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葉春好沒敢再搖頭，遲疑著微笑：「我平時沒有看電影的習慣……」

葉春好站在球房裡想了想，末了決定不走了，自己看電影去！

「真的？」

張家田跟著雷督理久了，不用雷督理吩咐，自動地就跟進來站到了門口，一聲不吭，大氣都不出，只當自己不是個活人，是個擺設。而雷督理走過去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笑道：「老洪，你這癮是越來越大了。」

長桿火柴燒到了一半，洪霄九收回手，就著火苗又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

葉春好慢慢地一點頭。

雷督理放下腿：「我過去。」

張家田大吃一驚：「怎麼那麼多人都想殺您？您這是結了多少仇家？」

張家田彎下腰，小聲問道：「我聽著，他好像在您身邊還有眼線？您幹了什麼，他都知道？他這是打算要幹什麼？」

張家田糊塗了，直勾勾地看著雷督理：「您都知道，還放他走？」

雷督理「哼」了一聲，哼過之後，倒是對著張家田多說了幾句。原來雷督理原本還有個弟弟，名叫雷一飛。在雷督理尚不是督理的年輕時代，雷家兄弟和洪霄九算是朋友，其中雷一飛和洪霄九尤其談得來。後來雷一飛死於麻疹，洪霄九就怪罪起了雷督理。

床上的洪霄九師長深深吸進了最後一口煙，然後把煙盤子煙具一併往旁邊一推，讓那小聽差端走。這回床上利落了，他翻了個身，枕著雙手斜眼看雷督理：「大帥，我比不得您能在京城風流快活，不抽兩口消遣消遣，我還能玩兒什麼呢？」

說完這話，他也坐了起來，探頭去看雷督理的臉——他方才躺著，看起來是個長長的大個子，如今坐起來了，肩寬背闊、虎背熊腰，又有另一種的雄壯。論年紀，他也有四十來歲了，但像個軍校學生似的，把和_圖_書頭髮剃得極短，讓他那面貌沒遮沒掩地暴露出來。他這個面貌，本質上是不醜的，甚至稱得上是英俊，但年少時定是起過滿臉的紅疙瘩，紅疙瘩消退了，餘下坑坑點點不能消除。這麼一張不甚平凈的麵皮，配上一副凶光四射的濃眉大眼，瞧著真是令人生畏。

這二人一柔一剛，扯了許久的皮，末了還是雷督理退了一步：「一百萬，就是一百萬，多一分都沒有！」

說完這話，他一挺身站了起來，又對葉春好說道：「你坐你的，要是想走，讓雪峰找汽車送你。」

雷督理收回手：「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雷督理沒理他。

洪霄九認為雷督理不是個好人，雷督理也認定了洪霄九是個野心家。對著張家田，雷督理怒道：「這人一貫滿口混賬話，硬說是我害死了我弟弟——我害他幹什麼？搶家產？雷家那時候有什麼家產可搶？笑話！」

雷督理垂下眼帘，很認真地把雪茄吸燃了，然後抬眼也是一笑：「誰的部下？你的還是我的？」

「胡說！」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的人生大事，得讓你自己做主，我也不肯逼迫你。」

雷督理把身體靠回了沙發椅里：「沒聽說看電影還得先養習慣。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壞人，怕了我了？」

但雷督理是不怕他的，雷督理直視著他，非常平靜：「你倒是耳朵長，什麼都知道。」

洪霄九叼著煙捲，一攤雙手：「我要錢也不是裝我私人的口袋，兵是你雷大帥的兵，你不出軍餉，又不許他們自己找食兒，你讓我怎麼辦？」

張家田回憶起往事，試探著又問：「那……上回從保定回來，半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會不會就是和圖書他派來的？」

雷督理搖了搖頭：「我在保定住了好些天，嚴清章又不是沒長腿，我把他丟在天津，他就待在天津動不得了？這是其一。其二，偏偏他不在時，我的專列就遭了刺客的襲擊，這種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張家田遲疑著笑了，一時間也想不出漂亮話來，索性實話實說：「我以為您……您就是直隸的皇帝，想殺誰就能殺誰呢。」

葉春好坐了下來，垂頭說道：「大帥這樣一講，我反倒不能走了。我要是走了，大帥非產生誤會不可。」

張家田直接搖了頭：「不可能。我就算出人頭地了，也是您提拔成全的。您別拿我當傻小子看，我知道好歹，我有良心。」

雷督理轉向窗外，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我不相信。」

雷督理思索片刻，末了答道：「應該不是。」

葉春好想，自己該走了。

離婚一事，乃是雷督理心中的刺，聽了洪霄九這不正經的語氣，他臉色一變，隨即又勉強一笑：「你若是我的老婆，我主動出二百萬請你走路。」

雷督理一拍膝蓋：「造反啊！他還能幹什麼？」

葉春好起身答應了，就見張家田頻頻地偷看自己，可惜雷督理已經向外走去，他不得不跟著雷督理一起離去了。

張家田汗涔涔的，頭上散著熱氣，像是從樓下一路跑上來的。和白雪峰相比，他是明顯的欠缺規矩，一聲「報告」喊完，他也不等個回應，直接就大踏步進了門。進門之後，他看見了陰暗角落裡坐著的雷督理和葉春好，這才停下腳步，愣了愣。

「我早就說這小子心胸狹窄，是個壞種，你偏不信，非說他在東洋學過軍事，是個人才！」雷督理繼續憤憤然，「自從到我這兒當了衛隊長，我對他可是不薄，可他呢？狗膽包天、得和-圖-書寸進尺，倒對我甩起臉子了！」

雷督理一聽這話，登時沉了臉：「老洪，這人若不是你極力薦給我的，我何止是斃他一個？我連他九族一起全斃了！」

偏在這時，有人走了進來，是張家田。

雷督理吸了一會兒雪茄，忽然問道：「你這趟進京，是不是又專門找我要錢來了？」

他划燃了一根火柴，湊上去給雷督理點燃了雪茄。火苗慢慢燎著雪茄頭，他近距離地盯著雷督理微笑：「沒讓你找證據，小嚴沒就沒了，我能為了個部下，質問大帥嗎！」

然而洪霄九從枕頭底下摸出來的，只是一盒長桿火柴。

可饒是這麼不舒服，他卻連個可怪罪的對象都沒有。怪雷督理？那他不敢，他幾乎是把雷督理當偶像來崇拜的；怪葉春好？也不應該，葉春好素來行得正走得端，而且不吃自己的不喝自己的，自己憑什麼不許她和男人說話？

洪霄九一抬兩道濃眉：「就是想除了小嚴吧？」

張家田手足無措，不知道這生了氣的大帥應該怎麼哄：「您消消氣，和那種人生氣都不值得。」

雷督理反問道：「你知道他有多少兵？你以為我扣得住他？」

雷督理倒是不計較，問道：「什麼事？」

「誰的都行，你是大帥，你說了算。」

說完這話，他晃著大個子走了出去。雷督理盯著窗子，一直盯到他走出了院門。

話已說盡了，自己還留在這裏枯坐什麼？至於走後會怎樣，那就只能聽天由命。橫豎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雷督理訴說完畢，洪霄九登場。洪霄九就乾脆得多——要麼你拿錢，我得了錢就走；要麼你不拿錢，後果你自負。

「真的！」

「難不成，她是看雷督理離婚了，就有了別的想法？」他邊走邊想，「以她的志氣，當姨太太肯定是不幹，https://ｗwｗ•hｅｔuｂｏok•ｃｏm•cｏm興許她憋著要做個正牌的大帥夫人呢！」

雷督理繼續說道：「我的話，他是一句都不聽，我現在就是白出錢給他養兵！」

雷督理脫了馬靴，盤腿坐著，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

洪霄九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話鋒一轉：「可我聽說，你出事兒那次，可不是小嚴不跟著你，是你硬把小嚴丟在了天津。這，應該不能算是小嚴瀆職吧？」

葉春好又是被他拍得一顫。

張家田心裏有點不舒服——一男一女在那黑洞洞的大屋子裡坐個什麼勁？摸著黑說話，有意思？

這麼一想，他心內醋海生濤，差點兒嘔出一口酸的來。直到一股子嗆人氣息撲了他的臉，他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隨著雷督理進了「公事房」。

洪霄九笑了：「得！你這是拿我當你老婆打發啊！」

把雪茄往地上一摜，雷督理髮了脾氣：「他媽的王八蛋，跑到老子這裏明搶來了！」

張家田掀帘子往外看了看，見沒有閑雜人等，便走上前來小聲說道：「大帥，您息怒。」

洪霄九這時又問：「大帥，我聽說你這邊前些日子出了事兒，你把小嚴給斃了？」

洪霄九聽了這話，一點也不動容，懶洋洋地說道：「那這麼看來，我還得謝你給我面子了。」

雷督理抬頭向她笑了笑，卻依舊是和顏悅色的：「這兒有放電影的地方，讓雪峰帶你過去看電影去。」

雷督理聽到這裏，開始哭窮，足足嘮叨了二十多分鐘。洪霄九幾次要插嘴，都不成功，末了索性也不言語了，叼著煙捲只聽雷督理一個人說。張家田在一旁聽著，也不知道雷督理這話是真是假，總之是聽得十分焦心——按雷督理的這一番話推論，他們窮得連明天的早飯都有問題了。

放下玻璃杯，她摸索著提起小皮包站了起來：https://m.hetubook.com.com「大帥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雷督理扶著他挪到床邊，下床在地上走了幾圈，最後停在了他面前：「人這東西，是最沒準兒的。好比你今天對我忠心耿耿，可也許過了若干年，你出人頭地了，看我擋了你的路，也想要我的命呢。」

張家田又道：「原來嚴清章就是他薦來的？他不就是個師長嗎，大帥幹嗎那麼給他面子？」

這股子氣味，乃是鴉片煙的香氣——愛這個的，自然當它作香氣，雷督理和張家田都沒這個嗜好，所以只覺得它嗆。公事房內陳設著精巧傢具和西式沙發，一點辦公的影子都沒有，張家田上前打開了東邊裡屋的門帘，裡屋不大，只擺得下一張大床和幾張沙發椅，那大床上側躺著個軍裝大個子，正守著一管煙槍稀里呼嚕地痛吸。一個十四五歲的小聽差坐在床邊給他燒煙，見雷督理進來了，連忙站起身問了一聲好。

張家田答道：「洪師長到公事房了，大帥是過去見他，還是讓他過來？」

球房裡一時安靜下來，葉春好低眉斂首地端坐著，漸漸覺出了此時此刻的靜與好。雷督理說他「明白」，她信他是真明白。人生難得一知己，他知道她。

所謂公事房者，乃是俱樂部後方一座單獨的小院子，此刻暮色深沉，一排上房都亮了電燈。守門的衛兵先敬禮后掀帘子，雷督理彎腰走了進去，進去之後，也被嗆了個噴嚏。

說到這裏，他見床上扔著個雪茄盒子，就打開來抽出了一根雪茄：「你不要讓我找證據，我沒那個閑工夫。」

洪霄九把手伸進了枕頭底下——這個動作剛做出來，門口的張家田就是一動。

洪霄九哈哈大笑了一氣，伸腿下了床。從衣帽架上摘下軍裝往身上一披，他回頭對雷督理說道：「明天我派人到你那兒拿支票去，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