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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接過了手帕，一邊擦眼睛，一邊側身讓了路，只說話，不看她：「好，你去吧！今天……街上人特別多，特別熱鬧。」

這一天的午夜時分，白雪峰把張嘉田扛到了雷督理面前。

這時候，張嘉田罵出來的那話就野得很了，不能入耳了。雷督理沒理會白雪峰那一眼，單是對著張嘉田一皺眉毛。於是白雪峰會了意，彎腰一手捏開了張嘉田的嘴，一手把酒瓶口往那嘴裏一捅。張嘉田被他這麼胡亂灌了一氣，連嗆帶咽地倒也又喝了大半瓶子，等白雪峰鬆了手，他也「咕咚」一聲向後一躺，不動彈了。

說這話時，她的態度自然，但是眼神有些躲閃，不是做賊心虛，而是尷尬，有話要講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張嘉田察覺到了，當即搶著說道：「春好，我聽說你和大帥訂婚了，恭喜你。」

白雪峰領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拿來了一瓶洋酒。他把這瓶酒遞向了張嘉田，然而張嘉田癱坐在地上，含含糊糊地只是亂罵，並不知道伸手去接，於是他抬起頭，又望向了雷督理。

一進雷府大門，他便看見了葉春好。

況且，葉春好本來也不是自己的什麼人。

雷督理坐了個東倒西歪，正閉了眼睛打瞌睡。張嘉田看著他，看了好一陣子，直到他忽然睜了眼睛：「醒了？」

雷督理答道：「大年下的，我不罰你，我觀你的後效。」

雷督理這時說道：「文縣那個爛攤子，讓我本人去收拾，也不會有嘉田這樣好的成績。」

張嘉田深深地低了頭，像是要給雷督理叩首：「大帥罰我吧。」

「不恨？不是怪我搶了你的老婆嗎？」

這種話是不容易說得漂亮的，張嘉田怕葉春好為難，趕緊答道：「要說ｈeｔｕbｏｏk•ｃｏｍ•ｃｏm難過，我也難過。可我又想，我越是對你……對你那什麼，越應該盼著你過得好。原來你也受了不少苦，如今嫁給大帥，成了督理太太，往後就——就再也不用受苦了。」說完這話，他為了表示豪爽，還哈哈地笑了兩聲，「這真都是想不到的事情。當初咱們到這府里時，你當家庭教師，我是看大門的聽差，結果不到一年的工夫，你成了這府里的太太，我當了師長。你看，這一年真是——真是不白過啊！咱們都好起來了！」

雷督理正在一間大客廳里，客廳正中擺著一圈大沙發，滿滿坐了一圈人，張嘉田打眼一望，認出了林子楓秘書長、魏成高參謀長、陳運基師長、莫桂臣師長——這是他一眼之中認出來的，其餘眾人他來不及瞧，因為雷督理對他發了話：「嘉田，過來。」

他搖搖頭，悶聲悶氣地回答：「不喝了。」

他向前邁了一步，把腰向下又彎了彎，卻不料雷督理一腳踹上了他的大腿：「跪下！」

「知道。」

雷督理把腿重新放回了茶几上：「為了你這一鬧，我整夜沒睡覺。」

「知道你還和我鬧？」

他知道，這是雷督理在護著自己，給自己臉。自己不能再「鬧」了，再鬧就是不識抬舉了。

張嘉田伸腿下去穿了鞋，彎腰把兩邊胳膊肘架在膝蓋上，他捧著腦袋定了定神。

張嘉田站起來，垂了手也垂了頭，規規矩矩地站在了雷督理面前：「我不鬧了。」

他乖乖地跪下了，很健康的兩條腿，骨頭沒毛病，關節也沒毛病，然而這一跪痛苦萬分，如同膝下是釘板。痛苦他也忍著，釘板他也忍著，他忍下一切能忍不能忍的，只因為面前這和圖書個人是省督理，是上將軍。

冷不丁地見了張嘉田，葉春好停了腳步，對著他喚道：「二哥？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涕淚橫流，號成了破鑼嗓子。兩條腿長長地伸開來，他佝僂著腰連哭帶訴，是個大號的小男孩。白雪峰在一旁聽著，又想笑，又擔心雷督理會隨時翻臉。把加了糖的咖啡送到雷督理手中，白雪峰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沒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跡象來。張嘉田粗著喉嚨嗚嗚哭了幾聲，又拚命嚷了起來：「洪霄九那麼對待你，你見了他，連個屁都不敢放；我這真心實意待你好的，你倒拿我當烏龜王八蛋那麼耍弄。你算個狗屁大帥，你他媽的就是個……」

張嘉田顯出了驚慌相——慌得不徹底，像是一層假相，慌的下面，是獃滯與遲鈍：「那我向您賠禮道歉。您——您別往心裏去。」

然後他迎風又是一串哈哈哈，風吹眼睛，吹出了他的眼淚。

張嘉田睡了許久。

雷督理打著哈欠端著咖啡，皺著眉頭看張嘉田。張嘉田坐在地上，僅比爛醉如泥好一點點。抬頭看見了雷督理，他先是眯起眼睛認了認，然後一蹬腿，硬著舌頭大聲嚷道：「你殺了我吧！」

雷督理向他一點頭。

林子楓很平靜地一聲不吭，魏參謀長笑道：「大帥，說老實話，這真是我們想不到的事情。當初我們看張師長簡直就是個小孩兒，心想您讓這麼個小孩兒過去，能辦什麼大事呢？結果啊，英雄出少年，人家不但把事辦成了，而且還辦得好，辦得漂亮！所以，我一來是要恭喜張師長的成功，二來也要誇一誇大帥您的這個眼光。」

雷督理向他一招手。

張嘉田立刻抬了頭：「我罵您了？和-圖-書」

雷督理對著眾人說道：「當初我派嘉田去處理文縣的爛攤子，你們嘴上不說，背地裡笑我是異想天開，結果怎麼樣？」說到這裏，他蹺著二郎腿往後一靠，得意地環視眾人。

此言一出，客廳內的話風立時轉變方向。林子楓這時終於開了口：「若我猜得不錯，大帥已經和葉小姐訂婚了。」

葉春好穿著一件銀鼠長大衣，短髮已經長過了耳垂，發梢也燙了一點淺波浪出來，兩片嘴唇是亮晶晶的淺紅，瞧著像個畫上走下來的摩登女郎。張嘉田看了她的新形象，先是一怔，隨即又苦又甜地微笑了——她這麼打扮起來，真是好看，像個青春正盛的闊小姐，美麗裡頭透著尊貴。今時今日，他是配不上她，除非他立刻飛黃騰達，也去做個省督理，上將軍。

張嘉田滾回家去了。

他剃頭刮臉，沐浴更衣，然後以著人的樣子，滾去了雷府——就在今天，雷督理搬離了那處四合院，帶著他的人馬回府去了。

葉春好向著他一笑，還是有些尷尬：「多謝二哥，我……還怕你因為這件事情，會惱了我呢。」

張嘉田低聲答道：「我沒恨您。」

眾人都瞧出張嘉田是他的新寵兒了，當即大起膽子開起玩笑，說大帥這一回也被張師長壓了下去。張嘉田從來沒被這麼多大人物讚美過，竟被誇了個手足無措。而雷督理等了片刻，待這些人把熱鬧話都說夠了，才又笑道：「這一次在戰場上，他是勝了我一籌，不過在情場上，我也佔了他的上風。秘書處的葉小姐，他仰慕許久，簡直要害單相思，但是毫無實際的行動，結果是我把葉小姐追求到了手，他白費了許多心思。」說到這裏，他順手一拍張嘉田的大腿，「終究還是年www.hetubook.com.com輕，孩子一樣。我若是葉小姐，我也不要他。」

張嘉田點了點頭，又「嗯」了一聲。一隻手從天而降落到他的頭頂，那手溫涼柔軟，是雷督理的手。雷督理輕輕撫摩著他的短髮：「你為了個女人，擺出要和我拚命的架勢，我看在眼裡，也有一點傷心。」

雷督理坐在椅子上，聽了這話，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後把咖啡杯遞向白雪峰：「加糖。」

再睜開眼睛時，窗外已是大亮。他掙扎著坐起來，發現自己是躺在了一架長沙發上，身上蓋著羊毛毯子。而旁邊的小沙發上窩著個人，正是雷督理。

張嘉田這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扭頭去看了雷督理，偏巧雷督理目光一轉，也望向了他。他是帶著滿面笑容的，笑得還很喜慶，於是雷督理彷彿很滿意似的，也是一笑：「過來坐吧，傻站著幹什麼？」

張嘉田沒時間思索，依言坐到了雷督理身邊，坐得草率倉皇，坐下來之後才發現自己距離雷督理太近，兩人簡直是要挨在了一起。他年輕火力壯，穿得少，又因為屋子熱，雷督理的衣褲也單薄。兩人的大腿互相接觸了，他能隔著兩層褲子，感受到雷督理那沒什麼溫度的肉體。心中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厭惡感，他不動聲色地向旁邊挪了挪。

雷督理又問：「還喝不喝了？我這裡有的是酒。」

張嘉田到了這個場合，就一點私人的情緒都不敢有了，戴面具似的戴上一臉笑容，他聽見「英雄出少年」五個字，連忙擺手說出了一長串「不敢當」。莫師長便是笑道：「真看出小張心裏有大帥了，連說客氣話都帶著大帥的一份。」

雷督理坐正了身體，抬腿把腳架到了前方的茶几上：「我若是往心裏去，你現在已經入土了wwｗ.ｈeｔｕbｏｏk.ｃom.ｃom。當然，你恨我，我知道。」

「你還知道她不是你老婆？」

雷督理扭頭吩咐白雪峰：「拿瓶酒過來，讓他喝，直接醉死得了。」

在眾人的注目禮中，他走到了雷督理跟前：「大帥！」

張嘉田有一肚子的話能駁他，可是咬牙憋著，一言不發，只因為他是省督理，是上將軍。

「她不是我老婆。」

葉春好把一條手帕遞給了他：「二哥，我要去趟東安市場，不陪你了。你也快進屋去吧，今天真冷啊。」

葉春好走了，張嘉田也重返到了雷督理面前。

訂婚後頭牽連著的就是結婚，乃是大喜的事，眾人自然要向雷督理大大地恭喜一頓。雷督理含笑聽著，張嘉田也含笑聽著，知道雷督理方才是在故意地製造時機、宣布消息。一般的人都知道他愛葉春好，愛來愛去的，葉春好卻成了大帥的未婚妻，他不遭人嘲笑才怪。

事實就是這樣的一個事實，但雷督理換了個說法，把他對葉春好的單戀，說成了是毛頭小子「不懂事」的遊戲，縱然失敗了，也沒什麼可恥可笑。

他只有在爛醉的時候，才有勇氣「衝冠一怒為紅顏」。

雷督理笑了一聲：「不喝了？不想趁著酒勁兒，再指著鼻子罵我一頓了？」

這時，張嘉田哭了起來：「我就知道不對勁，我早就看出來了，可我想著你對我這麼好，你又知道我那麼喜歡她……我在文縣給你賣命，你在北京搶我老婆！春好嫁給你了，我往後還有什麼盼頭？你讓我將來找個更好的，真有更好的，你自己怎麼不找呢？」

雷督理的手拍了拍他的腦袋：「我現在懶怠看你，你滾回家去，收拾出人樣了再滾回來。春好，你也可以見。但是不許你像鬧我似的去鬧她，你要是招得她不高興，我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