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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空著兩隻手，讓馬永坤找了根扁擔，在後頭挑著大包小裹跟隨自己，前去看望了林燕儂。

「你和大帥的事，別跟我講。」他對著她擺擺手，「該我聽的，我聽；不該我聽的，我絕對不聽。你的情況，我是徹底明白了。反正呢，你願意留下就留下，你留下也無非就是占這麼幾間房子住而已，又不礙我的事。你哪天住夠了，想走了，也提前告訴我，我送你一筆旅費。但我這麼干，說起來是對不起大帥的，所以你要住就悄悄地住，可別吵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好不好？」

林燕儂歪著腦袋看他，眼睛笑得眯眯的。先前她看張嘉田只是個英俊小夥子，隔了幾個月再瞧，她發現張嘉田長大了，有風采和派頭了，就連打官腔說大話的樣子，也很招人看。

張嘉田聽出了一肚子氣，恨不得把林家老兩口找出來臭揍一頓：「你是不能回去！你要是回去了，你的錢和自由都保不住。這麼多年你也白忙活了！」

「大概京城也是一樣地冷。」他有口無心地應付，「今年冬天就是這個天氣。」

說到這裏，她對著張嘉田又是粲然一笑。這個笑容很喜慶，然而張嘉田看在眼裡，只覺得她是強顏歡笑，比那哭喪著臉的更可憐。

張嘉田半晌沒說話，末了摘下ｍ•ｈｅtubooｋ.com.ｃom軍帽撓了撓後腦勺，他把軍帽重新戴好，同時憋出一句話來：「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林燕儂對著他點頭微笑：「當皇帝倒是不用，現在也沒皇帝了，我看，你當個督理就足夠了。」

「為什麼？你要是沒錢，我送你盤纏。」

張嘉田邁步進了屋子，就見屋內雖然沒有重新裱糊，可是添了幾樣新傢具，舊傢具也都擦得一塵不染，桌子上還蒙了一塊花布充當桌布，瞧著很有一點現代文明的氣象。

林燕儂說到這裏，問張嘉田道：「張師長，你說這樣的爹娘，我還敢去相認嗎？我現在也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足夠讓他們再賣一次的。」

張嘉田不見林燕儂時，心裏嫌她是個麻煩，一點好感也沒有；如今見了她鮮艷明媚的面孔，又聽她甜蜜蜜地呼喚著自己，一顆心便有了軟化的趨勢，心想她逃離雷府也是情有可原，並不是為了偷人養漢而私奔，自己拿她當個壞人看待，也是不應該。

說到這裏，林燕儂微微地紅了臉，但還是把話說了下去。張嘉田靜靜聽著，這才知曉了她的出身。原來林燕儂的娘家，原本就是靠著女兒吃飯的人家。起初是林燕儂的姐姐被爹娘賣入了衚衕小班裡，和-圖-書林燕儂便在她姐姐的房裡做小大姐，幹些端茶遞水的零活。煙花巷中的女子，青春至多不過三年，她那姐姐漸漸失了價值，她則是已然出落成人。可還未等林家爹娘和老鴇談妥賣身的條件，忽然有人傳話過來，說是雷督理想要討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做三姨太太。林家爹娘想起林燕儂年紀模樣都正好，又幸好還是個黃花大姑娘，便想方設法地將她介紹出去，果然如願以償，從這二女兒身上賺得了兩萬元錢。

「那你的娘家呢？你自己的爹娘，總不能不管你吧？」

「唉，習慣不習慣的，不都是一樣的嗎？外頭已經沒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是無路可走的了。」

「三姨太太。」他對著她點了個頭，「要過年了，過來瞧瞧你。」

林燕儂搖了搖頭：「我不去，我不敢去。」

林燕儂苦笑了一下：「張師長，你知不知道我家裡是做什麼的？」

「我是在跟你講正經的，你不要開玩笑。雷督理總不會把眼線派到江南去，你到了那裡，絕對是可以自由的！」

「你說，什麼要求？」

林燕儂笑道：「你放心，你囑咐我的話，我都記在心裏了。但我也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你原來常和春好在一處，你聽她說過這樣的話？」

林燕儂立刻一蹙眉頭，和_圖_書噘起了通紅的小嘴：「你可別那麼叫我，我就是為了不做那個三姨太太，才拼死拼活跑出來的。」說完這話她高高地挑起了棉門帘子，「快請往裡進，這兒離京城也不算遠，怎麼冷得這麼早？」

「不知道。你家裡不就是平常人家嗎？」

「你是聽春好說的吧？我對春好是這樣講的，連雷一鳴也都是這樣認為的，以為我就是個小戶人家裡的姑娘，家裡在北京維持不下去了，急著用錢回南方老家去，才把我嫁了出去做妾。其實這裏頭有謊話的，我家裡……並不是很清白的人家。」

林燕儂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陪我呀？」

馬永坤的家，是三間小房帶了個小院。張嘉田記得他這房子比自己京城中的老宅還要破上三五倍，哪知道這回一進門，就見院子里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房門窗框也都重新漆過了，嵌著亮晶晶的窗玻璃。房內的人透過玻璃窗看清了院中情形，立刻推門迎了出來：「張師長！歡迎歡迎！」

林燕儂嘆了口氣：「張師長，我並不是不安分的人。做妾就做妾，天下當小老婆的女人多著呢，不也是照樣地吃飯睡覺？可是啊……」她搖了搖頭，「其實我第一眼見到雷一鳴的時候，心裏也很歡喜的。我一直以為做督理的人都是老頭子，哪曉和*圖*書得他這麼年輕，樣子這麼漂亮。我還想，我這回終於是苦盡甘來，有福氣了。」

「她呀，一提婚姻就是滿口的不嫁不嫁。我也不知道她是真不嫁還是假不嫁。」說到這裏，她又笑起來了，「我沒有那掙飯吃的本領，就只會嫁人，不知道她們進過學堂的姑娘是怎麼想的。」

「我請張師長在沒事的時候，常到我這裏來坐坐。我說這話，可能是要讓你為難了，但我在這文縣裡，除了馬副官常來看望我之外，我一個朋友都沒有。時常見見你，就像我又回北京了一樣，也像我又和春好在一起玩了一樣。」說到這裏，她忽然換了話題，「張師長，我知道你對春好……嘻嘻嘻！」

她用食指指著張嘉田，鬼頭鬼腦地壞笑。張嘉田明白了她的意思，卻是笑不出來：「我和春好還是那樣，她過她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

「師長怎麼了？師長又不是皇帝！」

張嘉田聽她提起了「他」，當即正了正臉色，表示自己沒有興趣和她在背後嚼雷督理的舌頭：「這是我的分內之事，幹得好也是理所當然。」

張嘉田被她看得不大自然，於是沒話找話地問道：「你在這兒住得還習慣嗎？」

張嘉田含笑點頭，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小口。

林燕儂拉開椅子請他坐下，又親自給他倒熱茶抓和*圖*書瓜子：「張師長，恭喜啊，聽說你打了好幾個大勝仗？」

「開玩笑！你都當上師長了，她還看不上你？」

「求什麼婚！她根本就沒看上我，我厚著臉皮去求婚，不是自找不自在嗎？」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向她求婚呢？」

大包小裹里全是年貨，因為張嘉田今年打算看完這一次就不再來——孤男寡女的，他沒事總過來幹什麼？何況那可不是一般的寡女，他但凡能想出一招良策，早把寡女恭送出境了。依他的意見，這位林女士去哪兒都行，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別和自己有關係就好。

林燕儂在他對面也坐下了：「我雖是個婦道人家，可外面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點點。你這幾仗所打敗的敵人，都是他的眼中釘。這一回他知道了，一定要大大地獎賞你了吧？」

「我有錢呀！」她用細嫩的嗓音說話，「我並不是赤手空拳跑出來的，我帶著我全部的體己呢。這些錢就是我的命|根|子了，我下半生怕是都要指望著它來過活。所以被這些錢累著，我哪兒也不敢去。你想，我這樣一個小女子，帶著錢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萬一我的錢被壞人搶了去，我怎麼辦？我這豈不是自己把自己送到虎口裡去了？」

「你沒想過去南邊？南京、上海、蘇杭二州，不都是好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