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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聽到這裏，本來也想笑一笑，可臉部肌肉不聽使喚，一定要板著沉著，於是他就這麼一臉傻相地開了口：「這不是……應該的嗎？」

白雪峰連連點頭，然後笑著跑了。

雷督理看了他這方寸大亂的傻樣，哈哈笑了起來，心裏很舒服。小忠臣依舊是小忠臣，紅顏知己依然是紅顏知己，他沒有看走了眼。

張嘉田對著雷督理眨巴眼睛：「我年輕——年輕也算毛病？」

張嘉田自從見了葉春好之後，就有點恍惚，看人家走，他也跟著走，人家進門，他也跟著進門。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莫名其妙地抬了頭，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進了一間大客廳里，而前方的雷督理坐在沙發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張嘉田猛地起立了，對著雷督理行了個軍禮：「多謝大帥提拔！」

雷府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雷督理讓人收拾出了一座小院，讓張嘉田住進去養傷，又派了醫生過去，二十四小時專管他一個人。

「不餓，在醫院吃了飯了。」

白雪峰早已經恢復過來了，如今立刻擰了一條毛巾送過來。雷督理沒接毛巾，只伸出了右手，同時微笑自語：「嘉田的爪子，也真是太髒了。」

蒼白著臉躲在傘蔭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應不應該高興。回想這一段日子，她唯一的感觸，便是雷督理「好狠的心腸」。

幫辦一職，給個八十來歲的老頭子，不會有人抗議，可若是給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和圖書就一定要有人不服了。張嘉田聽了雷督理的話，一顆心怦怦直跳，又喜又怕：「大帥，我行嗎？」

葉春好撐著一把小陽傘，在花園子里看園丁修剪樹木。其實她不看著，園丁也不敢偷懶，她純粹是打著監工的大旗躲了過來。

白雪峰仔仔細細地用熱毛巾給他擦凈了手，雷督理收回手，一邊審視著自己的手指、手心，一邊問道：「太太呢？」

雷督理含笑點頭，又道：「好，你們也都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事情還不算完，你們不許鬆懈，聽見了？」

白雪峰答道：「太太剛往後花園去了，這不是天氣熱了嗎？後花園的草木長得不好，太太要看著園丁修剪修剪。」

張嘉田一聽這話，登時打了結巴：「幫……幫辦？！」

雷督理向後一靠，含笑將他審視了一番，末了說道：「我想，派你當個軍務幫辦。」

此言一出，雷督理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不妥，不禁笑了：「嘉田，我是看你太年輕了一點，你要是多長几歲年紀，就好辦了。」

「大帥……」他不好意思了，「您老看著我幹嗎啊……」

他對雷督理的感情是複雜的，複雜到了此時此刻，越發地不知道是該愛還是該恨。挪動兩條腿走上前去，他逼著自己回過神來，喃喃喚道：「大帥。」

「年輕當然是好事，只不過太年輕了，我怕下面的人不服你啊。」

雷督理說道：「疼也忍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忍一忍就過去了，別用那些鎮痛劑，容易上癮，記住了沒有？」

然後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自己笑著慨嘆：「我不是在做夢吧！我這樣的人，這輩子也能和幫辦倆字扯上關係？」

一省之中，督理最大，幫辦第二。雷督理下頭的幫辦原本是有人的，不過這人年事已高，閑事一概不管，叫名是直隸的軍務幫辦，其實主要任務是在家養老，既不幫也不辦。雷督理不知出於何等考慮，對於這位老人家是不管不理，一切隨他去。所以雷督理麾下這位幫辦，雖有如無，旁人也早忘了幫辦其人的存在。

他這語氣不好，像是質問，然而放在此時此刻，沒有人覺得他是在質問，都只覺得他是憨厚忠義的傻小子。雷督理緊緊握著他的手，又問：「胳膊疼不疼？」

白雪峰品著他這話鋒，心如明鏡：「是啊，府里上下都這麼說，說太太雖然年輕，可是又和善又老成，真是難得。」

「這活兒讓老李去干就是了，太太也真是管得太細。」

他不知道自己前腳一走，葉春好後腳連微笑都不笑了。

於是白雪峰就想這女人倒還真是綳得住——當然，她要是沒有這麼一點城府和本領的話，當初也不會把大帥迷得神魂顛倒。

張嘉田瞪大眼睛望著雷督理，胸中瀰漫了滿腔霧氣，霧氣之中隱露島嶼和山峰。某種預感呼之欲出，但www.hetubook.com.com他不敢深想，只能輕聲地問：「大帥，您……要幹什麼啊？」

莫桂臣師長這時插了一句嘴：「大帥，張師長確實是條好漢，一路上沒叫過一聲苦。」

「我不是說你手下的人，我是說魏成高、莫桂臣他們。」

誰家的夫妻不吵架？年輕的小夫妻，吵便吵了，吵過就算，何至於要一甩袖子就走，從此只當家裡沒自己這個人？虧他不是個皇帝，他若是個皇帝，自己早已進了冷宮了。自己悲不悲，苦不苦，是醒了一夜還是哭了一夜，他全然地不管。自己連著病了好些天，一身的肉都熬幹了，瘦成一把骨頭，他依然不聞不問，宛如不知道。

雷督理一使勁，抓住了張嘉田的右手：「來，到我這兒坐。」

在場眾人立刻齊齊地答應了一聲，然後絡繹地退了出去。客廳里這回只剩了雷督理和張嘉田兩個人，雷督理依然握著張嘉田的手，又問他道：「除了胳膊之外，別的地方受沒受傷？你落到他們手裡，他們打沒打你？」

當真是，好狠的心腸。

張嘉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胳膊：「在醫院里扎了一針杜冷丁，現在不疼了。」

張嘉田不明所以：「啊？大帥要什麼？」

白雪峰也笑了，忍著笑答應了要走，然而雷督理隨即又叫住了他：「你再告訴太太，晚飯預備得清淡一點，我最近腸胃不大好。還有，讓太太別總在那太陽地里站著，曬久了頭疼。收拾花園也不急在這一天，累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就回來吧。」

張嘉田立刻點了頭：「記住了！我沒事，我不怎麼怕疼，扛得住。」

雷督理笑道：「我看你不大行。不過你是個忠肝義膽的小子，我心裏喜歡你，想提拔你。我看，你當了幫辦之後，依舊兼著師長。人家拿你當幫辦看待呢，你就當幫辦；人家拿你當師長看待，你就當師長。橫豎每個月多領一份俸祿，總是好的。你的意思呢？」

雷督理這回不問了，單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那目光簡直有了點含情脈脈的意思。張嘉田看了他一眼，見他正盯著自己，便低下了頭——片刻之後抬起頭再看他，發現他依然如此，只好招架不住似的，又低了頭。

雷督理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餓不餓？」

那笑容應該是誠懇的，雷督理翹著嘴角露著牙齒，大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顯出了眼角淡淡的紋路，幾乎稱得上是「粲然一笑」。

「是。」白雪峰賠笑道，「可太太說李管家歲數大了，讓他滿園子這麼一走走半天，怕累壞了他，所以寧願親自過去監工。」

「他們？」

張嘉田依言坐下了，結果發現雷督理依然握著自己的手。雷督理的手溫涼潔凈，沒有汗，沒有溫度，沒有人氣，相形之下，越發顯得他那手又大、又糙、又熱、又臟。他被雷督理握得很不自在，受了傷的左臂沒有劇痛，完好無損的右胳膊反倒是僵硬了。抬頭望向雷督理，他見雷督理正在對著自己微笑。

張嘉田起身告辭www.hetubook.com.com，往小院里去了。雷督理獨自坐在沙發上，看見白雪峰在門口探頭縮腦地張望，便吩咐道：「去，拿條毛巾。」

雷督理又道：「這一回，你救了我的命啊。」

雷督理向後仰靠在沙發里，肌肉的酸痛讓他行動很不自如，但終究不是真癱瘓，實在想動了，也還是忍痛能動。抬眼先看了看張嘉田那纏著繃帶的左胳膊，他掙扎著向前探身伸手。

「服啊！」張嘉田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手下的人，沒有不服我的！真的！」

雷督理先前和葉春好打冷戰時，想起她就恨，看她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的優點；如今回心轉意了，想起她來，又都是好處。垂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無端地笑了：「你過去告訴太太，讓太太吩咐廚房，下午早點開飯。魏家的廚子不行，我這些天就沒吃飽過。」

張嘉田大睜著眼睛看著他，有了幾分傻相。

張嘉田這回終於笑了一下：「別的地方都沒事。他們那時候根本沒打算對我用刑，直接就想一槍斃了我。後來知道我是個官兒了，他們一合計，可能是覺得我還有用，就把我往空屋子裡一關，再沒管過我。」

「嘉田。」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謝謝你呀。」

雷督理點了點頭：「太太心眼兒好。」

白雪峰尋尋覓覓地找到了她，把雷督理的原話向她複述了一遍。她微笑聽著，白雪峰留神觀察著她的臉，心想這回大帥回心轉意，她定然是要歡樂無限了，然而觀察到了最後，她竟始終只是微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