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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話，像是一道冷冷的凜冽的刀鋒，砍在我的心上。

然後，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發生了——江海的手指，輕微地動了動。

可是我根本就沒有騙過江海的眼睛，他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開始想象，如果我是他，如果我一覺醒來，發現這個世界已經不停不歇地向前運轉了三年，我會不會崩潰。這不是凍結，而是被拋棄。

我欣喜若狂，感謝天感謝地，感謝世界上每一個聖靈。

我滿臉淚水地回過頭。

這是江海的聲音。

醫生安慰我說，江海已經很幸運了，按照原本的推測，極有可能出現的結果是，他頭部以下的肢體都會癱瘓，並且智力退化到六歲小孩的平均水平。

那時候，我的H1B1簽證已經下來。身邊的許多外來同事開始排隊技術移民，七年或者八年，人生好似就這樣塵埃落定。

「姜河。」

他失去了靈魂。

夜幕降臨，我終於看不下去，出聲叫他：「江海。」

他就像一個曾經被世界遺棄的孩子，一無所知，警惕而又迷茫。

可是我知道，這是江海的聲音，這是江海，在叫我的名字。

「江海，」我難過而愧疚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過了幾天，我找東西的時候拉開病房床頭櫃的抽屜，裏面有一本過期的《NATURE》，ｈｔtｐs://wｗw.hetuｂｏｏｋ•cｏｍ.ｃｏｍ江海看到便拿過來看，然後我看他抿著嘴，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然後他的速度開始加快，到了三分之二的時候，他「啪」的一聲合上了雜誌，然後用了很大的力氣將書扔了出去。

那天夜裡，我留在病房裡陪江海。

蘇醒之後，江海的狀態一直不太穩定。他清醒的時間太短了，其他時候又恢復了沉睡，但是從心率、血管擴張等各項機理測試，相比他完全沉睡的狀態已經好了許多。有一次，我為他做身體按摩的時候，發現他的皮膚有一點點溫度了。

我的面色憔悴得嚇人，於是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我買了人生第一瓶粉底液和口紅。我希望在江海的記憶里，我一直都是那個開朗的、活力十足的姜河，如果不這樣的話，我想以後總有一天當他記起來，他會為此難過自責的。

收到我的消息后，江海的父母將再一次奔赴美國。因為江海的簽證已經失效，辦理探親簽證會十分麻煩，他們這一次選擇了旅遊簽證，需要的時間會比探親簽證更長。

太陽光從地板的一頭悄悄移動到他的身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這片金光中，然後這束光又漸漸離開他的身體。

他回過頭來看我，黑眸深深，看不出喜怒。

「姜河，」他沙啞和圖書著喉嚨開口，怔怔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那樣悲傷的神情，他說，「上面寫的東西，我已經看不懂了。」

他開始能慢慢進一些流食，然後是一些高蛋白易消化的食物。他的食量很小，只吃幾口就吃不下去了，每到這時候，我都會覺得很難過。

以前的江海食量也不大，那是因為他對食物的要求很高，而現在，他是因為真的吃不下去。我總是沉默著，獨自吃完他剩下的食物。

我不得不告訴他，這已經是車禍發生后的第三年。

忽然，我的身後響起一道淡淡的聲音。

每一個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都會被溫柔地賦予不同的天賦，然後隨著歲月的增長，它漸漸浸入我們的身體，成為夢想最初的雛形，你為之努力奔走，不顧一切，甚至燃燒生命。可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你失去了它。就像一棵樹失去了根、一隻飛鳥失去了翅膀、一條魚失去了海洋，而大地，失去了陽光。

這一聲「姜河」就像是閥門開關一樣，江海的大腦再一次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轉動起來，開始慢慢恢復。雖然他還是常常會詞不達意，忽然之間頓住，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可是他已經漸漸記起來他是誰，還有他的一生。

顧辛烈離開的兩年後，住在我對面的機械師搬走了，他喜歡上了和*圖*書一個愛做蛋糕的中國女孩，我曾經見過她一次，圓圓的臉，頭髮紮起來，看起來很可愛。

我發現自從江海醒來之後，我哭泣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了。

他每天鍛煉后就像在雨中被淋濕了一樣，以前江海的體型偏瘦，但是體質很好，因為他一直都很懂得規劃自己的作息，包括健身。可是現在，他就連站起身，都要花費很長的時間。

我激動得全身都麻木了，我不敢出聲，生怕這隻是一個幻覺。我捂著嘴巴，拼了命地去按病房裡呼喚醫務人員的按鈕。

某個春日，舊金山淅瀝瀝地下了一場雨。相比起波士頓的寒冷，舊金山的雨多了一點溫柔，我起身走到窗邊，伸手拉上江海病房裡的窗戶。

他很少開口說話，護士說他現在處在最艱難的恢復期，語言中樞受損，記憶力紊亂。

我望著那雙漆黑的眼睛，滾燙的眼淚不斷劃過面頰。江海，歡迎回來。

江海神色複雜地看著我，他問：「這三年來，你一直都在這裏？」

相較顧辛烈曾經如少年般爽朗乾淨的聲音，他的聲音會更平靜低沉，而此時，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說過話，他的聲音又啞又粗。

他的大腦還處在一片混沌之中，CT的結果顯示還有淤血堆積，但是不能再冒險做顱內手術，風險太大，況且江海現在的身體狀況也沒有辦法支撐https://m.hetubook.com.com一場大手術。

更多地去考慮別人，將自己放在第二位，甚至更後面的位置，這應該也算是成熟的標誌吧。

我每天都為江海擦拭身體，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我甚至比他沒醒來之前更忙了，每天先開車到醫院，為他打點好一切再去上班，下班后帶著或許沒寫完的代碼飛奔回醫院。有些時候忙瘋了，我就乾脆留在醫院，趴在他的被子上睡過去。

我心頭一顫，慌忙掩飾自己的神色，笑著說：「沒什麼。」

在這一年的末梢，我同往常一樣去江海的病房，我讓媽媽從中國給我寄來毛線和棒針，給他打了一條深灰色的圍巾，最簡單的平針，我媽媽在視頻里重複教我。

「不是的，」江海抬起頭看我，我覺得他整個人都被一種深藍色的氣流包圍了，他說，「是最簡單意義上的不懂，姜河……我的思維已經死掉了。」

知道這個消息后，江海沉默地在病床上坐了整整一天。

我將圍巾放在江海的枕頭邊。

我頓了頓，故作輕鬆地說：「因為科學發展太快了，沒關係，你能追上來的。」

不知道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什麼樣子，我有些好奇地想，四年的異國戀，多麼不容易。

我沒有回答他。

我知道，他也意識到了，他的反應已經大不如從前。

我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我已經決定留在美wwｗ.hｅtuboｏk.ｃｏm.ｃoｍ國了。」

我最擔心的一件事，終於發生了。

我知道他沒有睡著，我們清醒地在一片黑暗中閉著眼睛，誰都沒有開口。

次年的春天，江海的情況終於逐漸穩定下來。脫離氧氣罩之後，護士試圖讓他開始發音，做一些基本的肢體活動。

我深呼吸一口氣：「江海，你別這樣。」

有一次，我同江海講話，嘰嘰喳喳地講了很久之後，他忽然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我：「姜河，你在說什麼？」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死死地盯著江海的臉，終於，他的眉毛顫抖了一下，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我一臉狐疑地將雜誌撿起來，看了看封面和目錄，並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江海，」我說，「新年快樂。你已經睡了三年了，醒一醒吧。」

我公司的組長調職去了別的部門，他走的那年，正好英特爾中國上海的分公司有一個高級工程師的職位空缺，他還記得我在簡歷上寫過這樣的意向，問我是否要申請看看。

我上前扶起他，他沉默地搖搖頭，自己咬牙扶著床架立起身子。

他的身體器官已經大規模地衰竭，每天依然只能靠著營養液和葡萄糖維持生理機能。同時，他的肌肉也已萎縮，已經瘦弱得再不復當年的翩翩少年樣。

第二天，江海試圖下床活動，我攙扶著他，他的雙腿根本沒有辦法用力，一下子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