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可惜了
二
「馮女士現在憔悴得不得了，說話也是顛三倒四的，看著十分可憐，而且……而且精神好像也有點不大正常了。她說她如今已經沒有什麼錢，親人只剩了一個母親在英國，也很拮据。只要大帥肯給她贍養費，她便即刻去英國找她母親去。一百萬對於普通人來講，自然是個天文數字，可大帥並不是個普通人，想必是拿得出來的——」
葉春好想到這裏，臉上那笑容一閃一閃的，閃著閃著便消失了，成了一張粉妝玉砌的冷臉。
瑪麗馮看著她，眼神空洞，只說：「好。」
葉春好想問一句「辦得不好呢？」，強忍著沒問，怕雷督理誤以為自己是要和他打情罵俏。
洋毛子把張家田的兩鬢剃得發青，上面的頭髮偏分梳開，用髮蠟打理得有型有款。張家田有了這個價值五塊錢的髮型，又把新軍裝一穿，攬鏡自照，自己都覺著自己帥。這麼好的模樣，當然得讓葉春好瞧瞧。葉春好今晚若是不來，他明天就要親自跑去找她了。
葉春好在天津又耽擱了一個禮拜，這才和林子楓回了北京。
懶洋洋的雷督理一轉臉，望向了她：「嗯？」
林子楓大模大樣地坐在座位上，說道：「沒什麼，趕得上。又去馮家了？」
葉春好向她笑了笑，自覺著大功告成，轉身要走，哪知瑪麗馮忽然說道：「好姑娘，你可別受了他的騙。」
雷督理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移開目光盯著地面，沒說話，只點了一下頭。
張家田一聽這話，興緻立刻落了一千多丈，不過，他想，春好跟著林子楓辦事，應該不會鬧出什麼桃色新聞來ｈｅtubooｋ•cｏm•cｏｍ，因為林子楓破了相呀！目光轉向葉春好，他看她臉上一點脂粉都沒有，天生多美，就是多美。
「大帥就在樓里呢，我要是假的，敢穿著衛隊長的衣服跑出來嗎？」說到這裏，他彎腰湊到葉春好耳邊，小聲說道，「大帥好像看我特別順眼。」
葉春好早就知道張家田是個英俊人物，可沒想到他打扮起來，竟會這麼漂亮：「二哥，你這是改行當兵了？」
葉春好依舊是微笑著，沒吭聲，心裏卻是不愛聽這話。她怎麼就和瑪麗馮「同命相憐」了？自從頂了這個秘書的名，她哪天不是勤勤懇懇地做事？難道只因為她是個女子，林子楓就認定了她是憑著色相高攀上來，並且遲早有一天會像瑪麗馮一樣淪為棄婦嗎？
葉春好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大帥就給馮女士一百萬贍養費吧！」
葉春好本是心事沉重的，忽聽自己變成了丫頭片子，忍不住微微一笑，笑過之後，她倒是增添了幾分勇氣：「大帥其實也是在賭氣吧？可是我想，無論馮女士後來怎樣，起初您和她結婚時，應該對她總是有感情的。您就只看當初那一份感情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拿錢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這件事情了結了，您騰出精神來，幹什麼大事不好呢？」
張家田側過臉，抬手一撣肩章：「當兵？大兵誰當啊，咱要當就當衛隊長！」
之後的種種手續，又花費了她幾天的時間，等到她陪著瑪麗馮到花旗銀行兌了那張一百萬元的支票之後，瑪麗馮已經肯把她當個好人來看待。但她倒www.hetubook.com.com是並沒有拉攏瑪麗馮的意思，瑪麗馮得了巨款，即刻就要往英國去了，自己拉攏她做什麼？
「當然不能就這麼直接地把贍養費給她，雙方總要先簽一份協議，把將來的事情約定好才行。」
「你說得對。」他對著葉春好笑了一下，「我是在賭氣，這氣賭得也沒什麼意思。」
雷督理哼了一聲，望著前方的玻璃窗說道：「你個吃裡爬外的丫頭片子！」
葉春好聽到「回家」兩個字，心中又生出了奇異的感觸——她不知道是雷督理說話遣詞就是這種風格，還是他憐愛自己、真待自己好。
這動作讓他像個鬧彆扭的、不服氣的大男孩子，於是葉春好一瞬間老了二三十歲，甚至對他產生了幾分母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一瞬間過後，她就清醒過來了。
葉春好知道她視雷督理為死敵，所以也不爭辯，順著她說話：「嗯，我記住了。」
葉春好被他這麼一瞪，真是怕了，可話已經說到了這裏，打退堂鼓會更不像話。
這一個禮拜里，她把雷、馮二人的離婚一事處理了個乾淨利索。離婚啟事並沒有上新聞報紙，但是雙方共同簽了離婚協議，那協議是她和幾名律師共同擬的，一點漏洞都沒有。雷督理把印章留給了林子楓，等瑪麗馮在協議上親筆簽了名字之後，林子楓取出印章，也鄭而重之地印上了雷督理的大名。
葉春好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但心裏很為張家田高興：「二哥，你好好乾，我看你是要有大出息了。」
張家田抬手摘下軍帽，對著她笑嘻嘻。上午他告了個假，專門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外國理髮館剃了個頭。洋毛子理髮匠大概是手指頭鑲了金，剃個頭竟然要五塊錢！五塊就五塊，他身為雷大帥的衛隊長，還花不起這五塊錢嗎？
葉春好一愣：「我受誰的騙？」
雷督理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嗯。」
他這話是在樓下大客廳里說的，說話時，他陷在柔軟的大沙發里，兩隻腳向前架在茶几上，是個非常慵懶的姿態。葉春好素來認為他是個可親的人，但今天在見了瑪麗馮之後，她忽然有點不敢靠近他了。
葉春好垂下頭，喃喃說道：「我本也以為馮女士是趁機勒索，可這回見了她，只覺得她很……很……」
她純粹只是覺得瑪麗馮可憐。瑪麗馮出門時也還勉強打扮著，一張小巴掌臉抹得粉白黛綠，越發顯得像是精神病人，濃烈香水掩蓋著她身上的臭氣，從她那油膩的鬈髮上看，她定是好一陣子沒洗過澡了。
這話不只是不好聽，簡直就有點詛咒的意味了。
雷督理默然無語，片刻之後，忽然抬頭問她：「你這麼為她說話，她是不是給了你什麼好處？」
雷督理放下雙腳站起身，繞著茶几踱了一圈，最後停在了葉春好面前。窗外暮色蒼茫，晚霞潑了雷督理半身火紅。
「好。」她低聲說道，「那我走了。」
葉春好也笑眯眯地看著張家田，心想二哥這回升了官，今非昔比，娶個好姑娘不成問題，大概就不會心心念念地只想著自己了。他若是移情別戀，倒是省了自己不少事。
雷督理當即一抬頭一瞪眼：「嗯？」
瑪麗馮這回沒話講了，葉春好趁機離開馮公館，匆和_圖_書匆趕回了招待所。林子楓預備趕乘下午的特快列車回京，葉春好回來時，他正坐在汽車裡等著她。葉春好知道自己這是耽誤人家出發了，心裏很不過意，上了汽車之後，賠著笑臉向林子楓搭訕道：「讓您久等了，都怪我沒看時間，回來得晚了。」
她扭過頭，瞧見了個寬肩長腿的高個子軍官，原地站穩愣了一下，她隨即從軍帽帽檐的陰影下，看清了對方的面孔。
張家田樂不可支：「我知道。前頭那個不好好乾，讓大帥給斃了，我親眼看著的，還敢不怕？」隨即他換了話題，「春好，明天回了北京，我晚上帶你看電影去，好不好？」
「去辦吧！」雷督理對她說，「辦好了有賞。」
這一回，她心滿意足：「大帥，我走了。」
雷督理這時又道：「我明天先走，你留下辦事，辦完了再回家。」
葉春好笑著搖頭，就覺得胸中一團溫暖，四肢百骸都有了熱源，冷也不怕了，累也不怕了。
葉春好離開馮公館，沒回招待所，而是直接來見了雷督理。
葉春好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嗯。」
「明天你能走，我不能走。」葉春好笑道，「我這邊的事情還沒辦完呢。等我辦完回北京了，我再好好地祝賀你。」
「呀！」她這回可真是驚訝了，「二哥？」
雷督理辦完了軍務，正打算回北京，見她來了，便問道：「跟不跟我一起走？」
「習慣，那兒的屋子挺好的。」
「我說的不是屋子，是那個地方人多眼雜，誰都能去。你要是嫌亂，可以搬到我這裏來。明天我走了，你住過來，也不必怕人說閑話。」
雷督理問道：「很什麼
www.hetubook.com.com？」瑪麗馮怔怔地看著她：「雷一鳴。」
「大帥……」她站在雷督理的斜前方，極力保持著和顏悅色，「我今天去見了馮女士。」
「我拿得出來，就活該受她的勒索？」
「真的假的？衛隊長？」
葉春好想了又想，最後想出了個最合適的詞：「很絕望。」
葉春好感覺他此刻是目光如炬，燒得自己面紅耳赤：「我想，我們又想和馮女士講和，又對馮女士一味使用威脅手段，是……是不大對的，所以今天我就私自去了一趟馮家，和馮女士談了談。」
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葉春好今天本是有些怕他的，如今他這麼一笑，眉目溫柔，又恢復成了她心中那個和藹的雷督理，她那懼意也就消散了許多。
林子楓淡淡地一笑：「到底都是女人，同命相憐，有話可說。」
葉春好迎著晚風出了樓門，像是重新變回了中學女生——女生們穿著及膝裙子和矮跟鞋子，裙擺在風中飄蕩，高談闊論、大說大笑、想走便走，想跑便跑。一大步跳下三層台階，她落到了水泥地上。有人斜刺里跑了出來，大喊一聲：「春好！」
離開天津之前，她來到馮公館，向瑪麗馮告別：「我要回北京了，將來怕是沒有再見的機會。你多保重吧。」
「你在招待所里，住得習慣嗎？」
「那……」她含笑看著雷督理，不由自主地想要哄他，「不賭氣了，行不行？」
這話簡直有點無理取鬧，問得葉春好無言以對，笑都只能苦笑。雷督理看了她這無奈的樣子，便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歪著腦袋說道：「這回我遂了她的心意，難保她將來不會再跟我故技重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