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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春好說到這裏，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很窘得慌。自己一個沒結婚的大姑娘，頭頭是道地替別人出離婚主意，這算是什麼事情呢？

張家田望著葉春好，當場發了蒙。而林子楓是有事而來，直接就問他道：「大帥在嗎？」

雷督理漫不經心地又哼了一聲：「嗯，我派人去英租界宰了她？」

說到這裏，她突然搖了搖頭：「不，不必要挾，您直接開始做就是了。」

張家田停了手，對著雷督理笑：「您這話我不信。要不然，您給個試試？」

再要後悔，可就晚了。

在樓上的卧室里，葉春好看見雷督理「怒髮衝冠」，差點笑了出來。

說出這三個字后，那人愣了一下：「春好？你怎麼來了？」

葉春好也是第一次出遠門，然而不知為何，情緒上並沒有任何波動，滿心裏裝的都是公務——她如今也是有「公務」的人了。

到了那時，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是別人的了。

張家田往他的面頰下巴上塗抹肥皂沫，然後歪著腦袋拿出瞄準的架勢，一刀一刀地刮過下巴，刮下泡沫，刮出一片潔凈光滑的皮膚。他心裏是真愛戴雷督理。把雷督理的下半張臉刮乾淨了，他擰了把熱毛巾，給雷督理擦了把臉，然後繼續給雷督理洗頭髮。

但是一轉念，她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不脫女氣，無非就是仗著自己是個年輕姑娘，便想天下男子都對自己另眼相看。這不是自己該有的觀念，若是有了，便要堅決地把它改了扔了。

林子楓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說好是讓她來「彙報」的，他不知道她怎麼敢提了一個問題之後，就公然地沉默起來。幸而在他看過她一眼之後，她忽然又開了口。

張家田總想找機會和葉春好說幾句話，可葉春好匆匆地和林子楓走了。

林子楓答道：和圖書「葉秘書已經把情況整理清楚了，這一趟就是為了向大帥彙報而來。」

「那你是打算跟著葉春好一起上進，還是原地不動，把葉春好也拽回來？」

「馮女士的撒手鐧，便是所謂『您的秘密』。若是您能夠控制輿論，讓這秘密無法通過新聞界擴散，那麼這撒手鐧自然也就失效了。」

雷督理從鼻子里哼出了聲音：「嗯？」

連著好幾天沒見到張家田了，她就猜他是跟著雷督理來了天津。將張家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發現自從跟了雷督理，這位兄台的面貌也變得好了許多，更乾淨了，也更精神了，身上那種痞子氣褪了許多，乍一看上去，幾乎就是個很體面的青年。

林子楓回頭對著葉春好使了個眼色，然後再次一馬當先，大踏步地上樓去了。

「那你覺得她怎麼著才合適？」

葉春好聽到這裏，不說話了。

張家田訕訕地笑了：「大帥別這麼嚇唬我了，我的心思，大帥不是都知道嗎？」

張家田是個跟班，不是貼身僕人，這些活計本不用他干。但是今天跟著雷督理進了浴室，他笑呵呵地把蘸了牙粉的牙刷送到了雷督理面前，答道：「這活兒我又不是不會幹，順手就做了。」

「知道了，但是故意裝不知道？」

雷督理答道：「我的事情，中國報紙不敢登，但英國報紙就未必了。」

雷督理微微一笑：「試試就試試。」

出了火車站，已經有汽車在站外等待著，汽車車門開著，車門旁也站立著荷槍實彈的士兵。林子楓並不很講紳士風度，奔著汽車走過去，一馬當先地先坐了上去。這也正合了葉春好的意——她此刻大概算是林子楓的下屬，如果林子楓啰里啰唆地非要請「葉小姐」先上，她反倒感覺膩歪得慌。

張家田跟著雷督理東奔西走www.hetubook.com.com，光顧著開眼界了，竟是忘了自己進入雷府的初心。如今看著眼前這個素素凈凈的葉春好，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來——自己的正事，不是攪黃葉春好的工作，讓她走投無路，乖乖地嫁給自己當媳婦嗎？

不止眉毛，他似乎所有的五官都有點下垂，顯出了一點蒼涼的老態，只有頭髮奮力地向上掙著。林子楓進門時，他是躺著的，看見葉春好也來了，他才欠身靠著床頭坐了起來。

她當葉小姐當了二十年，自覺著，並沒有當出什麼好處來。

汽車行駛上路，片刻之後，開到了一處西洋式公館的大門前。葉春好隨著林子楓下了汽車往內走，穿過了一座花木整齊的大院子，他們進入迎面的洋樓內。

張家田這才回過神來：「大帥剛醒，在樓上卧室里呢！」

雷督理說回來而沒回來，林子楓一著急，就決定直接帶著葉春好到天津找他去。

「大帥，既然對於贍養費的金額，雙方已經絕對無法談攏，那麼我們這一邊，只能是先下手為強了。」

雷督理這人長得很標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香不臭。垂頭坐在浴缸里，他先是默然無語，等到張家田把他頭上的泡沫沖洗乾淨了，他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這才說道：「看見人家大姑娘要強上進，心裏著急了？」

她的行李就是一隻小手提箱，反正保持整潔衛生即可，不必擺出許多脂粉顏色來修飾塗抹自己。生平第一次坐火車，就是跟著林子楓坐頭等車廂，不但如此，還有兩名士兵換了便衣，充當保鏢護送他們。她年少，林子楓也風華正茂，然而兩人走在一起，完全不會讓人誤會他們的關係——他們兩個都斯文，都客氣，都有一說一、不講廢話。

「肯定是嫁男人、生小孩兒才合適www.hetubook.com.com啊！」

彎腰鑽進汽車裡，她穿著及膝的黛藍旗袍，露出兩條裹著絲|襪的筆直小腿，腳上穿著一雙半新不舊的黃皮鞋，皮鞋露著腳面，橫系著一道絆兒，鞋跟只有一點點高，非常合腳，穿著它可以走上十里八里。她想清楚了，樸素的服裝並不會讓自己的姿色減少許多，況且自己即便是打扮成一朵花兒了，最好的結局也無非是去給雷督理做四姨太太。

雷督理尿完了，走出來見了張家田，隨口問道：「怎麼是你？」

有人自內向外地迎了出來：「林秘書——」

「不是不是不是……」張家田笑著連連搖頭，「我是說——唉，我的意思，大帥都明白。」

說完這話，他扭頭對著葉春好一點頭。葉春好會意，開口說道：「大帥，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您有沒有撲滅輿論的力量。」

結果現在可好，葉春好那陪太子讀書式的清閑差事當真是黃了，然而她並不會因此回家給自己當媳婦去，她更上一層樓，竟是高陞到那官場里去了！這可真是見了鬼，世上識字的男人都死絕了，要讓女人拋頭露面地當秘書？雷督理不是沒看上她嗎？

汽車門「咣」的一聲關嚴了，車窗一暗，是士兵踩上了外面的車門踏板，用身軀保護車內的人。

上火車，在車廂里那矇著絲絨罩子的寬大座椅上落座，看窗外風景飛逝，然後火車到站，下火車。葉春好一路緊隨著林子楓，一點笑話都沒鬧。林子楓在前頭走，她跟在他的斜後方，再往後是兩名藏著手槍的保鏢。他們並沒有鳴鑼開道的場面，但是不知怎的，竟像是有殺氣，前方沒有人敢擋他們的路。

秘書沒有住到大帥公館中的道理，天津的督理公署自有招待所供他們休息。張家田眼睜睜地看著葉春好跟著個男人走了，心裏也說ｈetｕｂook•com.ｃｏｍ不出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反正就像吞了石頭一樣，胸口堵得難受。

雷督理抬手把短髮向後一捋，露出了整張面孔。轉過臉看著張家田，他道：「給你個正經差事，她也一樣看不上你。」

葉春好答道：「馮女士用輿論來要挾您，您也可以用輿論要挾她。」

他向外揮揮手：「去做，做好了再來見我。」

雷督理狐疑地看著他，看了幾秒鐘，閉上眼睛躺了回去。

「找幾家有名的報館，我們擬幾篇稿子，讓他們即刻刊登上去。當然，這些稿子的內容大多是不實的，目的是為了擾亂大眾視線，等馮女士放出新聞時，讓社會不知道孰真孰假。馮女士若是為此要狀告報館，那麼大帥幫幫報館的忙，別讓他們受到損失也就是了。」

「怎麼做？」

他一激靈：「幹什麼？」

「上面所講的只是行動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繼續和馮女士進行談判。林秘書說可以找到馮女士……的證據，馮女士對此自然是忌憚的，而大帥也稍退一步，少付一點贍養費給馮女士，大概雙方也就可以把這個問題和平解決了。」

雷督理不再多說，對著大玻璃鏡刷牙漱口，然後寬衣解帶，坐進了浴缸里。浴缸是從上海定製來的，異常寬敞，足夠他在裏面自由地伸展身體。向下沉浸在熱水裡，雷督理還在慢慢地清醒著，然而偶然間一睜眼，他忽見張家田笑嘻嘻地蹲到自己面前，手裡捏著一把雪亮的剃刀。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搖擺，就會搖擺到三姨太太的陣營里去，成為雷督理或者別的什麼男人的女人。

所以，對她來講，「美」不是那麼——那麼地重要了。

張家田笑道：「我給您刮臉洗頭，您不用動。」

張家田說道：「她大概是沒看上我。原來的事情就不提了，現在她已經有了正經差事，我還和*圖*書在這兒伺候您洗澡呢，她能看上我嗎？」

「好，那我收了她，保她一世榮華富貴，如何？」

葉春好坐在這樣一輛暗沉沉的汽車裡，心裏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更多的是得意。目光斜瞟了林子楓一眼，她想自己若是個男子，本領和成就都應該不會比他差。

葉春好對著張家田又是一笑，隨即快步追上了林子楓。

「伺候我洗澡，是不正經的差事？」

張家田笑了：「大帥什麼都知道。」

雷督理說道：「我知不知道都沒有用，得她知道才行。」

葉春好抬起頭，看到了張家田。

「她也知道。」

雷督理確實是剛睡醒，滿腦袋短頭髮——平時都是一絲不苟服服帖帖的——如今居然一起直豎起來，好像夢中踩了電門。虛弱的眼皮帶不動沉重的睫毛，他的大眼睛只睜了一半，兩道劍眉，平日「長眉入鬢」，英武得很，如今也奇異得有點耷拉。

他上樓去了雷督理的卧室，見床上已經沒了雷督理的人，倒是衛生間那扇半掩的門后響起了嘩嘩的水聲。他聽出那是雷督理在對著抽水馬桶撒尿，便走到衛生間隔壁的浴室里去放熱水。

林子楓答應一聲，帶著葉春好退了出去。葉春好有些悵然，因為她替雷督理出謀劃策了許久，雷督理今天卻是連個好臉色都沒給她。

張家田挽起袖子，給雷督理擦背：「我當然是想上進，可春好畢竟是個姑娘，她總這麼拋頭露面的，也不合適啊。」

「二哥。」她含笑點頭，「我如今開始學著做秘書的工作，暫時不再教三姨太太學英文了。」

雷督理這時答道：「說得漂亮，做起來呢？」

雷督理點點頭：「繼續說。」

雷督理答道：「一般。你的事兒辦得怎麼樣了？」

林子楓是他私人的秘書，不是軍人，所以不必立正敬禮，直接問候道：「大帥近日安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