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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燕儂把毛巾浸了熱水，擦了一把臉，擦得面孔白裡透紅，倒是把那姿色恢復了六七分。把她那個大包袱放到床上了，她坐到張嘉田面前，低聲說道：「張隊長——哦不，張師長，我的事情，你知道嗎？」

林燕儂抽出手帕，輕輕擦了擦眼角，彷彿是流了淚。張嘉田見狀，只得又問：「好端端的，你逃什麼？」

「張師長，我求求你了。你可憐可憐我吧！我若不是實在沒了法子，也不會這樣厚著臉皮來找你。」

她買了一打男式的洋襪子，又去買男子的衛生衣，那衛生衣都掛在店鋪里，她伸手去捻那料子的薄厚，忽然見了一套尺寸小的，便也過去摸了摸，不知怎的，心裏忽然想道：「這給小弟穿正合適。」

門開了，一名衛兵向內走了一步：「報告師長，師部外頭來了一位女眷，是找您的。」

馬永坤當即答道：「師座若是不嫌那屋子髒的話，咱們現在就去！」

張嘉田知道馬永坤這人臟不到哪裡去，所以轉身又問：「三姨——我這兒不方便招待你，給你另找個地方過夜，好不好？」

她本以為自己不善勞作，獨自生活的初期，怕是要狼狽。哪知道這家務活做起來，並不很費她的力氣，至於飲食，她既可以自己煮白米粥、做簡單的小菜吃，也可以打電話給衚衕口的飯館子，點幾樣熱菜讓夥計送過來。實在不成，她這門口還有站崗的衛兵，可以兼做聽差替她跑一跑腿。

她飛快地轉身，也不挑選了，隨便買了兩套衛生衣回了家。然後坐下把信寫完，她去了趟郵局，連信帶衛生衣帶襪子，一起被她郵寄去了文縣。

張嘉田搜索枯腸，尋找答話：「那……」

張嘉田把信和包裹珍重放好，然後斥退衛兵，自己帶著馬永m.hetubook.com.com坤走出了師部大門。大門口左右掛著馬燈照明，燈光之下，果然有個村姑模樣的女人。

此言一出，林燕儂立刻上前用手捂了他的嘴：「噓，別這麼叫我，小心被人聽見！」

隨即，她猛地收回了手，在心裏粗野地罵自己：「你想那個崽子幹嗎？賤！」

林燕儂小聲求道：「張隊長，你是好人，求求你，讓我進去歇歇腳吧，我真的是要累死了。」

張嘉田雖然知道男女之事是怎麼個勾當，但終究是沒結婚，聽到這裏，便是不知不覺地紅了臉，又覺得尷尬害羞，又有點好奇：「他幹什麼了？」

接下來，他開始領受葉春好長篇大論的規勸，這規勸他讀得也很有味，彷彿葉春好正坐在自己面前諄諄教導，字字句句都是有理的好話，讓他怎能不聽得心悅誠服？

張嘉田愣了：「女的？找我？」

張嘉田十分為難：「那……我現在也沒房子安排你，你要住，就是住在這裏。」

「你娘家人呢？他們不管你？」

然後她眼眶一熱，又氣又恨地差點落了淚。她比那同父異母的小弟大了十歲，太平無事的時候，一家人相處得好，她這個老姐姐疼弟弟，真像個小媽媽一般——她要是不疼他，後來也不至於那樣傷心。大人壞也就罷了，怎麼小孩子也能這麼冷血狠心？從小到大地看著他，沒瞧出他是這樣的一個壞坯子呀！

「您是笑我家裡不用僕人嗎？」她答道，「我這也並不是要標新立異，只不過我素來喜歡清靜，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又沒有許多家務，隨手也就做了。真要是來了個陌生的老媽子，不知根底，反倒讓我怪不自在的。」

這一處居所的格局，和張嘉田的宅子十分相似，只是處處和_圖_書還都要小一些，分外精緻。因為聽差老媽子，她是一概不用，家事全是親力親為，所以房院窄小一點，反倒能省下她許多的打掃力氣。況且再怎麼小也是一座四合院，盡夠她住的。四合院的左鄰右舍，她雖然沒有親自去拜訪過，但一看門楣，也能知道都是體面人家。

文縣目前還沒有通電，秋季的天又漸漸短起來，張嘉田點起了蠟燭，守著火苗讀信。得知葉春好從雷府搬出來了，他高興得一拍大腿，真是百萬分地贊同；又得知三姨太太林燕儂逃了，他一撇嘴，心想這叫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馬永坤和家中繼母鬧翻之後，便脫離家庭，在外頭找了處房子安身。這房子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是要什麼沒什麼。張嘉田等人到了此處，先點了燈燒了水，然後才坐下開始談話。

馬永坤興緻勃勃地奔出來，然而此刻搭眼一看，立刻頹了：「不是，這不是我老婆。」

林燕儂一口答應下來，於是三人走過一條大街，便到了馬永坤的住處。

張嘉田搖了搖頭——搖到一半又點了頭：「我……不大知道，就聽說你逃走了。」

經了他這一陣子的苦心經營，師部裏面已經增了許多的人氣，他一見葉春好寄來了包裹，立刻樂得誰都不想搭理了。把閑雜人等斥退了，他進了他的卧室，關上門來細細地拆包裹。

「沒錯。」

張嘉田是完全不想招惹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可又招架不住林燕儂的哀求。師部里人多眼雜，他不願意把她往裡帶，站在原地猶豫了半天，末了他問馬永坤：「你現在天天跟著我住師部，你那個房子是不是空著呢？」

張嘉田的嘴唇動了動，不肯為了林燕儂批評雷督理。

張嘉田沉默片刻，問道：「那你接下來hetubook.com.com打算怎麼辦呢？」

葉春好從來沒接觸過任何革命黨，不知道女革命黨是什麼樣子，不過依稀有一點印象，似乎那些女人都是膽大包天、頗有男子氣概的，除此之外，便是成天滿口理論名詞，時常要同情勞工、反抗壓迫。

張嘉田扭頭對著馬永坤說道：「你出去待會兒，別往遠走，一會兒我叫你。」

葉春好含著笑容，心想這位大帥怎麼忽然轉了性子，說起正經話來了？

房內的傢具是很齊全的，尤其是卧室里還有一張金光燦燦的大銅床，鋪著從美國運過來的席夢思彈簧床墊，比沙發還柔軟舒適。西廂房擺了書架桌椅，則是她的書房。在那秋高氣爽的天氣里，她坐在桌前埋頭寫信，信是寫給張嘉田的，字字句句都是老氣橫秋，教導二哥要這樣不要那樣，要學好不要學壞，寫到一半她停了筆，因為聽見了窗外的風聲，覺出了寒意。

張嘉田把她審視了半天，才有勇氣試探著喚道：「三姨太太？」

「京津兩地我是不敢住了，我怕他派偵探來找我。我若是被他抓回去，那一定是要死的。後來我想起來，春好說你是在文縣當師長，我就偷偷地找了過來。」

隔壁的馬永坤副官答應一聲，慌忙出門跑了過來：「來了個女的？哪兒呢？」

緊接著他轉身一捶牆壁，大聲吼道：「馬永坤，外頭來了個女的，是不是你老婆回來了？」

「要不然，你乾脆坐火車南下，到南京、上海去玩一玩？」

「張師長，我雖然和你沒有什麼深交，可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人。有些不得見人的話，我對你說了，你大概也只會同情我，不會笑話我。實不相瞞，我年紀輕輕的一個姑娘，既肯給人做小老婆，也證明我是愛慕虛榮、貪圖錢財的。可和*圖*書這縱然是我的一樁罪名，我也罪不至死啊！」

張嘉田被一隻又軟又熱、帶著余香的小手碰了一下，立刻就紅了臉，下意識地要往後退，並且也壓低了聲音：「你怎麼來了？」

林燕儂答道：「張師長，女子嫁男人，圖的就是一生一世有依靠。我這話，沒有錯誤吧？」

「可是，你看雷大帥他是我的依靠嗎？」

把紙筆收進抽屜，她出門去了東安市場。

林燕儂垂下頭去：「我也知道我不過是個小老婆，是不值錢、沒身份的。可我這條命再怎樣賤，我終究也是個人呀！人家總不拿我當個人看待，我心裏也是難過的呀！」

「張師長，他們把我賣給雷家之後，就帶著錢回南方老家去了。他們能賣我第一次，我現在又不老丑，這樣找了回去，難道不怕他們會再賣我第二次嗎？我終究是逃離不出這火坑啊！」

張嘉田這回聽明白了：「那……你不會是要住在這裏吧？」

林燕儂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他：「張師長，你行行好吧！我不給你惹是非，我就靜靜地藏下來，等風頭過了，我再想別的辦法。」

他就只搜索出了這麼一個無意義的「那……」，燈光之下，他就見林燕儂的面孔漸漸紫漲起來，然而表情卻是不變。

馬永坤領命出去，這回屋子裡沒了第三者，張嘉田放鬆了些，小聲問道：「大帥打你了？還是又要把你送人？」

葉春好開始了這獨門獨戶的生活，十分愜意。

葉春好憑著自己的心意，選了一處小四合院做自己的新居。

這一嗓子震得他皺了眉頭：「幹嗎？」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嗓子：「報告！」

雷督理微笑點頭：「這樣也好。年輕人好吃懶做，我也不喜歡。」

林燕儂又搖了搖頭：「我說不出口。總之，和*圖*書他不把我當個人看待，甚至我還不如一隻貓一隻狗。我實在受不了了，不聽他的話，他便大發脾氣，要殺了我。」

燈光一跳，她露出了她的面目——脖子上那一圈燙髮是剪掉了，脂粉紅妝也洗乾淨了，一雙細挑的媚眼經了風雨勞頓，媚力全無，化作了兩隻腫眼泡的眯眯眼，正是丑了十分的雷府三姨太太林燕儂。

林燕儂的臉上立刻有了一點喜色：「這裏就好！這裏蠻好！多謝你張師長！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

林燕儂輕輕地一搖頭：「他要是拿拳頭打我，拿腳踢我，我身上疼歸疼，但也能忍，總不至於要逃。可他並不是那樣待我，他白天用不到我，從來不理我，這倒也好，我樂得自己出去逍遙快活，我只怕他夜裡過了來，換著花樣地折磨我。」

這些東西，在一個傍晚，到達了張嘉田的師部。

他頹了，張嘉田卻是愣了，而那村姑挎著個絕大的包袱，此刻就向他低低地喚了一聲：「張隊長。」

說到這裏，她的身體開始隱隱顫抖，聲音也帶了一點哭腔：「那一夜，他又往死里折磨我，我忍不得，咬了他一口，他氣急了，使勁地打我，幸而那天他身邊沒有手槍，要不然我就沒有性命坐在這裏了。張師長，我並不是傻瓜，若是那闊姨太太的生活能夠維持，我又怎麼會這樣狼狽地逃出來呢？」

說完這話，她起身向張嘉田鞠了個躬。張嘉田連忙也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唯一的感覺就是「為難」。

這一處房子，每月的租金是三十元錢，價格不算高也不算低，雷督理認真地向她要，她便也認真地給了出來，儘管暗暗地摸不清頭腦，不知道雷督理預謀著要開個什麼玩笑。而雷督理看了她這個親力親為的生活風格之後，笑道：「我看你像個女革命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