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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春好不言不動，慢慢地看，看完一本想一想，再看下一本。看過的賬簿被她兵分三路地擺成了陣法。

她收回目光，忽然又有一點不忍心。

有人立刻就推開窗戶向外望去，旁人也站了起來：「林先生來了？」

她想要把手抽出來，然而雷督理將她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攥得她猛地一痛，隨即又鬆了開來。

葉春好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所以乾脆和副官把賬簿放到了近前的紅木茶几上：「我是第一次辦這事情，生疏得很，所以很花時間。」

雷督理問道：「怕得罪他？」

葉春好垂下頭，小聲答道：「這項事務，原來不是由林秘書負責的嗎？」

兩個人中間的藍緞子靠枕變了形狀，是雷督理得寸進尺，擠壓了它。一隻手落在了葉春好的手背上，葉春好低下頭，就見雷督理的鑽石袖扣反射了燈光，熠熠生輝、刺人眼目。

觀望之人也確定來者定是林子楓秘書，哪知車門開處，他卻是並沒有看到林子楓的身影。

她穿著一身竹青色洋布長衫，衣裳樸素，襯得面貌既是和善，又有清冷。她本是最講禮貌的，但進門之後面對著這幾位可以做自己長輩的中年先生，她管住了自己的禮節與客氣，只微微一笑：「諸位好，我姓葉，是雷大帥的秘書。今日奉了雷大帥的命令，過來檢查上兩個月的賬目，還要請諸位幫助了。」

雷督理繼續講他那一場死裡逃生的歷險記——餓了三天之後，終於突圍成功。那正是嚴冬酷寒的時候，他帶著隊伍騎馬過橋，哪知橋下藏了炸藥，專等著他走到橋中間爆炸。他命大，只被爆炸的氣浪掀下橋去，把那冰凍的河面砸了個窟窿。等到白雪峰等人把他從河裡撈上來時，他已經凍得半硬。

雖然方才有那麼一瞬間，她隱約嘗到了一點權勢的甜味。

太陽緩緩地走，走到了傍晚時分，葉春好和_圖_書剛把賬簿看過了大半。兩名副官筆直地站在一旁，姿態是莊嚴的，然而腹中嘰里咕嚕的叫聲卻是壓不住。

葉春好審視著他的臉，一點怒色都沒有找到，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在逗著自己說話。自己要是個真正直的，就該避遠些才對，可是……

雷督理拿開一隻靠枕，向她挪了挪：「胡說！我怕個秘書幹什麼？」

然後她又把右手壓在了第二摞賬簿上：「這些呢，賬簿倒是完好的，但是其中有些步槍的價格，和您那張軍火單子上的價格不一樣，這是為什麼，我就不懂了，所以也把它們單挑了出來。」

她想：可是自己太累了，身體陷在這軟沙發里，哪裡還避得動？

這是個毫無遮攔的皮笑肉不笑，所有人都看出來了，於是那人拿著茶壺僵在原地，無話可說，只能幹笑，笑得滿臉都是皺紋。葉春好額外多看了他一眼，看他足有四十歲，走在外面，應該也是個很體面的老爺了。

葉春好慢慢地搖了搖頭：「也不是那種怕，只是不想輕易地得罪他——」說到這裏，她淺淺地一笑，「大帥不也是一樣嗎？」

「吃飯了嗎？」雷督理忽然換了話題。

葉春好抬手摁住了近前的一摞賬簿，淡淡一笑：「不必。」

副官給她端來了一杯茶，她也不言語，也不詢問，單是默默地看賬，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口熱茶。其餘眾人有的站有的坐，也不好懶散談笑。

雷督理向後靠過去，扭過頭說道：「你這回辦事辦得很好，可是怎麼還像怕人知道似的？」

日頭懸在中天，正是將近中午的時候。葉春好走出雷府大門，身後跟著兩名副官和四名衛兵。汽車已經等候在了大門外，一名士兵見她來了，連忙跑去打開了後排車門。

雷督理看了茶几上的三摞賬簿，莫名其妙：「你這是沒看完，要帶過來hetubook.com.com繼續看？」

白雪峰得了這話，告辭離去。葉春好垂了頭繼續看賬，等到翻過了最後一本賬的最後一頁，她先是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低頭看著賬簿的封皮，卻是又沉默了半晌。

雷督理彎著腰，兩個胳膊肘架在大腿上，葉春好說，他聽。等到葉春好說完了，他向她一招手：「別站著了，過來坐。」

雷督理看著葉春好，看了幾秒鐘，然後對著旁邊的副官們說道：「你們下去吧。」

慢慢翻完了第一本賬，她的臉上波瀾不驚，只在心中尋思。第一本賬，僅從賬目表面上看，是沒有問題的，但她這一趟來的目的不是做老好人，而是要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本來這屋子裡的人能坐在這裏替雷督理打理秘密生意，就已經證明他們都是人中的老滑頭，自己若不提前存著挑剔的心，那還不輕輕鬆鬆地就被他們矇混過去了？

那副官答應一聲，而這屋子裡的先生都是有眼色的，當然不勞副官親自動手，自己便把靠里的一套桌椅收拾出來，又把那半人來高的賬簿堆到了桌面上。

最後一指第三摞賬簿，她說道：「這幾本新賬，乾脆是亂的，日期和數目都不對。」

「從那以後，身體就不行了。」他搖頭感慨，帶著點自憐自艾的勁兒，「受了寒，嗆了水，第二天就得了肺炎，差點兒死在半路。」

葉春好猶豫了一下，繞過茶几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和雷督理之間隔了兩個藍緞子靠枕。

說完這話，他抬頭望向葉春好，見葉春好正蹙了眉頭聽自己說話，心裏這才滿意了一點。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敷衍了事——縱是其中沒有什麼緣故，她也不肯敷衍，臉面是自己掙的，林子楓辦得好的事情，她自然也要辦得好。否則自己都當自己是個花瓶，又怎麼有臉去看輕別的女子「以色侍人」？

「沒吃。」m.hetubook.com.com她也若無其事。

隨即收攏心神，她不許自己得意忘形。

說完這話，她自己搬起一摞，兩名副官各搬了一摞。屋內的先生們本來已經餓得發昏，此刻見了她的舉動，忙掙扎著攔道：「葉秘書，這可使不得。大帥有令，這東西是任何人都不能往外帶的。」

其餘眾人湊上來一齊看，就見兩名手提皮包的副官和四名全副武裝的衛兵列了隊，簇擁著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過來。有人暗暗嘀咕道：「這位好像是大帥身邊新來的葉秘書。」

葉春好彎腰將第一摞賬簿向前一推：「大帥，這些賬簿，裡頭都有數目不等的缺頁。賬簿都是印刷局專門印刷的，每一頁都有數字，為的是防人倒填日期、插賬進去。從數字來看，是沒問題的，但是——」她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把翻開的兩頁用力壓開，「這些賬簿外面看著是線訂的，其實裏面還用紙捻子暗訂了，現在這些賬簿的紙捻子全都斷了，我便懷疑這些賬簿都被人拆開重新裝訂過。既是重新裝訂了，那就證明其中有鬼。」說到這裏，她又把這一本賬簿送到雷督理面前，「您再看這幾頁紙，雖然看顏色紋路，沒有異常，但是紙質明顯新了一點，這也可以證明，這些賬目都被人事後修改過。」

葉春好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不是的。」

「林秘書對於賬目的事情，知情不報，當然是不對；可他平時自然也有勤謹忠誠的一面，要不然，您又怎麼會認他做心腹呢？」她字斟句酌地說，「有時候，一個人真心實意地對你好了，你反倒是要怕他的，怕他忽然變了心，背叛你，對你不再好。」

葉春好勉強笑了一下：「也不是怕……」

說完這話，他又乾笑了兩聲。然而葉春好含笑一點頭，答道：「不妨事。」

有人親自端了茶壺來，給她杯中續水，又笑伸手：「葉秘書，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幫您把這看過了的搬開，省得這麼擺著礙事。」

葉春好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伸手取下第一本賬。雷督理放著老到的林子楓不用，偏要鍛煉她這個新手，她便猜出其中必有緣故。

葉春好低頭吃了一筷子菜，被他問了個啞口無言。

雷督理看出來了，問她：「我受了那麼大的苦，你還笑？」

葉春好本是凝神看賬的，看著看著，忽然心中泛出一絲訝異——這些體面先生如今一起噤了聲，竟然是受了自己這個小女子的震懾。

誰都看出她是在凝神思考，可誰也不敢多問一句。末了葉春好扶著桌沿站起來，對著旁邊兩名副官說道：「勞駕二位幫忙，把這賬簿搬走。」

合上賬簿，她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把賬簿打了開。這回一頁一頁地重新看過一遍之後，她把這本賬放到了一旁，伸手再去拿第二本賬。

她沉吟著，思索著接下來的話，思索了片刻無所得，忽然又覺得自己真是傻，於是乾脆痛快地一點頭：「您說對了，是有點兒怕。」

白雪峰笑道：「大帥過來了，說葉小姐忙完了，就到公事房去。」

先生們一齊愣了一下，可看著她身後的兩名副官，又不敢妄動，於是一人答道：「平日這件事情，都是由林秘書負責的，有好些賬目往來，林秘書看得多了，一瞧就懂。葉秘書先前沒有這個經驗，查看起賬目來，怕是要多費些心力了。」

葉春好這才抬了頭：「喲，白副官長。」

於是忍著疲憊，她咬牙硬挺著往俱樂部里走。她身邊的副官是熟悉道路的，這時就把她引到了公事房。房內電燈通亮，她進門之後，見這屋子分明是一處溫柔富貴鄉，和「公事」二字沒有半點關係，而雷督理一掀帘子從裡屋走出來，說道：「怎麼干到這麼晚？」

葉春好笑了笑：「快了。」

葉春好和雷督理共進晚餐。

雷督理向她微微和圖書地探了點身：「有我在，你還怕？」

所有人都餓了，除了葉春好。葉春好的額頭上冒了一層細汗，連白雪峰走進來了，她都沒發覺。還是白雪峰先開了口：「葉小姐？」

然後她側過臉，對著斜後方的副官一點頭：「勞煩你給我收拾出一處座位。」

雷督理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那正好，一起吃。」

副官領命退出，房內就只剩了雷督理和葉春好。雷督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對著葉春好一抬下巴：「說吧，怎麼回事？」

「不對！」他有點緊張了，「不是林先生。」

葉春好看著說話那人：「我正是要把它送到大帥那裡去。幾位若是不放心，盡可以跟著我一起走。」

此話一出，立刻沒人言語了。葉春好轉身向外走了幾步，其實也是累得心慌，然而強撐著不肯露怯，有心把手中的賬簿交給衛兵拿著，可又怕他們粗手粗腳，不像副官是經過選拔的，格外精明細緻些。

葉春好聽了他這怪癖，強忍著不笑，可嘴角那裡還是泄露了一絲笑意。

說這話時，葉春好已經進了房門。

菜肴只有簡單的幾樣，但是因為廚子手藝好，所以每一樣都別有滋味。雷督理吃得不多——他告訴葉春好，自己只有在做「大事」之前，飯量才會格外地大，因為前幾年有一次在戰場上被敵軍圍了三天，連著三天沒有飯吃，餓得太狠，落下了心病，以至於後來在上戰場前不吃個十分飽，就犯心慌。

正午時分的俱樂部，是個靜悄悄的所在。倒是俱樂部後頭有單獨隔出來的幾間屋子，還頗有一點人氣。人氣來自東倒西歪的幾名先生——說他們是先生，是因為他們都做長袍馬褂的打扮，看著多少是有一點身份的人物。先生們各自歪在椅子里，或是看報紙，或是抽水煙，懶洋洋地各忙各的，直到窗外傳來了嗚嗚的汽車喇叭聲。

她坐上了汽車，吩咐汽車車夫道：「去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