖著雙手緊緊抱住她,她渾身冰涼,好似永遠也無法再暖和起來。漫天大雪,遮蓋了來時的路,也不見去處的路。
謝意這才知道,這些人,就是裴家人。裴家人,怎麼說呢?就是一個大寫的「有錢」。方圓百十公里,都是裴家的地盤,包括這座滄浪山,和山頂這搖搖欲墜的滄浪派。
過了一會兒,有手電筒的光亮起來,謝意站起來,卻看到山腰的村民,背著竹簍,匆匆忙忙的,說:「哎,意丫頭,你師父出事啦!」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在乎她是否能從樹上下來。
無人應答。
謝意一怔,不可思議地回過頭看李太白。李太白喝了一口熱酒,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你以後就知道了,人生就是一場迎來送往,等你十八歲了,也可以下山去找他。」
想到這裏,謝意覺得有點難過,不知道裴遲生會喜歡什麼樣子的女孩。但一定不會是她這樣子的。她既不聰明,又不漂亮,甚至不再年輕,她一生都與滄浪山為伴,無知又乏味。
「她是我大師姐,李太白是我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們也說了,只剩她一個人了,」裴遲生說,「她一個小姑娘獨自住在深山裡,就不會感到孤獨嗎?」

歲月手札

想到這裏,謝意覺得心裏有點苦,於是拆開村裡人送的喜糖,丟了一顆放進嘴裏。一股甜味在嘴裏蔓延開來。
那年夏天,發生了許多許多的事,它們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里,我想要為它們寫一部很長很長的小說。可惜太過鄭重,遲遲不敢落筆,最後我只取下衣裳的一角,寫下這篇《意遲遲》。
「師父萬歲!」
不過這事說來也奇怪,當天夜裡,裴遲生竟然醒了。
擺在裴遲生面前的是兩份文件,一份是滄浪山的地契,一份是滄浪山改造成高級別墅度假村的方案。
前半生有裴遲生,有李太白,過得熱熱鬧鬧的,不知道真正的公主是什麼樣子。可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公主,再沒有多的可以奢求了。
裴遲生離開的第十年,李太白的墓前開了一簇野花。
裴遲生想了想:「好,今年冬天,我來滄浪山看雪。」
「師父——師父——」
李太白離世后第二年的夏天,裴家人不準裴遲生再去滄浪山。
裴遲生搖搖頭。大少爺怕冷怕得要命,裴家人冬天喜歡去阿爾卑斯山滑雪,他從來不去。
我還是憧憬著有一天,能夠將腦海里那個故事寫下來,還想再見一見,我的謝意,我的裴遲生。
謝意沒有說,他便假裝不知道,李太白給謝意埋的那一壇,可不就是女兒紅嗎?
也是她此生所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了。
謝意被嚇了一跳:「請問一下,您認識一個叫裴遲生的學生嗎?他今年高三,已經考完了。」
夜幕降臨,路燈一盞一盞亮起來。謝意曾經問過他,城市裡是不是沒有星星?何止是星星呢?裴遲生想,從此以後,他連陽光也不會再有了。
「不是清華、https://m.hetubook.com.com北大嗎?」
「好。我陪你。」
裴遲生沒在滄浪山上待多久就回去了,他知道裴家人會找上門來,不想給謝意添麻煩。
「小師弟,師父不在了。」
偏偏這個時候,謝意一個翻身,躲開了他的無影腿。裴遲生覺得自己這輩子所有的挫折都應在了謝意身上。他正打算再接再厲,哪知謝意再翻身,手臂甩過來,壓住了他的脖子。裴遲生瞪大眼睛,看著離自己只有咫尺的謝意的臉。
裴遲生不說話,當天晚上就帶上錢,從別墅的二樓順著水管道翻下去跑了。李太白在天之靈一定十分欣慰,自己這個關門弟子,也算是繼承了衣缽。
我很喜歡看武俠小說,打著「武」的旗號,寫下這個言情故事,實在慚愧。
最後下高速公路的時候,一個急轉彎,車撞到樹上,好在是改造過的越野車,槍彈都能防,只是車前蓋翹了起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整個屋子裡安靜得一根針落地上都能聽到。「撲通,撲通」,兩個人的心跳聲重疊在了一起。
「那找個人送你吧。」
裴遲生,謝意想,他應該過得很好,不再是當初那個彆扭的傲慢的小男孩,也不會再因為傷寒一場就被興師動眾地送上滄浪山。
「說得好像道明寺那種性格很好找一樣。」
千萬條路你千萬莫回頭。
謝意想想:「師父在樹下埋了一壇酒,我們把它挖出來喝了吧。」
謝意不理他,興緻勃勃地哼著歌,李太白想了想,說:「你小師弟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當初裴家的人把他託付給我,也只說到他十八歲成年。如今也只剩兩年了,明年夏天過了,他恐怕就不會來了。」
裴家人一拍大腿,呀,那說的不就是滄浪山嗎?地契還在銀行里鎖著呢,自家的地盤,這個好辦。
「你不知道,每年冬天的時候,滄浪山要下多大的雪,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謝意興緻勃勃地說,「今年冬天的時候你能來滄浪山嗎?我帶你去看雪呀,大雪初霽,踩在冰上會『咯吱咯吱』響。」
裴遲生在山下等了半個月,才等到天氣稍微轉暖,冒著危險上了山。可沒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不是總是喝酒的師父和吵吵鬧鬧的大師姐。
謝意下了山,進了城,和裴家人告別後,去了一趟裴遲生讀書的學校。每年暑假,裴遲生都會帶一堆作業來滄浪山,謝意認得字,一直記得他學校的名字。謝意一路打聽,好不容易才找到裴遲生的學校,這才發現大門緊閉,已經放暑假了。
裴遲生瞪她:「你真想得出來。」
「大師姐,我很忙的,如果沒有別的什麼事,就先走一步。你也快從那裡下來吧,讓人看笑話。在我們這裏,是沒有人會做這樣的事的。」
他雙手握拳,手上青筋暴起,又為著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鬆開了手。
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再遠,也遠不過天涯海角,就如同她等的那個人,再也不會來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新人到謝意麵前敬酒,笑著說:「以後有了小孩,要認你做乾媽。」
三秒鐘后,裴家的用人們把謝意的小屋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烤雞、板鴨、大閘蟹……各種山珍海味,一樣一樣端到少爺面前,且見縫插針地將這來龍去脈講給這位大少爺聽。剛剛晚飯吃了三碗紅苕稀飯的謝意看傻了眼,頓時覺得胃酸泛濫得像要腐蝕了她的五臟六腑。
可謝意的矜持沒有隨著年齡而增長,但這打呼嚕的功夫倒日益見長。
「小師弟。」
謝意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年的冬天,又來了。而夏天究竟是什麼時候過去的,她竟一點也沒有察覺到。
十六歲的時候,他在心底偷偷許下諾言,要永遠陪在她身邊。可永遠實在是太遠了,不是嗎?
「好,依你。」
「小燕子,你快下來,快下來啊!」再摁。
「好。」
等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謝意婉拒了村裡人留宿的邀請,準備回去。
「他去年走的時候我還搶了他兩盒牛奶呢,希望他已經忘了這件事。」謝意說。
大家竊竊私語,不知從哪裡來的小瘋子,又哪裡來的小師弟。裴遲生聽到眾人的議論,垂下眼帘,繼續往前走。
人生如夢,她的人生,也就只有短短兩場。
謝意彎起眼睛笑:「好啊,教他打拳習武,以後可以保護心愛之人。」
「也沒什麼好的,」裴遲生悶悶地說,盡量不想讓她難過,「很多人,很擁擠,很吵鬧,空氣很差。」
「沒關係,」裴遲生回答,「我不怕冷的。」
而裴家帶來的用人們也早已被李太白全部打發下山了,「我們道家,修的是清靜無為,既然誠心問鼎,還是要守門派的規矩。」
他帶領校籃球隊取得全省第一的照片,辯論賽上了電視節目,奧林匹克競賽金牌,全國報紙新聞的採訪……整個公告欄,就像是他人生的一段小小的縮影。
每年夏天,裴遲生都要被送上滄浪山。這裏沒有電腦、沒有零食、沒有帆船和日光浴。可出乎意料的是,裴遲生並未因此而厭惡夏天,甚至每年春天結束的時候,他的心底都會生出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來。
謝意舉雙手歡呼。
「那是,」謝意洋洋自得,「師父這輩子,最驕傲的就是他的酒和他的兩個弟子了。」
到了下午,雪變小了,陽光透過松樹間的罅隙落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來。謝意心情愉悅,主動把堆積如山的衣服洗了,一雙手被凍得又紅又腫。李太白喝了點酒,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看好門啊,你師弟來了,可別又吵架。」
他喝了她的女兒紅,就應當八抬大轎,把她明媒正娶地迎進門。
十八歲這年夏天,謝意聽到敲門聲,滿心歡喜地推開門,眼前出現的,卻不是裴遲生。
於是裴遲生忍無可忍,爬到她的床邊,狠狠一腳踹過去——
裴遲生停下來,無可奈何地走到她面前,蹲在她面前,幫她把鞋子脫下來,看到腳踝腫了起來。
「痛痛痛痛痛——」她抱著頭大喊。
她於是加快了腳步。
要說唯一讓裴遲生汗顏的,恐怕要數滄浪山山頂太小,一共就兩間茅屋。李太白滿屋子的酒氣,所以在謝意的房間里掛了個帘子,一分為二,裴遲生和謝意一人睡一張硬板床。
「我的天哪!」謝意拍著胸脯,「你醒了怎麼都不吭一聲?」
上了年紀的阿婆們交換著眼色,在暗自商量哪個單身小伙能擔此重任。
「有啊,」李太白搖頭晃腦,「比如我們的小師弟……」
山裡人守舊,結婚辦的還是最傳統的那套。新娘頭上蓋紅布,穿一身喜色。
這次裴家的家長們大發雷霆,把裴遲生關在家裡三天三夜。
謝意抱著裴遲生,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學啊。」
謝意直接被嚇得從凳子上滾落到地上。
裴遲生看著眼前的罪魁禍首,簡直想一掌劈了她。
「哎呀,我怎麼給忘了,」保安大叔拍了拍腦袋,「你來得還正巧,今天裴少在禮堂進行畢業演講,我帶你去瞧瞧,你可別吱聲。」
謝意想想:「還是算了吧,這裏的冬天太冷了,師父都不肯出屋的。」

No.6 尾聲

「哈佛是什麼?」
謝意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裴遲生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又是「咕嚕」一聲。謝意的目光鎖定在他的肚子上,這下明白了,忍不住拍著水泥地板狂笑,衝著門外大喊:「師父,師父,小師弟醒了。」
原來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是這樣一個人,英俊、多金、溫柔、聰明……謝意想,那不是她所認識的裴遲生。她記憶里的裴遲生臭屁又自戀,總是和她搶紅燒肉和排骨,耍刀比舞劍厲害,會幫她吃蛋黃,第一次下廚還燒了一間廚房,她傷心難過的時候也不會說好聽的話,只知道木訥地坐在她旁邊。
李太白說:「說起來,暑假開始了,他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謝意湊過來:「昨晚做噩夢了?」
「喂,裴遲生,我問你啊,」謝意壓低了聲音,輕輕地說,「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裴遲生看著這張白天相看兩厭的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了捏她臉上的嬰兒肥。
裴遲生連眼珠子都懶得轉了,這裡是李太白的寢室。被無形掌了嘴的謝意終於發怒了:「你怎麼就不能好好說話呢!」
就這樣雞飛狗跳到了裴遲生十歲,大少爺覺得世界那麼大,他要去看看,於是大搖大擺地開著他爹的遊艇出海了。當然,還沒開出十米,裴少爺夢想的小船就翻了。幾十個家丁全部「撲通」下水,救起這千金之軀。可萬萬沒想到,裴少爺這麼一落水,高燒發了三天三夜都沒醒。
這天陽光很好,謝意眯著眼睛想,像極了八年前的那天。那天,李太白拿著雞毛撣子,追著她滿院子跑。雞飛狗跳,歲月正好。如今物是人非,真令人難過。
在停車場的時候,裴遲生換下司機,難得地要自己開車。裴家人要他對外都是文質彬彬,建立值得託付可靠的形象,所以他很少再像現在這樣飆車。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過往的畫面在他腦海里如走馬燈一樣閃過。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遙控器一摁。
這樣,就是一生了。
兩個人迅速改變了戰場,忘記了前一秒的尷尬,裴遲生更怒了:「憑什麼你是我師姐?你算老幾啊?」
裴遲生在山下站了一會兒,風吹得他頭髮飛舞,雪落在他的肩膀上,真美。他想起謝意跟他說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如果你一無所有,你能用什麼保她?」
「這就是真相啊,」裴遲生趴在方向盤上,淡淡地說,「我是毀了約,失了諾,是我拋下了她,讓她孤獨一人。」
「混賬小子,」謝意一巴掌拍向他的腦袋,「什麼什麼鬼!叫師姐!」
作為一名穿金戴銀的標準紈絝子弟,裴遲生從呱呱墜地前就開始瞎折騰。先是躲在裴母肚子里不肯出來,裴家在「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中煎熬許久后,他才終於撅著屁股出來了。到五歲的時候,管家和保姆阿姨換了不下五十個,裴少爺性格陰晴不定,對人的喜好程度簡單粗暴——看臉。
爬上樹,可以看見星星,可以看見晚霞。師父跟她說過,登高眺望,這是她能夠攀登上的最高的地方了。
裴遲生一怔,不可思議地回過頭。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他,定格在坐在樹枝上的謝意身上。
熱淚滾滾而下,裴遲生想,從今以後,大師姐,就由我來保護了。
小學五年級的夏天,我因為身體不好,被母親送去青城山下學武術。
鼎鼎大名的私立學校,外面落英繽紛,鐵欄高聳。
「師父你去哪裡?」
他沒回她,翻白眼表示你這不是廢話嗎。
https://m.hetubook.com.com所以謝意第一次見到裴遲生,他是被人五花大綁給抬上滄浪山的。
「謝!意!」裴遲生猛地一下坐起身。
「她覺得孤獨你就去陪她?裴遲生,你能陪她一輩子?」
說實話,謝意的長相實在平平,再加上在山中日照強烈,她比同齡的女孩都要黑一點。好在一張臉乾乾淨淨,睡覺的時候嘴巴半閉,看起來總算和「可愛」沾了點邊。
裴遲生手上的動作停了停,輕聲說:「謝意,我接你下山吧。」
「不要,」謝意甩開遙控器,「我才不看《流星花園》呢,杉菜居然沒和類在一起!」
「裴遲生,」謝意問他,「你看過雪嗎?」
「你還說你沒看到!你沒看到你怎麼知道我搓衣板!」謝意大怒。
謝意滿臉淚痕,撕心裂肺地大吼。
下一秒,兩個人都從床上彈了起來,裴遲生怒道:「什麼鬼!」
謝意搖搖頭,抬起下巴,指著她在院子里給李太白立的碑:「我要陪師父,不然他一個人,沒人陪他喝酒,會不開心的。」
他永遠不會離開她。
「師父不在了。」
謝意忙忙碌碌,一直到傍晚才歇下來。她推開門,坐在大門口,等了很久,可既不見李太白,也不見裴遲生。
「裴遲生,」謝意邊苦笑邊輕聲說,「你可別忘了,搶了你初吻的人,可是我。」
謝意瞬間一臉訕色,敢情這吐槽都被當事人給聽完了。
「道明寺那樣的才叫男人,」李太白白了謝意一眼,「花澤類太弱啦,你一個左勾拳就能搞定他。」
「好,」裴遲生說,「到時候你跟我說,我帶你玩。」
「好啊,」謝意點點頭,「我都和小師弟說好了,我和師父一起去找他蹭吃蹭喝。」
謝意跪在一片白雪之間,渾身被凍得鐵青,她哆嗦著,看到裴遲生,眼眶裡的淚水一下子全湧出來。
五年後——
於是,吃喝拉撒都靠著裴家人的李太白,接到了照顧裴家少爺的重任,彷彿看到了日後餐餐大魚大肉的美好生活,只差沒跪下來「謝主隆恩」了。
「騙子,」她說,「小師弟,你就是個騙子。」
裴遲生轉過頭去,看到謝意的側臉。她的頭微微上揚,滿心期待地望著遠方。他突然意識到,對他來說,最普通最正常的世界,卻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她生於斯,長於斯,她和外界的唯一聯繫,恐怕就是他了。
謝意坐在裴遲生的床邊,正在課桌上抄語文課本,突然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音,被嚇了一跳,四處張望。剛轉過頭,正對上裴遲生一雙黑似深潭的眼。
裴遲生一怔,彷彿沒有聽懂。
李太白啼笑皆非:「這大冬天的,哪裡去弄燒雞給你吃?」
「少爺,你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她呢?」
「你呀,這大大咧咧的毛病什麼時候改得掉?」
曾經的對飲成三人,如今只余她一人,活在回憶里,活在這個世上不為人知的角落裡。

No.2 滄浪山的夏天

大喜之日,漫山遍野熱熱鬧鬧的,只有她一個人是不合時宜的。
在這個世界上,與她有關係的,不過兩個人。如今她失去了李太白,就只剩裴遲生一個人了。
謝意淚眼汪汪地看著他,裴遲生嘆了口氣,從李太白的房間里找出藥酒,給她抹在腳上,輕輕幫她揉腳。謝意這才開心地笑起來。
「你在換衣服也要應一聲啊!」十七歲的裴遲生,已經出落成眉目俊朗的大男孩,抱頭亂竄,「再說了,你那搓衣板一樣的身材,有什麼看頭啊!」
謝意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聽他們說你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答應過我,說今年夏天會來看我的。如果真的要走,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這天晚上,謝意躺在床上,不知為何,翻來覆去睡不著。
謝意目瞪口呆。不是他瘋了,就是我瘋了。她想。
滄浪派,歷史不詳,輝煌並不。李太白是個不著調的師父,在山腳下撿了謝意這個不著調的弟子,就算是一個門派了。滄浪山不高,李太白和謝意就住在了山頂,後來滄浪山被裴家人買了下來,還沒想好怎麼開發,也就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偶爾心情好了,裴家人還會送點生活用品和錢上山,這才把這師徒二人救活。
裴遲生終於忍不住了,停下腳步。他身旁的用人趕緊提醒他:「別做傻事,少爺!」
裴遲生這下終於開口了,他瞟了一眼謝意,淡淡地說:「因為我跩得跟個二百五一樣,整天一張死人臉,還傲慢自大,鼻孔都要衝上天了,」然後頓了頓,「我怕您一腳踹死我。」
謝意腳上有傷,行動不方便,就坐在太師椅上,指揮著裴遲生挖。偏偏她又記不清楚東南西北,於是好端端一棵樹,外圍的一圈都被裴遲生挖了個底朝天,才終於把那壇陳年老酒給挖了出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突然落下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眨了眨,就融化了。
「你仔細看看,滄浪山的改造計劃是很多年前就有的,不是針對你。」裴父說,「你大可耍小孩子脾氣,你甚至可以再離家出走一次,或者絕食鬧脾氣,我們絕對不敢對你或者對她動手。但是小裴啊,你要記得,你們這一代,裴家可不止你一個。要是換了別人掌權,你能保她多少年?」
「我要走遍全世界!」
謝意洋洋自得,抓起那塊肘子丟進嘴裏,還不忘吧唧著嘴巴把手指吮吸乾淨。
李太白下午的時候和-圖-書到村子里買了雞,不巧風雪加劇,他在村子里等了一會兒,一直到天色要暗下來,才說要趕回家,徒弟還等著自己吃飯呢。結果才走出村子沒多遠,在上山的路上,有村民在山對面,看到他腳下踩滑,從山崖上摔了下去。
「沒睡你裝什麼裝啊,」謝意翻了個白眼,去拉他的手,「走,帶你去個地方。」
裴遲生十分頭疼:「謝意,男女授受不親,你知道嗎?」
這個下雪天,謝意做了很多事。她把院子前的雪掃得乾乾淨淨,還自己修好了那台破破爛爛的電視,也不知道師弟會不會留下來過年,這樣就可以一起看春節聯歡晚會了。
謝意最喜歡吃糖了,小的時候總是從李太白那裡偷糖吃。再大一點,裴遲生每次來滄浪山,就會給她帶很多稀奇古怪的進口糖,還有巧克力。含在嘴裏,歲月靜好。
歲月長,衣裳薄。
時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歲月又上心頭,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萬條路你千萬莫回頭。
「我去山腰的村子逛逛,一整隻雞你可別指望了,有燒雞腿就不錯了。」
聽到這句話,裴遲生突然哽咽,端起碗,和謝意碰了碰,然後一飲而盡。
裴遲生動了兩筷子,吃了一個紅燒豬蹄,忽然就瞧見了被擠到角落裡的謝意,夾著肘子問:「你要吃嗎?」
他也會結婚,也會生子。他大概會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在海邊的教堂,穿著筆挺的西裝,將新娘摟在懷裡,深深吻下去。
裴遲生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搶過她的雞蛋,動作利索地破開了殼,分成兩半,把蛋黃挖到自己碗里,再把乾乾淨淨的蛋白遞給她。
「是啊,」謝意說,「明年你高考完了,還來滄浪山嗎?」
軟軟的,肉肉的。裴遲生想,還不錯。下一秒,謝意的眉頭皺了皺,像是要醒了。裴遲生心裏「咯噔」一聲,覺得自己這下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好在謝意並沒有醒,只見她嘟起嘴,吹了一口氣,把自己的劉海吹得飛了起來。
「我要去浪跡天涯!」
李太白在一旁默默地望天,看來今年滄浪山的夏天又會十分熱鬧了。
沒有人回答。裴遲生被嚇得手忙腳亂,衝進去,正好看到謝意在換衣服。謝意一陣尖叫,差點抄起桌子上的劍把裴遲生砍成兩半。
裴遲生揭開封條:「好酒!」
這年冬天來臨的時候,謝意早早就收拾好了裴遲生的床鋪。李太白奇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勤快了?」
「當然想啊!」謝意脫口而出,然後又意識到什麼,訥訥地說,「再說吧,師父答應過我,十八歲以後就讓我下山,可是我發過誓,要一輩子陪著師父。要是師父願意和我一起下山就好了。」
「來,小裴,你過來看看這個。」
李太白笑笑,沒說話。
演講結束后,台下的學生們都不肯離去,在門口圍成一圈等著裴遲生。保安和老師們不得不儘力疏散人群。謝意機靈,順著水管道躥到了禮堂旁的樹枝上。她看到裴遲生走出來,女孩們尖叫,有人被擠倒,他微笑著走上前,將對方扶起來。他看起來實在是太溫和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謝意臉上兩行清淚,連連點頭。裴遲生招招手,讓謝意到他跟前,然後將肘子湊到她嘴邊。在謝意「啊」地張大嘴巴的一瞬間,飛快地收回了筷子。但混世大魔王裴遲生萬萬沒想到的是,棋逢對手,謝意早就料到他會有這一招,於是一個猛撲上前。可裴遲生大病剛愈,身體沒撐住,就往枕頭上一倒。謝意騎虎難下,和他來了個嘴對嘴。
好在裴大少爺有錢,包了一輛車,直接上了滄浪山。還沒走到大門口,他就開始扯著嗓子喊:「謝意——謝意——」
殊不知這世界上,可能也就只有她能這樣勞動裴大少爺了。
謝意步伐快,一路蹦蹦跳跳的。她看起來還是十八歲時的模樣,頭髮亂糟糟地扎一個髻,素麵朝天,T恤上印了一隻米老鼠。只是清瘦了不少,臉上的嬰兒肥消下去,下巴尖了許多。
李太白曾經說過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時的謝意不明白,可是此刻,她只能隔著玻璃櫥窗,看一眼他的照片,謝意忽然就想明白了。那個裴遲生,再也不會回來了。
縱然他裴遲生是天之驕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在命運面前,還是抬不起半分頭。
「江湖規矩!不以年齡論英雄!我比你先入滄浪山!我就是師姐!大——師——姐——」
裴遲生卻沒回頭,只凝視她,說:「是啊。」
當時謝意正好偷了李太白的一罐冰糖,被他拿著雞毛撣子滿道場追著跑。謝意上躥下跳,又打翻了幾盆李太白種的名貴蘭花,這下罪不可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條。
他說的是英文,她一句都聽不懂。站在最後一排陰影的地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著頭,踮起腳,才能看到他的臉。
一輩子就一輩子,能有多難?他不屑一顧地想。
要是這個世界上,只有夏天就好了。
「我跟你們走,去當你們的太子,這個家族的未來,由我來扛。」
「不騙你。」
「這恐怕不方便吧?」
「哎,小師弟,你看,」謝意的手指經過他的耳邊,指向遠方,「晚霞出來了,真美啊。」
「渾——蛋——師——父——」
第二天早上起來,裴遲生頂著碩大的一雙熊貓眼。他生來皮膚白皙,加上一對黑眼圈,看起來十分陰鬱。
「算了吧,少爺,」送和圖書他的人勸說,「這樣的路,別說車,就是人也爬不上去啊。」
就在謝意琢磨著要如何翻牆進去的時候,忽然裏面有人開口:「小姑娘,找人呢?」
而在山腳的裴遲生,卻因為大雪封山,根本就不能進入。
她哭得那樣傷心,肝腸寸斷。
時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歲月又上心頭,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萬條路你千萬莫回頭。
第四天的時候,輪到裴遲生自己不出房門,他坐在書桌旁抄《道德經》,頭也不回地說:「我不會妥協的。」
裴遲生忍不住笑起來。
一車的人大口喘氣,唯獨裴遲生沉默得讓人害怕。
到最後的時候,她叫他小師弟,他回她大師姐,依的是師門規矩,斷的是兒女情長。
謝意回頭繼續給他白眼:「要叫大師姐,你知道嗎?」
裴遲生拿著那兩份文件,在《道德經》前坐了一整個下午。抬起頭時看見窗外晚霞繽紛,耳邊是她的聲音,真美啊。
謝意想想,說:「我知道了,你們現在要下山嗎?我師父過世了,我想隨你們下山去看看。」
「啊!我知道的!」謝意說,「師父有時候會帶我下山趕集,有好多好玩的東西,還能吃火鍋!我最喜歡火鍋了!你吃過火鍋嗎?」
「來。」
「你可不許騙我。」
保安笑起來:「小姑娘,哈佛在美國,美國你知道嗎?在太平洋的那一頭,坐飛機都要坐十幾個小時呢。」
裴遲生懶得搭理她,一動不動地裝睡。可沒想到謝意才不是那麼好騙的,她光著腳,掀開帘子,「咚咚咚」地跑到裴遲生跟前,衝著裴遲生的腳心輕輕一撓。
「裴遲生,裴遲生。」
謝意就坐在學校門口,聽保潔的阿姨和保安聊起裴遲生。保安們看她乖巧,還讓她進了學校,帶她到公告欄前,給她指裴遲生的照片。
她記憶里的夏天,滄浪山上的花,婆娑的樹影,溫柔的月色,八月的午後清風徐徐。
山腰的村子里有人結婚,請謝意當證婚人。是新娘家裡的大人專程來請謝意,說那年李太白來村子里買雞,他女兒正好生病,是李太白給開的藥方,把她給救了過來。
李太白被嗆了一大口:「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十五歲的謝意手裡握著遙控器,無聊地靠在牆上打了一個大哈欠,「每個台都是《還珠格格》,外面的暑假終於又來了嗎?」
然後下一秒,李太白收起了他那吹鬍子瞪眼的嚴肅臉,搓著手屁顛屁顛地跑到來人面前,「呀,家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他唯一的要求,是他在人間一天,裴家的人就不能動滄浪山一天。
李太白在旁邊湊熱鬧:「看什麼《還珠格格》?還是《流星花園》好。」
謝意和李太白都被嚇了一跳,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一年未見的裴遲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口。謝意被嚇得不輕,不知道剛才兩人的對話被他聽去了多少,只得硬著頭皮與他搭訕:「喲,小師弟,放暑假啦?」
謝意一個沒留神,踢到了李太白擺在院子中的石凳子,整個人翻了過去。
「小姑娘,花澤類那種男人,你在滄浪山一輩子都遇不到了,就慢慢做夢去吧。」李太白用手指點著謝意的頭。
「那酒就是埋給我的。」

No.5 女兒紅

後半生空空蕩蕩,只剩下山頂那破爛的門,一方小小的院子,和一棵上百歲的松樹。
滄浪山的日常,就在每天早晨的稀飯和雞蛋中開始了。謝意生平最討厭蛋黃,但李太白在「不能浪費糧食」這件事上態度非常堅決,於是每天吃蛋黃對她來說猶如千刀萬剮。這天她和裴遲生面對面坐著,裴遲生優雅地吃著自己寒酸的早餐,謝意拿著雞蛋,東磕磕,西碰碰。
「哦哦哦,裴少,誰不認識啊,」大媽和一旁的保安都笑起來,「裴少可真是個傳奇,一百年都沒出過這樣的人才了。高考考了全省第一,拿了哈佛的全獎。」
「嗯。」
裴遲生想起族裡人問他的問題,裴遲生,你能陪她一輩子?
禮堂門沒關,保安帶著謝意溜到了最後一排。謝意踮起腳,終於看到了裴遲生。他站在講台上,穿著白襯衫,頭髮剃得很短。台下上千人,舞台上卻只有他一人。
又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期待夏天的到來?
就在這樣的針尖對麥芒中,裴遲生竟然對謝意生出一點惺惺相惜的友情來。
「拜託,道明寺那種男人哪裡好了?跩得跟個二百五一樣,整天一張死人臉,還傲慢自大,鼻孔都要衝上天了,恨不得一腳踹死他!」謝意咂巴著嘴。
這一年她二十八歲,城市裡的女孩們大多已嫁人生子,或者事業有成。
此仇怎麼說呢,對兩個小孩來說,不共戴天。
話還沒說完,光腦補了一下裴遲生的臉,謝意就一臉惡寒,環抱住自己的手臂,狂搖頭:「還是算了吧!」
「人都死了,只剩一個野丫頭,你還去那裡做什麼?」

No.3 來時雪滿天山路

謝意笑嘻嘻地回答:「小師弟說,今年要來山上過冬。」

No.1 裴家少爺初長成

這時候,門邊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是四盒,大師姐。」
「你想下山嗎?」裴遲生問。
「李——太——白——」
2001年夏天,裴家少爺初長成。
大雪紛紛揚揚的,再這樣下下去,就又要封山了。
用他一世自由,換她一生有家可歸。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