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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春好本是想勸他儉省儲蓄，萬沒想到他這樣不見外，連忙擺手答道：「不成不成，哪有這樣的道理。我方才問你那話，是要讓你積攢些錢，別有多少花多少。」

雷督理問她：「正房太太的位置空下來了，你肯不肯？」

葉春好略微地有點驚訝，盯著手中的玻璃杯說道：「大帥說笑了，這不是我分內的事情嗎？」

雷督理盯著她：「你呢？你算不算？」

張家田今天沒穿軍裝，換了一身黑色褲褂，褲褂都是絲綢的，閃著暗暗的光澤，越發襯得他白皙英俊。葉春好見他穿了這樣又新又好的衣服過來，便不能視若無睹：「嗬！二哥今天穿得真氣派。」

「都開除了，誰給我辦事呢？」

「誰？」

張家田一聽這話，立刻來了精神頭：「可不是！說起這個，我正有事情要拜託你——你知道我手鬆，是個攢不住錢的，所以將來每個月發了錢，我留點兒零花，剩下的你幫我存著吧！」

在屋子裡坐了兩個小時，她吃了些點心，又喝飽了茶水，便提著個小皮包出了雷府大門。衚衕口就有洋車，她揀了一輛乾淨的坐上去，直奔了那俱樂部。

雷督理笑了，隔著小圓桌伸過手來，他順著葉春好的胳膊往下找，一把找到她的手握了住。葉春好猝不及防地一哆嗦，在暗中，她聽見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氣。

葉春好只覺手上一涼，是雷督理鬆手放開了她。

雷督理側身靠上了小圓桌，距離她更近了：「就因為你是個好的，所以我高看你一眼，格外尊重你的意見。」

葉春好聽到這裏，忍不住了：「二哥，你別在這上頭為我破費了，三姨太太那院子里有的是花花草草，我要是喜歡，從她那兒要幾盆月季、茉莉回來，也是一樣的，反正都是看花嘛！」

張家田啞口無言，因為葉春好確實是剛坐了小半天的火車回京，叫和圖書累是理所當然。他進退不得地僵在門口，猶豫了片刻，還是捨不得走。抬頭環顧房內的陳設，他忽然說道：「你這屋子裡也太素了，後門口那兒天天有賣花的來，往後我天天讓人給你送一束花。」

葉春好洗過了澡，出來看三姨太太還熟睡著沒有醒，就自顧自地回去了。

照過之後，她寬衣解帶，然後又抬頭看了看鏡子。

她扭頭一瞧，連忙站了起來：「二哥。」

「春好……」他像是被順毛摩挲軟了的猛獸，服服帖帖地對著她傻笑，「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你放心，我一定、我永遠，都聽你的。」

一手端著玻璃杯，一手被雷督理握著，雷督理的手溫暖柔軟，包裹著她的冰冷堅硬。她覺得自己這隻手像是已然僵住，也像是正在融化，總而言之，不聽使喚，不是她的了。她需得使出天大的力氣，才能把它從雷督理的手中抽出來。

一夜好睡過後，葉春好起了來，因為沒人找她，所以她便帶了一套換洗衣服，到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來。

葉春好汗涔涔地向他一笑，然後跟著他穿過走廊，進了一間大屋子裡。這屋中垂著曳地的紅絲絨窗帘，全憑兩盞大吊燈照明。燈下並排擺著兩張綠絨面大方桌，桌上滾著些五顏六色的圓球。

張家田被她誇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瞧著還成吧？不|穿件好衣裳，哪好意思來請你看電影啊！」

這一刻，她也覺得自己像花。

雷督理放下杯子，扭頭看她：「你這一趟為我辦事，辛苦了。」

葉春好知道這種球叫作檯球，知道而已，從未玩過。抬眼再看，她看到了球案旁的雷督理。

葉春好拉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二哥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下午剛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現在實在是累得很。況且北京的電影院，這一陣子也都沒有什麼新片子。二哥hｔｔｐs://m.ｈeｔｕbｏｏk.ｃｏｍ•ｃoｍ要是真心想請我看電影，不如再等幾天，有了新片子再看。」

葉春好強打精神送走了張家田，回來之後躺在床上悶悶地想：張家田自從當了衛隊長，整個人像是被打磨過了一樣，腰桿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言談清楚、行走如風，把先前那種憊懶無賴的痞子氣褪去了大半。這當然都要歸功於他。

葉春好笑了：「怎麼會沒辦法呢，您一生氣，把我開除了，這不就是個辦法？」

然而就在這時，雷督理低聲說了話：「你是好的，我知道。」

她察覺了，便轉身要往回走，哪知就在這時，書房樓內走出了雷督理和林子楓。雷督理看見了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一會兒去俱樂部找我。」

俱樂部是好找的，俱樂部的門房問清了她的身份之後，也沒阻攔。她探險似的跨過門檻進了來，每拐一個彎，都要事先看好方向。這俱樂部的本質，她也稍微知道點兒：從吃喝玩樂的設施來看，這裏的確是個俱樂部；但除了吃喝玩樂之外，雷督理也常在這裏招待他的朋友和敵人，和公署軍部相比，這裏倒更像是雷督理的辦公處。

雷督理穿著灰馬褲白襯衫，單手扶著一根球杆。見她來了，他把球杆往案子上一扔，然後對著她一招手：「過來。」

「那可不一樣。」張家田答道，「況且這算什麼破費，一束花值幾個錢。」

這個念頭一出，她覺著十分地對，心情也因此又平靜了。

葉春好被這話問得一頓，搖了搖頭：「這我不知道……林秘書算是一個吧！」

葉春好聽了這話，越發地有話要講：「二哥，你如今做了官，每月賺的薪水，應該是很可觀了吧？」

葉春好看著他，不是不說話，是喉嚨發緊，說不出聲音來。

「不玩了。」他很舒服地仰靠在沙發里，「身體是越來m.ｈetｕbooｋ.ｃｏｍ•ｃｏm越壞了，剛打了一盤，就累了。」隨即他一指旁邊的沙發椅，「你也坐。」

她的問題，目前都是無解，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原路返回。坐在屋子裡，她看著鍾錶計算時間——問題又來了，那個「一會兒」，又是多久呢？

她捧著一本小說混到了下午，見陽光不很烈，便出門順著那迴廊散步，不知不覺地，竟是走到了雷督理那「書房」門口。

鏡中的人雪白赤|裸，身體線條起伏流暢，小腹平坦，雙腿修長，腰身細瘦出了隱約的肋骨形狀。一種異樣的滋味從心底泛了上來，說不清道不明，只讓她猛地一扭頭，彷彿鏡中的身體不堪入目，須得立刻逃入熱水中才好。

雷督理搖搖頭，走到這球房角落處的一把沙發椅上坐了下來，那沙發椅前放著矮凳，正好讓他可以把兩條腿架上去。

葉春好走了過去：「大帥不必為我耽誤打球，有什麼話，吩咐就好。」

他，自然是雷督理。

張家田聽了，不由得心中一熱：「我知道。你勸我的話，我一定聽。」

「分內不假，但你若是偷懶，我也拿你沒辦法。」

葉春好暗暗地長出了一口氣。

「哪能都開除了，總有忠心耿耿的。」

尋尋覓覓地找到了上次舉辦舞會的那座洋樓，她進了去。一樓打掃得乾乾淨淨的，但是沒人，於是她繼續上了二樓，這回，她遇到了一名挺面熟的副官。

葉春好這才明白過來——他哪裡是專為了送自己，他要趕在自己的前頭見到雷督理，把這些天的工作好好彙報一番。可是瑪麗馮對他厭惡至極，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出面和瑪麗馮談判，若是沒有自己從中調停，瑪麗馮怎麼可能乖乖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

然後在滿口清涼的橘子甜味中，她小聲開了口：「大帥叫我過來，是有話要問嗎？」

葉春好後退了一步：「那……我要你先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去，我好早點休息，你聽不聽呢？」

葉春好轉過臉，迎著他的目光一點頭：「我算。」

繼續向上走到三樓，她在樓梯口看見了白雪峰，越發確定自己是抵達了目的地。果然，白雪峰一見她便說道：「來得正好，大帥在球房裡呢。」

葉春好自知不該和前輩爭鋒，但心裏還是怪不得勁的。回到了自己住的那個院子里，她知道三姨太太這時候絕不可能在家，便洗了手臉換了衣裳，坐在桌前自己沏了一壺熱茶。

雷督理聽了這話，微微地一皺眉頭。

那副官見了她，很恭敬地喚了一聲「葉小姐」。葉春好如同見了救命星，連忙問道：「請問，大帥在哪兒呢？」

但她還是無法對張家田動心。

雷督理半晌沒說話，只端了一杯涼汽水慢慢地喝。葉春好等了一會兒，見他總不言語，便端起玻璃杯，也抿了一口汽水。

三姨太太有一間專門的洗澡屋子，屋子裡有浴缸和冷熱水管，四壁貼著雪白的瓷磚，比外面的澡堂子更潔凈舒服。她進了那洗澡屋子裡，自己擰開水龍頭放起熱水，又對著牆上的金邊大玻璃鏡照了照。

這裏的茶葉都是上好的，她品著那熱茶的香味，心緒漸漸平定下來，可就在這時，有人一掀門帘進了來：「春好？」

球房裡忽然間沒了旁人，房門雖然開著，可也只看見副官和衛士在門外走廊里站崗。她這裏暗而靜，與走廊里那個明亮的、人影憧憧的世界之間，似乎隔了十萬八千里。

說完這話，他就大步流星地繼續往遠走了。葉春好摸不清頭腦，又不便追上去問，心裏就想：「我怎麼去呢？我去了，又怎麼找你呢？」

葉春好與林子楓到了北京，正是傍晚時分，並不算晚。火車站外停著林子楓的汽車，林子楓招呼葉春好上汽車，先把她送去了雷府。葉春好心想他這行為倒還算是有點紳士風度，哪知和_圖_書道他跟著葉春好一起下車進門，直接就找雷督理去了。

張家田連連點頭——多少年沒人這麼教訓管束過他了。他淘氣歸淘氣，可並不是不懂好歹的人，葉春好這一番話，他承認，真的都是「好話」。

頭臉身體沉入熱水，她閉著氣息忍耐了片刻，末了忍無可忍地起身露頭，呼呼地喘了幾口粗氣。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她垂下眼帘，看見了胸前兩隻玲瓏飽滿的乳|房，乳|頭是緊揪揪的小花苞，粉嘟嘟地含苞待放。

細想起來，她對張家田也沒有惡感，也滿心地盼著他好，他真好了，她也挺高興。可她對他的感情似乎就是到此為止了，無論如何不能更進一步。

葉春好此刻已經無力思考，只能是憑著本能，擠出了聲音回答：「大帥，您忘了嗎？我告訴過您的，我不嫁人，誰也不嫁。」

「應該對他把話說明白了。」她想，「現在正是他春風得意的時候，我這時候說了，他大概也不至於很難過，興許扭頭就去找新的女朋友去了。」

葉春好覺出了雷督理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是有熱度的，灼得她半邊面頰發燙：「我想，我也算是一個。」

「別打馬虎眼，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你給我個痛快話。」

「我這都是好話，錢來得越容易，花著越不心疼，糊裡糊塗地就全光了。」

然後他用力攥了攥葉春好的手：「可惜了。」

花朵的繁華，總是短暫，不如自開自謝，落得乾淨。

副官抬手向上一指：「大帥在樓上的球房裡，葉小姐可以直接上去。」

張家田一立正一挺身，向她行了個很標準的軍禮：「是！」

葉春好坐下來，就覺著這球房又暗又靜，人在這裏坐著，就像坐在了夜裡一樣。一名僕役端著托盤走過來，往兩個人中間的小圓桌上放了兩杯冰鎮汽水，然後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她不動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神情幾乎就是在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