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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忽已暮

作者:綠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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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命運的無常之下,誰能始終如一 03

第十二章 命運的無常之下,誰能始終如一

03

「姜河,」他開口輕聲道,「我們從相識到現在,十六七年,太久了,久到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真的分開。可是剛才在病房裡,我看到你習慣性地去打開窗戶,拉上窗帘,給花換水,檢查江海的身體狀況……當我看著記憶中那個懶得要命的你,耐心而平靜地去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感覺——」
他倔強地抬起頭,一雙眼睛通紅:「你懂什麼!」
我心中五味雜陳,他沒有從紐約起飛,千里迢迢來到舊金山,只是為了同我說一句再見。可是到了最後,我們也只剩下這一句再見了。
「你想去嗎?」
我們離開醫院的時候是晚上八點鐘,顧辛烈打電話告訴了計程車司機地點。醫院外是一條大道,種滿了棕櫚樹,7-11的燈光在夜裡異常醒目。晚風習習,路燈一盞一盞延伸至遠方,偶爾有車輛呼嘯而過,就像是我們曾經有過的青春歲月。
江海依然沒有任何蘇醒的徵兆,曾經負責他的病房的護士小姐已經換人了,以前的那一位嫁給了一名澳大利亞人,去了南半球。
他點點頭,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晚上十一點半的航班。」
橘黃色的計程車在路旁停下,顧辛烈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我。
年少的時候,我們總以為自己擁有許許多多個以後,然後一步一步,就走到了盡頭。
我故意走在顧辛烈的身後,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背影。
我黯然。以前他在的時候,我從來都不肯收拾房間,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我反而勤快了許多,知道要整理屋子了。
我點點頭:「嗯。同組的人都挺好的,我又不爭名不爭利,沒人把我當成威脅。」
他聲音哽咽,無比沙啞:「姜河,抱歉……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給你一個家。」
我有些難受,別過頭:「我知道。」
我愣了愣,顧辛烈和江海並不熟,因為我的緣故,他們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實際上他們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我慌了,摸遍全身上下,想找出一顆糖來安慰他,結果只翻到一顆廉價的玻璃珠子,我想了想,塞給他:「hetubook.com.com給你。」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這顆珠子,第一次的時候,他喝醉了酒,整個人泡在泳池裡不肯起來。他曾經說這是我送給他的,可我依然不記得我什麼時候給過他這個東西。
我愣了愣,顧辛烈一直不喜歡喝礦泉水,每次去超市都要扛一箱碳酸飲料回家。我以前懶得說他,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將他的飲料都鎖在柜子里,他就半夜起來去廚房裡偷喝。結果有一次,我通宵寫代碼,正好餓了去廚房找夜宵,就看到他可憐兮兮地蹲在地上,一邊抱著芬達一邊看著我。
我沉默地從柜子里拿出礦泉水遞給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曾經是一個,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
我便抓起一件外套和顧辛烈一起出門,關門的時候他在門口頓了一下。
他寬肩窄腰,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形成一條好看流暢的弧線。我知道他身體的溫度,與他擁抱時喜歡摟住他的腰,他的嘴唇柔軟,吻上去就捨不得鬆開。
我問他:「你從舊金山起飛嗎?」
速凍水餃煮起來很快,我調了兩碟蘸醬,一起端到飯桌上。
他點點頭:「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來跟你說一聲。」
「對了,」顧辛烈頓了頓說,「還有這個。」
新來的護士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認為我是江海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要如何向她解釋,我只能聳聳肩說:「就算是吧。」
他「哇」的一聲又哭起來。
記憶漸漸淡出,我恍然大悟地抬起頭看向顧辛烈,他手指摩挲著那顆玻璃球:「你當時說過,我用這顆珠子,可以向你討一個心愿。」
「我其實,」我有些遲疑地開口,大概是太久沒有人陪我聊天,我很想找個人說說話,「一直在想,如果江海知道的話,他究竟會不會願意醒過來。醫生說過,後遺症的可能性很大,通常來說,顱內的血塊可能導致他身體的癱瘓、記憶力喪失、思維遲鈍……」
他伸出手,掰開我的手指,將已經被他握得溫熱的鑰匙放在我的手心。
一年未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顧辛烈好像長高了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他說話時臉上始終掛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笑容,他的氣質和從前也不一樣了。他以前就像是個爽朗的大男孩,而現在,我說不出來,他成熟了許多,給人一種很沉靜的感覺。
我迎著夕陽開車回家,小區偌大的湖泊在眼前顯現,我的車速忽然減下來,慢一點,再慢一點。
他看著眼前這一大盤玉米豬肉餡的水餃,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你……」
我輕聲問他:「你要走了嗎?」
顧辛烈走到江海的床前,皺著眉頭細細地看他,然後他回過頭,對我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即使……」他頓了頓,然後柔聲道,「我還是很感謝他,能夠救你。」
第二年的夏天,我去中國城剪短了頭髮。二十刀一次,丑得就跟狗啃了似的。我順便在中國超市買了許多冰激凌和速凍食品,買了一大口袋橙子和虎皮蛋糕,收到了一沓優惠券。這麼多東西,我其實根本就吃不完,但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
我好像知道他想要說什麼。即使我們因此而分開,即使我們因此而有了不同的人生。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夠幸福快樂。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很累,找不到地方休息,你可以回波士頓去,這是我最後能送你的禮物。」
「沒什麼,」他笑了笑,「只是沒想到,你的屋子收拾得很整齊。」
我從包里拿出鑰匙:「你進來坐會兒吧,我八點半送你去機場,來得及吧?」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咬著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怎麼了?」我問他。
我伸手接過那顆年代已久的玻璃珠子。命運兜兜轉轉,它終於又重新回到我的手裡。我努力揚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顧辛烈笑了笑:「很早以前了,我們小學的時候坐同桌。有一次我爸媽吵架鬧離婚,被我知道了,我逃課去遊戲廳里打遊戲。晚上出來的時候正好在河邊碰到你,你去書店買書回來。」
到了醫院,我帶著顧辛烈來到江海的病房。我同往常一樣,掩上窗戶,拉上窗帘,然後給江海病床前的花瓶里的花換了水。花和*圖*書瓣有些枯萎了,我心想,明天來的時候得重新買一束了。
然後他鬆開手,輕輕地、輕輕地,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我低著頭:「謝謝。」
難怪馬克·吐溫要說,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
顧辛烈進了屋,我的房間不大,一個人住我不喜歡太大的房間。
他頓了頓,他看著我的眼睛。然後他露出一絲苦笑:「我已經徹底失去了你。」
「白痴!」我沖他扮了一個鬼臉。
他終於若有若無地笑了笑,低聲說:「姜河。」
他說:「礦泉水就好。」
顧辛烈給我的第一件東西,是一顆透明的玻璃珠子。小時候的玩具,一毛錢一個,像這種中心也是純粹的透明的,大概要五毛錢一個。
這一年來,我每天中午都在公司餐廳里吃飯,晚上去醫院的餐廳,周末的時候隨便吃點什麼填飽肚子,好像真的沒有認認真真做過一頓飯。
我說不下去了。
吃完飯後,我準備收拾碗筷,顧辛烈說:「我來吧。」
我:「……」
顧辛烈伸出手,大概是想拍拍我的頭,在半空的時候他停下來,垂下了手臂。
有些時候,我凝視江海那張俊美的臉,會突然升起一股很陌生的感覺,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他,好像我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無比恐懼,好像覺得他此生都不會醒過來了。
他說:「姜河,你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好像,隱隱約約記起來一些片段。
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在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堅信著他會醒過來,他只是做了一個溫柔的夢。
我打開冰箱問他:「沒有可樂,橙汁可以嗎?」
我想了想:「算了,先放著吧。」
我這時才發現顧辛烈的身邊還立了個三十寸的黑色旅行箱,我便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了。
他攤開手心,上面靜靜躺著一把不算新的鑰匙。鑰匙孔被他用紅色的繩子串起來,他微微低下頭,垂著眼帘看著我。
而思想,思想是江海的一切。
「可惜你沒能看到,院子外的桃樹,今年開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似一眼萬年,我覺得這https://m.hetubook.com.com一眼,幾乎望穿了我的一生。
我自暴自棄,起鍋燒水,將剛剛從超市買來的速凍水餃倒下去。熱水沸騰,點三次水,我沉默地站在灶台邊,顧辛烈就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坐著,窗外的夕陽慢慢落下去。
他欲言又止,最後換了話題:「江海呢,還好嗎?」
無關情慾和糾纏,我們彼此相擁,為這那些已經逝去的美好時光。
殘陽如血。
「嗯,」他點點頭,「算起來,我們也是校友,我叫他一聲『師兄』不為過。」
顧辛烈動了動嘴,好像想說什麼,卻又放棄了。
我這下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還是低著頭將門打開。
國際匯款是個很麻煩的事情,工作人員業務不熟,耽誤了不少時間。從銀行出來,我順道去了加油站,油價又漲了,加州真是個昂貴的地方,擁有全美最高的稅、油價和華人數量。
只是一年的時間而已。
他搖搖頭:「不用了,我預約了計程車。」
他看著我,最終別過頭,苦澀地說:「丑不醜。我虧死了。」
這天,離開中國超市后,我同以往一樣去銀行寄錢回國給父母。我父母還未退休,他們總說自己的工資養活自己綽綽有餘,可是隔著千萬里,除了每月準時向他們寄錢外,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再為他們做些什麼。
「公司還好嗎?」他問我。
我問他:「你沒吃飯吧?我看看廚房還有什麼,湊合著吃點可以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然後又立馬改口,「他一定會醒過來的。」
他以前也這樣說過,姜河,你別難過,還有我陪著你一起老。
我們沉默著吃完這頓飯,不是什麼好吃的東西,4.99刀一袋的水餃,我們卻都吃得很慢很慢。
聽起來十分嘲諷,可誰又不是呢。
我的淚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下午六點半,我們還剩下兩個小時。
「才不是,」他說,「我家盤子就是水晶的。」
我沒理他,自顧自地打開冰箱和櫥櫃的門,然後絕望地發現我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做飯的食材。
姜河。姜河。姜河。少年的聲音,從遙遠的時光彼岸傳來,一聲聲、一句句落在我的心尖。
他的hetubook•com•com聲音低沉嘶啞,被風吹散在夜空中。
「這是什麼?」他一臉嫌棄。
顧辛烈大概是明白了,他說:「還有點時間,一起去看看他吧。」
我家門前的台階上,靜靜地坐著一個男人。他戴著黑色的棒球帽,穿著黑色的T恤,聽到車輪的聲音,抬起頭向我望過來。我坐在車裡,隔著前方的玻璃與他對視。
「姜河,再見。」
房間里只有一張凳子,我將它讓給顧辛烈,他靜靜地看著我做完這一系列瑣事,搖了搖頭:「不用。」
我沒抬頭,也沒吭聲,夾了一個餃子到碗里,一口咬下去,不知道是辣椒還是醋放太多了,嗆得我眼淚差點落下來。
我喉頭梗塞,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根本忘了要把車停入車庫,就從車上走下來。我日夜思念的人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連呼吸都不知道該怎樣了。
我覺得很委屈,很想哭,到了最後,連老天都跟我作對。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他在波士頓的那套房子的鑰匙。我曾經也有一把,在離開波士頓的時候我把它忘在了房間里,沒有帶走。
他停了下來,回過頭看我:「其實我這次來,是有東西想要給你。」
我咬牙切齒:「水晶。」
顧辛烈凝視我片刻,然後也轉過頭:「他會一直這樣嗎?」
「這些年,我一直留著它,我絞盡腦汁、小心翼翼地想,我究竟要向你討一個什麼願望,」他緩緩地說,「以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機會,一直捨不得用掉它,直到現在,姜河,我用它,換你一個笑容可以嗎?」
舊金山其實沒有特別明朗的四季之分,冬天的時候也能有十幾度和暖洋洋的陽光,夏天也不會悶熱,有些時候一陣風吹過,還會讓人忍不住瑟瑟發抖。
我和顧辛烈面對面坐下來,我沉默著遞給他一雙筷子,一片氤氳的熱氣中,我已看不清他的模樣。
他好像有些詫異,頓了頓,說:「不用了,我在機場買點東西吃就好。」
小小的我皺著眉頭一臉鄙視地說:「我最討厭哭哭啼啼的男孩子了!」
靜悄悄的屋子裡,只聽見開水咕嚕撲騰的聲音。我卻在這樣的安靜中,忽然覺得,這個屋子,有了那麼一點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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