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介意的話，」他忽然抬頭，「我來給師妹講題吧。」

父親連忙搖頭：「那怎麼好意思，這麼簡單的題，讓她自己想，一點思考能力都沒有。」

「非見不可。」

獨奏會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圓。

那年在江海的病房裡，她對我伸出手，說，你好，我叫姜河。

我想問她為什麼要哭泣，她是不是也失去了所愛的人，是不是也被這無常的命運所捉弄。

因為還在堅持學鋼琴，考了級，老師很喜歡我，說沒準以後能成為一名鋼琴家。父母都當她在說客套話，只有我一個人真心實意地相信著。

「你好，」她說，「我叫姜河，是他的同學。」

那時候，他的心還不屬於任何人，他的眼中只有那些數字，我在清晨的陽光中起身，拚命地練習鋼琴，希望有一天能超越他。

這年中秋節，父親受到江海父母的邀約，去他家共進晚餐。

對我來說，江海是比愛還要深很多很多的存在。

想要抱住他放聲大哭，想要把守在父親病床前日日夜夜的恐慌傾瀉而出，想要留住時間，留住所有不得不說再見的生命。

從此以後，無論晴天、陰天還是雨天，我睜開眼從夢中醒來，都再也見不到他。

無論我興沖沖地開多少次門，都不會看到他的笑容了。

為什麼一定要長大，為什麼一切都要離我而去……為什麼，你要愛上別人。

也像夢一樣容易破碎。

我喜歡有月亮的夜晚，我不喜歡星星，星星太多了，對我來說，夜空只有一個看得見的月亮就夠了。

他們不會懂，與之一起破碎的，還有別的什麼。

我早就該認命，我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普通人，卻踮起腳想要仰望發光的星星。

「你自己看你磨嘰一上午寫完一道題沒有？這麼簡單的乘除法都不會！」

我直直地看著他，他的笑容那麼好看，不知不覺間，我的眼睛里全是淚水。

他風塵僕僕，站在病房門口，輕聲叫：「老師，師妹。」

音樂戛然而止，我趴在鋼琴前，手指放在琴鍵上，卻沒有力氣按下去。

整整四年，我沒有見過他一面。

最後一個故事，取名為《路過你的心上之河》。

我們的生活都還非常簡單，不曾離家萬里，下半生的風雨如晦還離我們很遠。

江海每天都來醫院，給我爸爸講他在美國的所見所學，還有他正在做的研究。父親趕我出去：「回家好好練琴。」

「什麼事？」

我獃獃地望著走上舞台的女人，一時間大腦竟然無法思考，我只是茫然地想，大概是我聽錯了吧。

那是我簽證的最後一天，我沒能趕上過海關，簽證過期，被遣送回國。

他帶我到高三的教室門口，卻發現江海已經離開了。

然後聽到父親跟母親講到他：「朋友的兒子，對數學很感興趣，想跟著我學些東西。」

我什麼都沒有。

這年暑假，我提前了一半的時間寫完作業，並且在開學時全部得到滿分。老師把我的作業在櫥窗里貼出來，讓大家當作答案範本參考，還特意打電話給父親，表揚我終於開竅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然後慚愧地低下頭。

那年中秋，他對我伸出手，說：「我教你彈鋼琴。」

姜河和她身邊的男生一同走入更深的夜色中，男生伸出手，緊緊握住她。

我回過頭，對他露出驚喜的笑容。

我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她，原來這些年，她都知道的。

我渾身脫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的手緊緊握著門把手，卻怎麼也站不起來。

我搖搖頭：「沒關係，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沒有關係，」他溫柔地笑了笑，「師妹很好教的。」

「樂樂，我的人生就到這裏了，可是你還年輕，樂樂，你的人生還很長。」

成長的可貴之處大概就在於，渴望和憧憬過別的人，最終卻只想要成為自己。

「既然……為什麼不能試試和我在一起呢？」我說，「我不會打擾你，不會給你帶來困擾……讓我，留在你身邊吧，讓我……多看你一眼吧。」

就像江海一樣。

他的手指只剩下一點點溫熱，他用這雙手解了一道又一道的難題，彈過讓我落淚的音樂，也為我做出過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煙花。

「七點。」

可能這就是奶奶說過的，長大吧。

他穿著白色的襯衫，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眸漆黑，陽光吹起白色紗窗，在他的臉上和肩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仿若謫仙。而我就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醜陋妖怪，擾了佛門清靜。

我轉過身，忽然聽到他的聲音。

我在英國一所音樂學院度過了大學四年。

在整理相冊的時候發現每一天的鮮花搭配都不會重複，我不相信是偶然，向江海問起來，他沖我眨了眨眼睛：「是個數字排列的遊戲。」

每天拼了命地彈鋼琴，上英語課的時候會特別認真，還是做不來數學題。每天很晚很晚才睡覺，沒有看過一場電影，好友笑話我每天都穿校服，因為時間太少了，我要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

我閉上眼睛，熱淚滾滾而下，我的父親在這一天離開人世。

和高中好友打電話的時候，她說：「你啊，也該放下了吧，簡簡單單地談一場戀愛不好嗎？」

原本不抱希望，抬起頭，卻看見對方一臉錯愕地看著我。然後他點點頭：「你找他？」

wｗｗ.hｅｔuboｏk•cｏm•ｃom回家以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發瘋一樣練習鋼琴。可是無法好好彈完一整首曲子，每次閉上眼睛，都會想起那個夜晚，兩架相對而立的鋼琴，奏出共同的樂章。

月色清冷，我抬頭看向江海。

畢業演出的時候，樂團有幸獲得去美國巡迴演出的機會。最後一天演出的地點在加州洛杉磯，我向領隊請了一天的假，想要去舊金山見他一面。

他來到鋼琴前，沖我微微鞠躬，然後挺直了腰背坐下來，第一個音符響起來的時候，我渾身戰慄起來。

父親沒有教錯人，我也沒有愛錯人。

最開始的時候，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重複最簡單的手指動作，手指磨出血泡，卻毫無進展。

第二天清晨，我乘坐最早的飛機抵達舊金山，向江海父母詢問他聯繫方式的時候，才知道他出車禍了。

我怔怔地轉過頭，看著身邊的江海，他良久地沉默，眼神卻非常溫柔，這大概就是那個男生所說，凝視所愛之人的樣子。

「不行，你的簽證明天就到期了。」

「那你最喜歡哪一種花？」我問他。

這時候，父親接完電話回來，不滿地掃視我一眼：「李樂，不學習的話就出去，別在這裏晃眼睛，打擾哥哥看書。」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從我身後走來，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當初和江海合奏的女生。我怔怔地看著她，看著這個被江海所愛的女孩。

比賽結果出來的那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記耳光，還夢想著有一天能超越他，可是隨便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同齡人都能把我輕鬆擊潰。

再過了兩年，我僥倖獲得一個在音樂廳開獨奏會的機會。

母親推開門走到我身邊，問我：「有好好告別嗎？」

我鼓起勇氣，對他說，「江海，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喜歡你。」

「我怎麼不學習了？」我大聲反駁，「我也有作業要做！」

偏偏獲得第一名的男生是我的同班同學，大家都不知道他會彈鋼琴。和他相比，因為父親的緣故，學校里有老師認識我，我會彈鋼琴這件事很早就盡人皆知。

那天放學以後，我偷偷去了一次江海的學校。我賊眉鼠眼地混進大門，經過運動場的時候一個籃球滾到我腳邊，一個穿著籃球服的英俊的男生走到我面前，連連向我道歉。

每一年的寒暑假，江海都會帶著鮮花在清晨上門拜訪，就連下著暴雨的冬天也是如此，日復一日，從未遲到過。

江海仔細想了想，笑起來：「其實還挺難做到的。」

「如果是很重要的人，就一定能再見面。」

「我不知道，」他低聲說，夜裡的街道一片寧靜，只有遙遙幾盞路燈，寂寞地延伸向遠方，他說，「那已經過去很久了。」

她說：「你……」

「我才不要！」

「謝謝你，特意從美國趕回來，」傍晚的時候，我送他離開，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我說，「這些年，父親桃李滿天下，可到了臨終陪在他身邊的學生卻寥寥無幾。」

面前的男生站在我身邊，認真地說：「你應該相信，你本身就是一個奇迹。」

江海說，「我車禍以後，昏迷不醒，整整三年，她一個人留在美國照顧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卻從來沒有離開。後來我醒來，躺在床上，說不出話，無法行走，連自己都想放棄，是她陪在我身邊，對我說，如果我不相信自己，她就捨棄雙腿陪我。」

明明他就在我的身邊，那麼近，我卻覺得他好遙遠好遙遠。他屬於另外一個世界，我站在河流的彼岸，月光落在水面上，散發出清冷的光，波光粼粼。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打起精神來。」

我那無望的、可笑的、卑微的暗戀，我撲倒在母親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我在人群中偷偷退開，趴在走廊的欄杆上，一陣風吹過，陽光落在我身上，我忍不住笑起來，心中想起的是他的名字——

「你家裡還有這樣的地方？」我目瞪口呆，「你爸媽同意嗎？你不會把你家炸了嗎？」

而如今，他真的躺在這裏，一動不動，不知何時才能醒來，他的心依然不屬於我。

「抱歉。」他說。

我眼眶通紅，江海伸出手，顫抖著，輕輕握住父親的手。

「非見不可？」

「我不開音樂會了，」我說，「那種東西並不重要。」

江海抱歉地搖搖頭：「你所傾慕的，只是你想象中的人，那並不是真正的我。」

傍晚的時候，有別的人來看江海，個子不高的女生，面色蒼白，非常瘦，看起來有點眼熟。

雨下了一整晚，就像是再也不會停一樣。

這是我一個人的舞台，這些年，一個人花開，一個人花落，一個人追在江海身後跑了很久很久。

獨奏會舉辦前的三個月，父親忽然在課堂上暈倒，送入醫院已經是癌症晚期。

同十二年前一樣，我沒有去送他，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彈鋼琴。

「我叫李樂，是他以前老師的女兒。」我低下頭。

從那天起，我在心中許下一個願望，總有一天，我要超越他，我要昂首挺胸地走到他面前，對他說，江海，我喜歡你，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喜歡你。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十一歲的夏天。

夏末秋初的季www.hetubook.com.com節，還有許多的花盛開著，我深吸一口氣，心中全是芬芳。江海並肩走在我的身邊，為我一一介紹，玫瑰、綉線菊、桔梗……夜幕漸漸來臨，群花睡去，月亮該出來了。

「為什麼？」我不可思議地問，「一點也不美麗高貴，感覺都算不上是花，你看看玫瑰多漂亮，就連雛菊都比滿天星好看。」

我聽到他一字一頓地說：「這一份情，今生無以回報，下一世，下下一世，總有一世，能夠再遇見她。」

母親笑著點頭：「對那個孩子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真為他開心。」

我沒有能陪在他身邊。

「為什麼？」我問，「既然你這麼愛她，你們為什麼沒有在一起？」

男生苦笑了一下，對我露出抱歉的神態：「才想起來，被人拿走了，實在抱歉。」

暖黃色的燈光落在他身上，閃爍著淡淡的光芒。我坐在木地板上，獃獃地仰望著他，不知不覺間，眼睛酸酸的，想要落淚。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堅持到了今天。

那一年，他十六歲。

他說：「她是唯一的答案。」

他沒有回答，他向來不善言辭。兩個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我腳有些發麻，覺得自己已經等不到他的回答了，我說：「那我回去了。」

我在傍晚時分來到他的家中，看見屋外竟然有一整個院子的鮮花。

「李樂，」父親看了我一眼，「去給你江海哥哥打個電話恭喜。」

第二年的秋天，江海再次跳級，升入了高中。我沒能考上他所在的中學，被送入父親所在大學下的附屬初中。好在我沒有太難過，對著那些解不出來的數學題，我已經學會了認命。

「也不算，」他笑了笑，「他很出名。」

「那就再努力一點，」他說，「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一點，就能比任何人都早一點到達他身邊。」

我不停地搖頭，明明知道會被拒絕，眼淚還是忍不住落下來。

「李樂，我一直記得你。」

「就是因為太安靜了吧。」他回答說。

那天以後，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去參加鋼琴課，也沒有再碰過鋼琴。

我低頭跟在父親身後走出音樂廳，這天夜空晴朗，只有星星，沒有月亮。舊金山的風很冷，吹在臉上，猶如刀割。我麻木地站在原地，看見不遠處的路燈下，有個女孩正在放聲大哭。

姜河，江海，江河湖海，這一刻，我心中五味雜陳。

要是換作十年前，我肯定會選擇膽小地逃避，幸好現在我不會了。

我和江海一起走出音樂廳，他忽然腳步一頓，一動不動地看著對面。

我有他的電子郵箱，節日的時候會給他發郵件，但是從來不敢打電話。最期待的是新年，他會打電話給父親拜年，我能沾光地拿起電話，給他說一句「新年快樂」。

在我思念他的時候，他就躺在這張病床上，動彈不得，醫生說，再這樣下去，他的大腦會先身體一步死亡。

吃過晚飯，大人們坐在陽台上賞月吃月餅，他掰開一個蓮蓉蛋黃餡的月餅，偷偷放在我的盤子前，換走我不吃的五仁餡月餅。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馬路對面，一對年輕的情侶並肩走著。

我心中鈍痛。

有天夜裡，江海忽然邀請我去他家，他坐在鋼琴前，彈了一首肖邦的《夜曲》，那是我參賽的曲目。

第二天，我向母親央求想要學鋼琴。我打從娘胎里生下來就沒這麼勤快過，把家裡前前後後大掃除一遍，還親自下廚做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

「不，」我望著月亮輕聲說，「愛人。」

「你的鋼琴彈得很好，」他說，「你彈鋼琴的時候很溫柔很溫柔，像是在凝視深愛的人。」

好大好圓的月亮啊，我伸出手，卻永遠無法觸及。

我所愛的人，在我拍照的時刻，睡覺的時刻，看電影的時刻，逛街的時刻，歡笑的時刻……在我人生每一個快樂的時刻，獨自忍受著怎樣的痛苦。

他就是那樣的人，能夠打動他的事物很少，所以絕對不會猶豫，不會放棄。

那些愛的音符在記憶里燃燒，然後一點點化為灰燼。

父親很開心，給我買了一架新的斯坦威，他頭髮已經花白，偶爾聽母親說到想讓他退休的事，可是他又放心不下手頭的幾個博士生，說等到他們畢業。

我已經學會了插花，把它們擺在陽光下，認真地給每一束花澆水、拍照。

我穿著黑色的晚禮服，走到鋼琴前，對著坐在第一排的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因為吃太多月餅，撐得連連打嗝，父親看不慣我，揮手趕緊讓我自己玩去。我跟著江海上樓，看到他自己的化學實驗室。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

這天晚上，窗外下了一場雨。我坐在鋼琴邊，聽著淅瀝瀝的雨聲，才想起我從來沒有問過江海，喜歡晴天、陰天還是雨天。

那年暑假，江海還是每天來我家，帶上一束不會重複的鮮花。

我遺憾地嘆了口氣：「真想看一看他穿著校服的樣子。」

我回過頭，他穿著白色襯衫，站在逆光的位置，黑髮黑目，一如初見。

十八歲那年，在江海的鋼琴演奏會外，舊金山的夜空之下，她抱著另外一個女孩子哭得不能自已。

一曲結束，江海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視線與我齊平：「喜歡嗎？」

我鼓起勇氣，問他：「請問你知道高三的江海嗎？」

《歲月忽已和*圖*書暮》·江海番外

「我知道了。」我說，「除了她，誰都不可以，是嗎？」

可是我又算什麼呢，我只是老師家的小師妹，連簡單的數學題都做不好，我有什麼資格把他留下。

江海看著遠方，過了很久，才說：「……總要有一些念想吧。」

我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我這一生，虧欠一人太多，不能再耽誤小師妹。」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了他校服前的銘牌，「顧辛烈」，真是一個奇怪的名字，我想，像酒一樣。

「你相信來生嗎？」我問。

也大概是因為自己沒有，所以總是希望擁有天賦的人能夠珍惜自己的才華。

我好想知道江海現在過得好嗎，身體恢復了嗎，還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嗎，和那個叫田夏天的女孩在一起了嗎……

吃晚飯的時候才聽到父母提起他，當時我正在大吵大鬧不肯吃碗里的青椒，奶奶嘆了口氣說：「你這樣挑食，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父親葬禮結束后，江海回到美國，還有許多許多未完成的事業在等著他。

小的時候，曾經做過可笑的夢，希望有一天他瘸了、殘了，沒有人再愛他，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陪在他身邊。

聚散終有時，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

女孩沉默了很久，她看著江海床頭柜上擺著的《科學》雜誌，只說：「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終於意識到，他的青春，我其實從未參与過。

她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他的心，我願傾盡一切和她交換。

《告別圓舞曲》？我想要衝上去，狠狠將她拽下來，我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不，那是屬於我的位置！

江海。

那天以後的夏天，他每天清晨八點準時出現在我家門口，還會帶上一束沾滿了露珠的鮮花，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我忽然明白過來，不可思議地捂住嘴，想起那一年中秋節，他帶我去他的實驗室，我問他：「你會做煙花嗎？」

那已經過去很久了，她已經不再愛他。

「活潑？我還以為你會喜歡安靜一點的事物，」我說，「比如數學。」

她多麼幸運，她究竟知不知道，他是世界上最最珍貴的男孩。

這期間我多次申請美國簽證被拒，我再也不被允許踏入那片土地。

如果沒有江海，我一定不會走上鋼琴的道路，因為笨拙又普通，也許會自卑地度過我的一生。

這些年來，我似乎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我一直把他的愛，強加在了另外一個人身上，嫉妒錯了人，恨錯了人。

此後的匆匆十年，我一直記得這個男生所說的話，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才能去到他的身邊。

啊，那些美好的，已經逝去的舊時光啊。

是父親在飯桌上提起來：「江海那孩子真是爭氣，斯坦福大學全額獎學金啊。」

「戀人？」

往後的許多年，每每想到初相遇的這一幕，我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微微笑起來：「知道。」

而我對此毫不知情，還認為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深愛著他。

母親笑得合不攏嘴：「來就是了，不要這麼客氣。」

「比賽那天，我去了現場，」他說，「彈得很好，小師妹，你才剛剛開始學鋼琴，能做到這個程度，一定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真的要放棄嗎？」

他離開的那一天，我沒有去送機。我仰起頭，看著天空中那麼多飛機，有一架帶著我心愛的男孩去了大洋彼岸。

他看書的時候我就在房間里彈鋼琴，琴聲如訴，每一個音符都是我對他的愛意，江海，你聽見了嗎？

他總是彬彬有禮地鞠躬：「打擾了。」

那一刻，我簡直瘋了。

他淡淡地笑：「因為看起來比較活潑。」

父親睜開眼睛，看到他，一點一點地笑開來。我站起身，將父親身邊的座位讓給他，我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清瘦頎長的背影，要很努力才能按捺住心中的波濤洶湧。

「你還會彈鋼琴？」我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問，「可以彈給我聽嗎？」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他說：「要不要來美國看看？」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我飛奔到醫院，看到他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就如電話里所說，他已經這樣躺了一整年了。

江海離開以後的三年裡，我的時間彷彿停止。

我一如既往地睡了個大懶覺，到中午十二點迷迷糊糊被餓醒，我穿著盜版的hello kitty睡衣，嘴角掛著口水，揉著眼睛打開卧室門，衝著客廳大聲喊：「媽——我餓了——」

父親對我說：「這些年，一直沒有能好好照顧你。」

高三那年，我被伯克利音樂學院拒絕了。

沒有想到，再次見到江海，竟然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他的身後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見深藍色的夜空，那架鋼琴發出讓人沉迷的光。我懵懂地走到鋼琴邊，在他的指導下，按下第一個琴鍵，聽到它低沉的聲音。

我笑著回答：「怎麼可能放下呢，要是一看到鋼琴，就會想起他，難道為了忘記他，我要連鋼琴一起戒掉嗎？」

可是，這或許會成為我唯一一件能超過他的事，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按下琴鍵，腦海中出現的，是他坐在陽光下看書的側臉。

愛情果然像夢。

「真的。」

全場掌聲如雷，父親拉著我站起身，我茫然地抬起手，卻沒有力氣拍下去。我用指甲使勁掐入掌心，才和*圖*書恍然發現，這是真的，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下一秒，我果然被嗆得滿臉通紅，「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書房裡堆積如山的數學書，被風吹得微微飄動的紗簾，為下午茶準備的糯米丸子，它們會不會也和我一樣，覺得十分、十分寂寞呢？

十八歲那年夏天，我跟著參加學術會議的父親去了美國。正好遇見江海在舊金山舉辦個人鋼琴會，這一年他正好大學畢業。聽父親說過他學業很忙，但是他似乎從來沒有放棄過鋼琴。

他給了我自由飛翔的天空，他讓我看到生命本身的顏色。

「我也有不擅長的事。」他說。

受我照顧的學生家長說要給我相親，我推辭不過，心中秘事又無從說起，只好微笑著赴約。等到了餐廳，才發現對方竟然是我認識的人，就是初中時候獲得全省鋼琴比賽第一名的男生。

我問：「是你認識的人嗎？」

「那有什麼是重要的？」父親失望地看著我。

他把他所熱愛的事物融入了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我伸出手，看著自己的手指，那我呢？我在心底問自己，我真的愛鋼琴和音樂嗎？

我將碗筷摔在桌子上，轉身跑了。

江海帶了一大束鮮花來看我，和多年前的夏日一樣。

他給了我靈魂。

江海輕輕微笑，像是嘆氣，說：「我們走吧。」

母親稱讚道：「看起來和樂樂差不多大，第一次見到你帶學生回家，竟然還是小孩子。」

她哭得那樣傷心，那樣用力，害得我也想要跟著流淚。她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可是她的人很小很小，無力抵抗命運的黑暗。

「真的嗎？」

再也不想在父親面前說出「我不會」這樣的話了，不想再被父親看不起了。

然後才發現，美國還是白天，沒有月亮。

不，或者說，再更久遠一點，早在遇見他的那一天，我的命運就已經被改寫。

他點點頭，卻沒有要上前打招呼的意思。我和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面的一男一女，過了一會兒，女孩子在一盞路燈前停下。

我抬起頭，和江海四目相對，我和他都知道，父親所託是為何事。這些年，我周圍的年輕人一個接一個成婚，唯獨我的父母從來不催促我，或許不是不著急，而是因為懂得。

江海陷入短暫的沉默，然後他開口，搖頭說：「老師，對不起。」

我的父親在一所大學擔任教授，是博士生導師，在學術方面要求非常嚴格，也很受人尊崇。但不幸生了我這樣一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女兒，我和父親之間從來沒有共同話題，同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就是全部的交流了。

我一步一步走到江海身邊，我不停哽咽，我伸出手，很輕、很輕地碰了碰他。

奶奶在旁邊「哎喲哎喲」，說：「這又是犯什麼渾，慢一點，小心噎著。」

我的心在那一刻不停地墜落，跌入一片漆黑的大海，愛是無解的，對嗎，江海？

「我絕對不會放棄。」我一字一頓地發誓。

那天的音樂會很成功，一直到最後一曲。他穿著黑色的燕尾服，走到話筒邊，他的英文說得很好聽，他說：「Thank you for your coming tonight,now,please let me introduce Miss Tian to you.Tonight she will play the last song with me.This is my favorite song for Chopin,Farewell waltz.（感謝各位今晚的到來，現在，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田小姐。她會同我一起彈奏今夜最後一首曲子。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鋼琴曲，肖邦的《告別圓舞曲》。）」

這天晚上回到家中，我睡不著覺，裹著被子坐在陽台上偷偷看月亮。

江海微微鞠躬，說：「恩師如父。」

「嗯，比李樂大兩歲，第一次見到這麼有天賦的學生，不過確實年紀還小，我教不了他太多，乾脆讓他自己學，我能做的也只是幫他建立思維模式和學習習慣，希望他不要誤入歧途。」

我一個勁兒地點頭，江海溫柔地笑：「我教你彈鋼琴吧。」

化學實驗室的旁邊是他的書房，竟然比我家的遜色不了多少，牆邊放了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

我答應過江海，也答應過自己，絕不放棄。

要是當初知道，我和他之間的時光是這樣短暫，我一定會起得早一點，再早一點，每天清晨聽見門鈴聲，就接過他手中的花，對他說，江海，我喜歡你。

我希望有一天，我所心愛的男孩能遇見另外一個人，她會陪伴在他身邊，能懂他所有的沉默，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值得幸福的男孩子。

世界上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失戀，無數顆心慢慢破碎。

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對你說。

這一年全省舉辦青少年鋼琴大賽，我獲得了市裡第二名，沒有參加決賽的資格。

像夢一樣美好，像夢一樣短暫，像夢一樣讓人沉迷。

我獃獃地望著眼前的青椒，忽然捧起飯碗，眼睛一閉，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

父親完全是多慮了，像他那樣的人，是不可能誤入歧途的。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要前進的方向了。

他垂下眼看我：「抱歉。」

這一刻，我淚如雨下。

「江海，」父親戴著氧氣面罩，艱難地開口，「和-圖-書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小師妹就……拜託你了。」

關於《歲月忽已暮》，因為太過珍貴，反而無話可說。

每次抬頭看見月亮的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不知道他在太平洋的那一端會不會想家，會不會有人陪伴在他身邊，讓他的生活稍微豐富點，不要那樣安靜。

那一天，讓我的一生改變。

我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我問他：「你每天幾點起床？」

我接到他的電話，我知道一定是我父母告訴他的，全世界我最不希望他知道我的失敗。

江河湖海，遼闊的，溫柔的，安靜的，無邊無際的。

一直到他鞠躬謝幕，我都沒有回過神來，我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或者是電影中途插播了一個廣告，無傷大雅，和情節沒有任何關係。

每每想起故事里的那些人，想說你好，想說謝謝，想說珍重，想說對不起，想說要幸福啊，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詞不達意，是我太笨拙，所以只好沉默以對。

這個女人，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女人，她憑什麼坐在我的江海的對面，她憑什麼能和他共奏鋼琴？

「可是美國……實在是太遠了。」

我的眼淚湧上來，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我使勁咬住嘴唇，牙齒卻不住顫動，我努力不讓自己崩潰。

忽然，窗外「嗖」的一聲，一道煙花衝上夜空，在黑暗中盛開。接二連三的煙花，和往常看到的不太一樣，好像更燦爛一點。

我深愛的男孩，愛了整整七年的那個人，全世界最好的江海，他竟然愛上了別人。

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我朝和客廳相連的小書房望過去，一個陌生的男孩子坐在那裡。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他垂下眼沉默，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在我終於能完整地彈下一首《愛之夢》的時候，江海要離開這裏了。

我青春的大門，在這個夜晚轟然緊閉。

我每天設定三個鬧鐘，還是沒有辦法準時起來，等我換好衣服推開卧室的門，他早已坐在書桌前，認真地開始看書。

「你認識他嗎？」

我搖搖頭，仰望不遠處的那棟高中教學樓，覺得非常難過。為著那些我所錯過的，卻不會停下來的歲月。

「那她呢？難道她所傾慕的，就是一個真正的你？」

想說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離開這裏，不要離開……我。

是靠著什麼撐下去的呢，是許多許多個深夜，我一個人待在琴房裡，一首接一首的曲子彈下去，看著太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瞬間升起來。

江海認真地想了想：「滿天星。」

是李斯特的《愛之夢》，那年中秋月圓之夜，他第一次為我彈奏的曲子。

原來到頭來，他的人生，我一無所知。

我低下頭，看著暑假作業上的計算題，咬住嘴唇不肯說話，我以前也向父親問過題，可是我實在太笨，兩個人總是以爭吵結束。

等我和他走到公告欄，卻發現玻璃窗里空空如也。

是兩年前一位讀者為《歲月忽已暮》寫讀後感時取的，那時候我就想要寫出這個故事，作為一段歲月的紀念，種種原因一直耽誤到現在，心想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不然故事中的他們就要老去了。

我回到故鄉，成為一名鋼琴老師，看到有天賦的學生，總是忍不住多關照。大概是想起多年前父親說過的話，希望他們能夠建立良好的習慣，不要誤入歧途。

他學習的是科學，比誰都明白萬物生靈，沒有輪迴一說，可是如果不這樣欺騙自己，他又如何能挨過剩下那漫長的，沒有了她的一生。

這就是阻隔在我和他之間的，無法跨越的時空。

可我沒有想到的是，愛情對他來說，也是如此。

這裏聚集了許多許多真正有才華的人們，我每天都在不停地遭受打擊，明白自己天賦有限，註定不能成為萬眾矚目的人。

我穿上了我最喜歡的公主裙，奶奶在一旁啰唆道：「入秋了天涼，穿成這樣不感冒才怪哩。」

「這個很簡單，」男生回答，「我記得公告欄里有。」

就算那個人不是我，也不是她。

電光石火之間，我忽然想起來，我曾經在哪裡見過她。

一年後，聽說江海醒了。

「我會在明天結束前離開美國，我只是想要見他一面……這是我唯一的心愿。」

「鋼琴很貴的，」媽媽說，「你可不要再像以前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晒網。」

「為什麼會這樣？」我滿臉是淚地看著身後的女孩，「為什麼……會這樣？」

不見面的日子也能不斷從父親口中得知江海的消息。參加某某比賽得獎，考了全校第一，開始自學大學的課程了，還申請了發明專利。

「你不會明白，」我搖頭說，「你是天才，十萬人里挑一的那種，你從來沒有遇到過不會的事情吧。」

「拜託，」我嘆息，「現在是暑假你知不知道，暑假就是用來睡懶覺，看動畫片，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放飛靈魂，你知不知道。」

然後埋頭繼續寫公式，我湊過頭去，看到他的字跡龍飛鳳舞，又清秀又利落。我泄氣地坐在地板上，把父親的資料書東翻翻西摸摸。

他和她的故事，或許可以寫成一本厚厚的書，那是屬於他們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