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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著雷督理上到二樓書房，然後掏出鑰匙開箱子，箱子里的亂賬本子已經被她一本一本碼整齊了，上面單放著一個大筆記本，她把那大筆記本拿出來放到雷督理面前：「大帥，原來的賬本子上，有好些筆賬都是勾抹了的，餘下清楚的賬目，我都按著日期抄在了這上面，請您過目。」

一動心，就不能那麼從容了。

葉春好笑著不說話，等她趕上來了，才和她挽著手臂，親親熱熱地往外走。今天她得了清閑，所以應了三姨太太的邀請，兩人一同逛東安市場去。兩個人並肩往大門口走，不料半路在那長長的迴廊之中，卻是迎面遇到了雷督理和白雪峰。

這不是好現象，因為雷督理可不是專給一個女人當好丈夫的男人。她不傻，她什麼都知道。

這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帶了笑意，話也就顯得半真半假。葉春好把紙單子往筆記本里一夾，然後一轉身，和顏悅色地道：「大帥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下樓去了。」

有個念頭，她是不敢生的，生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那念頭自己蓬蓬勃勃地長了出來，越來越大，面目清晰，令她沒法子迴避。

葉春好先答應了，隨即問道：「是跟林秘書去嗎？」

葉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忍不住扭開了臉：「我奉大帥的命令做事，自然是有一說一。」

葉春好伴著三姨太太向外走去，夏日的涼風掠起她耳畔的短髮，她覺著舒服，忍不住快走了幾步，走過之後又停下來，因為想起三姨太太穿著一雙高跟鞋，怕是要追不上自己。三姨太太在後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笑道：「你倒是走哇，我看你走到哪裡去！」

他不缺姨太太，他缺一個紅顏知己。

葉春好一捂她的嘴：「我看你是要瘋了，說話這麼大聲。」

雷督理今天居然也知道了熱，穿一身飄飄的絲綢褲褂，領口敞著，鞋趿拉著，袖子也挽著，一路背著手往前走。葉春好看慣了他衣裝筆挺的模樣，此時驟然一見，不知為何，簡直覺得他這樣子有點像是半裸體。

葉春好無聲地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答道：「我猜，是大宗貨物的買賣賬。」

雷督理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來：「是的，所以嚇破了膽子，越來越怕死。」

「裝傻！箱子里的舊賬本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了，你說你沒看懂？」

葉春好低頭走了出去，又覺得自己是全身而退，又覺得自己是落荒而逃。雷督理今天彷彿帶了一種特別的攻擊性，讓她有點怕，可因為對方是雷督理，所以她又怕得有限。

雷督理站直身體，慢慢踱到了她的身後：「我能有今天，也是死裡逃生多少次，逃出來的。」

今天她搬著那口箱子來了書房，然後因為沒有妥當地方收藏箱子，所以索性守著它坐著，一步不肯遠走。如此等到中午時分，雷督理來了，她才鬆了一口氣。

雷督理今天穿著襯衫長褲，恢復了莊重的形象。他漫不經心地一點頭，邁步往樓上走：「拿上來，給我瞧瞧。」

然後他繼續上樓，上到一半覺著不對勁，一回頭，發現葉春好不知從何處搬來一隻木箱子。她是偏於單薄的修長身材，和圖書兩條胳膊攏著那箱子，越發顯得箱子沉重，胳膊纖細。雷督理起初單是看著她搬箱子往樓上走，看了足有十秒鐘，才忽然反應過來。

兩男兩女，狹路相逢，哪個也逃不脫。三姨太太笑道：「我倆出去玩兒去，要不要帶你一個？」

當然，她知道，雷督理也不會在乎外界對他的批評，他是亂世梟雄，要的是土地、權勢、財富。他理所當然地要橫徵暴斂，理所當然地要窮兵黷武，她可不能一時糊塗，誤當他是個一團和氣的好好先生。

知己知彼，需要時間，所以他本來不急。只是昨天偶然多看了她一眼，他忽然有點動了心。

葉春好連忙往一旁躲：「不用大帥幫忙，這箱子不重，我一個人能搬。」

她不能不承認，每天上午來到這書房裡，她對雷督理是又盼、又怕。她寧願他不要來，又怕他真不來。

說完這話，他盯著葉春好的後腦勺，後腦勺的頭髮光滑柔順，剪得整齊，唯有后脖頸的一圈細軟毫毛沒有動，顯出她還是個未曾出閣的處女。他沒碰過她，但是想過她。不碰她，是因為她與眾不同，以至於他認定她的作用一定遠大於一個姨太太。

話音落下，他微微地向葉春好探頭：「你不會騙我吧？」

雷督理打開那筆記本，就見裏面寫著一行行楷體小字，連翻幾頁，字跡都是一樣的清秀整潔，沒有半點馬虎的痕迹。

葉春好和三姨太太逛了小半天。三姨太太在洋行里買了一掛鑽石項鏈，花了將近兩千塊錢，葉春好也買了一把陽傘。三姨太太當場就把項鏈戴了上，又道：ｍ•ｈeｔｕbｏoｋ•ｃom•ｃｏm「傻子，我這一掛項鏈，夠你賣力氣賺上一年的——一年都不夠，得一年多。」

「看懂這是什麼賬了嗎？」雷督理抬頭問她。

葉春好笑道：「我沒長那個富貴脖子，也不奢望著戴。」

「不，你自己去。」

沒有一個是好字眼。

雷督理起身繞過寫字檯，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雙手環抱在胸前，他靠著寫字檯半站半坐，壓低聲音說道：「林子楓和那幫人太熟了，我有點信不過他。」

話音落下，她也忍不住笑了——自從家破失學之後，她漸漸和先前的同學都淡了關係，如今同性的朋友，就只剩了三姨太太一個人。她本來看不起姨娘之流的女人，可如今和這三姨太太接觸了，發現人家也是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女子，自己無端地看不起人家，倒是自己沒道理了。

雷督理打開抽屜，抽出一張紙單子拍在筆記本上面：「這上面是上個月那批步槍的價格，你看幾遍，把它記住，明天去給我查一筆賬。」

葉春好聽到這裏，啼笑皆非：「大帥這話說的，好像受過多少騙似的。」

雷督理後退了一步：「好，去吧。」

三姨太太答道：「正經的瑞士貨，有意思吧？你要不要？」

葉春好低頭一瞧，見三姨太太那水蔥似的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戒面卻是一隻小小的鍾錶，刻度和指針都是清清楚楚。抬手摸了摸那透亮的表蒙，她問道：「這又是哪裡來的稀罕東西？」

她的心猛然一跳，隨即若無其事地轉向前方，雷督理面無表情，也背著手轉身繼續走了。

「你要是個男人呀……」三姨和*圖*書太太嘻嘻地笑，「我就訛上你，讓你帶我私奔去！」

兩人逛夠了，便去番菜館子吃大菜，吃過了大菜，又去看電影，天黑透了才回了雷府。葉春好休息一夜，便到了禮拜一。她當然不必按時到哪個衙門裡點卯辦公，不過吃過早飯，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她也得往雷督理的書房裡去。雷督理給了她一箱子亂賬本子，讓她獨自整理謄寫出來。起初她見那箱子帶著大鎖頭，便猜出這些賬本大概比較重要，然而連著幾天整理下來，她發現這些賬本子哪裡只是重要？簡直就可以稱作是機密了！

三姨太太對著她眉飛色舞一揚臉：「你別買，等我戴幾天過新鮮勁兒了，就送給你。」

對著雷督理一點頭，她含糊地應道：「嗯，是。」

禮拜天的下午，葉春好推開兩扇窗子向外看，見院內站著亭亭玉立的三姨太太，便莞爾一笑：「你啊，來早啦！」

雷督理垂下眼帘，點了點頭：「我想你也不會騙我。你這樣的姑娘若是也會撒謊，那這世上真是沒有好的了。」

雷督理笑了笑，又搖了搖頭，側身給她們讓了道路。葉春好跟著三姨太太匆匆走過去，而雷督理盯著她的身影，就見她穿著一件白底藍花的薄紗長衫，露著雪白的脖子和小臂，周身沒有半樣首飾，有的只是一身半新的衣，和衣裳包裹束縛著的一具肉體。這樣的女人，擁抱起來會非常地舒適和安全，通身硬的是骨，軟的是肉，不會有金銀珠玉硌著他、擋著他。

雷督理接著說道：「賬上最後是剩了多少錢？」

葉春好小小地吃了一驚：「我自己？」

他扭頭hｔtｐs://ｍ•hｅtuboｏk.coｍ.coｍ走下去，要從葉春好手中把箱子接過來：「怎麼不叫個人來搬？」

「我現在的生活，已經是很好了。要說遺憾，那我只遺憾自己不是個男人。我要是個男人，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干一番事業了，看你還拿什麼話來敲打我？」

雷督理低下頭，這回一邊翻著那筆記本，一邊微微地笑了：「這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煙土而已，沒什麼稀奇。」

隔著一張寫字檯，她站在屋子正中央，心中惴惴地有點不安：「沒看懂。」

他距離葉春好太近了，以至於葉春好隱約察覺出了他的體溫。搭訕著向前走了一步，她伸手拿起寫字檯上的紙單子，一邊看一邊說道：「大帥是上過戰場的人，肯定是歷過很多次險了。」

三姨太太走過來，向她一抬手：「你自己瞧時間，都三點多了，還早？」

與此同時，葉春好已經和三姨太太走出了老遠。在將要拐彎的一瞬間，葉春好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頭，結果正看到了凝視著自己的雷督理。

葉春好看著地面，心中有凌亂的詞湧現——軍閥、走私、鴉片、暴利、禍國殃民……

葉春好從房門中走了出來：「我不趕這個時髦，我不要。」

「我是替你著急，你以為你能年輕一輩子？」

「大帥早安。」她站在一樓的廳堂內，垂手打了招呼，「您交給我的那一箱子賬目，我已經理清楚了。」

雷督理是誠心誠意地要幫忙，她也是誠心誠意地不肯讓他幫，兩個人四手圍著箱子亂成一團，葉春好先讓了步，因為覺得兩個人這樣近地撕撕扯扯，有點不像話了。

葉春好不假思索：「三百二十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