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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春好倒是有耐性的，心平氣和地向他解釋：「宇霆，他是你的部下不假，可他也是我的二哥呀！他家裡沒有親人，大年初一的一個人病倒在床，說起來也是一件可憐的事情。無論是講人情還是講道理，我都應該去瞧瞧他。若是他身邊有著妻兒老小圍著他，這麼大冷的天氣，我樂得留在家裡不出門呢。」

於是他收回目光，在心裏暗暗地問：「你不是終身不嫁嗎？」

張嘉田喃喃地說：「也沒什麼，就是有點發昏。」

張嘉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白雪峰，笑了一下：「我沒事，我是想著，我還沒給你們拜年呢。」

雷督理嘆了一口氣，又看了她一眼，看她亭亭玉立笑盈盈的，笑得又軟又善。他喜歡她這個樣子，所以不由自主地讓了步：「你帶著雪峰去，到那兒看看就回來。」

她只說「手冷」，不說自己是不肯，也不敢觸碰張嘉田的身體。原來她也從來不肯和他有親昵舉動，如今更不行了。一是怕雷督理知道了，要懷疑自己不檢點；二是怕張嘉田誤會，以為自己對他還有情。

大年初六這天，張嘉田登上雷督理的專列，迴文縣去了。

說完這話，他面紅耳赤地垂了頭。雷督理盯著他，臉上卻是漸漸有了笑意——張嘉田這一番話說得很老實，而他喜歡他的小忠臣老實。

雷督理仰起臉想了想：「正月內就辦婚禮。」

葉春好說道：「不發燒就好，頭腦發昏的話，和_圖_書這幾天就不要見人，多躺著休息休息。我帶了粥和小菜過來，都是清淡的東西，你讓人把它熱一熱再吃。」然後她又對白雪峰說道，「生病的人，最容易心煩。既然他沒大事，那我們就走吧！」

張嘉田看看她，又看看白雪峰，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雷督理走到他面前，接過懷錶打開來看了看，然後把懷錶一合，裝回了他的口袋裡：「將來你有了喜歡的人，就把我的照片拿出來，換上她的。」

他很慶幸，因為自己昨夜在外面站得太久，凍得有些傷風感冒。「傷風感冒」四個字成了他的盾，他躲在這面盾后，可以坦坦然然地關門閉戶不見人。

「不用。」他自自然然地向他微笑，「您對我有知——知什麼恩來著，沒您的話，我現在還在街上瞎混著呢。在我心裏，您是最重要的人了，沒誰比得過您了。」

他躺了一天，不愛見的人，全被他的副官擋了駕，而他想見的人，比如葉春好，卻是始終都沒露面。

張嘉田悶聲悶氣地說道：「大帥，春好看不上我，我沒話講，誰讓我就是不如您呢，我認了。可我也不想親眼瞧著她出嫁，我怕看了之後，心裏難受。所以，您辦婚禮的時候，我就不回來了，您和她好好地過日子吧，我提前祝您和她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他立刻就從胸前口袋裡把那懷錶掏了出來：「帶著呢，日夜都帶著。」

張嘉田正在m.hｅｔubooｋ.ｃoｍ.ｃｏm昏昏沉沉地睡覺，冷不丁地見她來了，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葉春好看他臉上也並沒有明顯的病容，就問道：「二哥，你好些了吧？」

「對對對，知遇之恩。」

張嘉田過了有生以來最孤獨的一個新年。

雷督理垂下眼帘，盯著他的兩條長腿，點頭一笑：「知遇之恩。」

「嗬！」葉春好瞧出來了，他這是要吃醋，所以語氣分外溫柔，拿他當孩子哄，「原來窮的時候，需要人家幫忙，就叫人家二哥；現在我好起來了，不用他了，就說人家只是個鄰居。」她話裡帶著笑意，「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了，非說我沒良心不可。」

雷督理真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年前不但賞了他十萬塊錢，還把新從德國購置來的軍火武器分給了他一大批，夠他裝備整整一個團的。除此之外，他的年夜飯也是在雷府吃的。雷府的除夕夜過得很簡單，雷督理對於自己的祖宗十分冷淡，完全沒有要祭拜的打算，倒是提前在炮莊裡訂購了許多煙花爆竹。

張嘉田恍然大悟地點了頭：「可不是，我忘了。」

「怎麼沒有？」葉春好笑道，「昨天咱們一起守歲，過了除夕之後，不是互相拜過了嗎？」

雷督理的專列，去年在保定挨了一次炸彈，被炸得不可收拾，只能臨時另找其他列車湊合著用。湊合到了年末，雷督理忍無可忍，索性從德國購入了最新式的機車與藍鋼車廂，將ｗｗｗ•ｈｅｔuboｏk.ｃｏｍ•ｃｏｍ這一掛專列布置得比先前更為舒適豪華。

葉春好知道，白雪峰這一路的任務，是監督自己。

「大帥。」他忽然又說，「我得迴文縣去了。昨天接到了那邊的電報，說是新招上來的兵不服管，總在街上鬧事，都鬧出民憤來了。我打算趕緊回去看看，該管的管，該罰的罰。」

張嘉田肩膀一晃，作勢要走，可在轉身之前，他又停了，對雷督理說道：「大帥，我再問一句，您什麼時候和春好結婚啊？」

白雪峰伸手去摸了摸張嘉田的腦袋：「好像是不熱了。張師長，你自己感覺如何？」

白雪峰自然是沒意見，張嘉田看他們自作了主張就要走，心中一急，欠身喊道：「春好！」

「好。」他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只能是暫且作罷，「去吧！」

他沐浴更衣，去見雷督理。雷督理瞧著他，愣住了，他看雷督理愣住了，便很納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大帥，我怎麼了？」

提著一隻大食盒，她在大年初一的傍晚，趕去了張宅。

然後他低聲又道：「多謝你們來看我，回去替我給大帥帶聲好。」

葉春好知道雷督理身上還留存著一點孩子性情，所以忍著寒冷，陪他站在外面看煙花。煙花爆竹都擺在了府內的一片空地上，白雪峰帶著幾個勤務兵，負責點火。張嘉田在雷督理身邊站不住，搭訕著也加入了白雪峰的隊伍。要說玩，他也是個愛玩的，可今https://m.hetubook.com.com夜他真的玩不動，他簡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強顏歡笑。偶爾目光一斜掃過去，他看見葉春好瑟縮在雷督理懷中，雷督理正用雙手捂了她的耳朵，兩人簡直要扭成了一股糖。

「嫁了督理了，」他漠然地想，「用不著我了。我再上進，再走運，再一步登天，也高不過他去。她有他了，一輩子都妥了，還搭理我幹嗎？」

葉春好走了，張嘉田繼續躺著，也不唉聲嘆氣了，也不喝酒撒瘋了，單是枕著雙手想天想地、想東想西。

他一輩子都沒這麼沉靜過，連著沉靜到了大年初五，他起了床，人瘦了一圈，還白了，是又白又瘦。若問他這些天想明白了什麼，他是答不出的，只是心如平湖，飛沙走石全都沉了底，表面看上去，就只是一片無聲無色的大水。

他覺得很舒服——這列車內的一切，都讓他覺得舒服。這舒服暫時抵消了他的絕望與落寞，讓他超脫出來，看到了一些更高更遠的新風景。

他這樣橫不講理地亂吃醋，根源還是他愛她，所以葉春好只是覺著頭痛，心裏並不生氣。再說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愛猜忌就猜忌去，愛監督就監督去，她不在乎。

雷督理太愛吃醋了，照理來講，兩人已經訂了婚，互相都做了承諾，總該都放了心才對。然而雷督理與眾不同。她不屬於他的時候，他對她並未見得多麼依戀糾纏；如今她成為他的未婚妻了，他反倒虎視眈眈起來，彷彿她是天下和-圖-書第一美人，誰見了都會搶。

雷督理說：「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身份？他張嘉田不過是我的一名部下而已，他病了也罷，死了也罷，與我的太太有什麼相干？」

雷督理的目光順著他的長腿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他的臉上去。他是想把張嘉田培養成自己的臂膀，只是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培養，這小子居然自己成長起來了。事出反常，就讓他不能不犯疑心病，讓他恨不得把張嘉田的靈魂掏出來，一眼看個清楚明白。

葉春好立刻轉身望向了他：「二哥？你還有事嗎？」

他這樣想著，並不認為是自己冤枉了葉春好。與此同時，雷督理正在訓斥葉春好，也覺得自己有理，也不認為自己冤枉了她。

「他算你什麼二哥！鄰居而已。」

大年初一，他回了家。

他不回答，葉春好也不追問，只對白雪峰說道：「白副官長，我的手太冷了，勞你摸摸他的額頭，看看他還發不發燒。」

雷督理在他面前踱了幾圈，忽然問道：「我給你的那隻懷錶，你還帶著嗎？」

和那些新風景相比，一場單相思的無疾而終，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好。」他幾乎是有些溫柔了，「我明白。你不必回來，在外頭好好地給我帶兵吧。」

他這專列，平時自然是不出借的，如今調它去送張嘉田，也有一種抬舉他的意味在裏面。而張嘉田獨自坐在長官座車內的大紅色天鵝絨長沙發上，先是坐著，坐了片刻他一歪身，像雷督理似的，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