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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春好一邊把小鑰匙收進皮包里，一邊答道：「我知道的。二哥，你做了幫辦，我還沒有向你道喜呢！」

與此同時，師長也立了功，於是又陞官，成了幫辦，成了現在的他。

他這一彎腰，便把自己的高度降低了，雷督理垂了眼帘看他，這才答了一個字：「賞。」

他是幫辦，他手下有一萬人，整整一個師的兵力，就駐紮在北京城外。

葉春好點頭笑道：「那就妥了。」

進入樓內之後，他抬頭看見葉春好和張嘉田，沒說什麼，只一點頭。雷督理抽了抽鼻子，不知道是被什麼氣味刺|激得清醒了過來，開口向上問道：「等我有事？」

話到這裏，兩人似是談到了山窮水盡。葉春好搭訕著把那寫字檯上的筆筒挪了挪，然後抬頭說道：「我得走了，我……」

林子楓想了一想，然後答道：「那我帶舍妹過去。」

這宅子的房屋堪稱精緻，後頭花紅柳綠的，也有一個花園子。當初張嘉田做了衛隊長，從雷府的僕人房遷去了一處四合院里，都激動得感慨了半天，如今從個四合院搬進了這華麗的府邸里，反倒淡然了。彷彿是拿了一年當十年活，眼界說開闊就開闊了，心氣說高就高不可攀了。

於是抬眼注視了葉春好，他自作主張地換了話題：「你……好像胖回來了一點兒。」

張嘉田也笑了一下：「我不白辛苦。」然後他又說道，「晚上我請客，搬家嘛，總得熱鬧一場。我想請大帥到我那裡坐坐，你也去吧，好不好？」

張嘉田和他對視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連忙一彎腰，小聲笑問道：「大帥，好啦，您給我句話，賞不賞臉啊？」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拔腿就走，且走且ｈtｔｐs://wｗｗ•hｅｔubook.coｍ•ｃom笑道：「我要出門去，可不和你胡鬧了。」

說完這話，他補了個笑容：「我以為大帥在這兒呢。」

葉春好聽出來了，但是裝聽不出，只笑著點頭：「好，你這回搬家，不同於往日的搬家，應該大大地慶祝一次。只是你有沒有找人幫忙？請客這種事情，說著簡單，辦起來就煩瑣了，照理來講，就應該挪到明晚去請，這樣時間上也從容些——」話說到這裏，她猛地停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嘴碎，人家搬家請個客，哪裡就輪到自己嘮嘮叨叨了呢？

張嘉田恍然大悟：「啊——對，我得等大帥。」

有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活得不真實，像是在做夢。但是憑著他的出身和底子，他做夢都夢不到這樣高貴的階級上來，所以這不是夢，這是他的命。背著雙手走在一道深深的長廊里，走著走著，他停了下來，背靠著那頂天立地的紅漆廊柱，他閉了眼睛，覺著有些眩暈。

夢也罷，命也罷，富貴與權勢都來得太突然了，太猛烈了，讓他竟然有些消化不了，招架不住。他讓隨從搬來了一把椅子，然後原地坐下了，揮了揮手，讓他們都退到遠處去。

隨即，她品出了這話里的酸味，當著林子楓的面，她臉色不變，只抬手輕輕一打雷督理的肩膀，做了個打情罵俏的活潑樣子：「我不好看，還是你好看！」

張嘉田聽了這話，卻是含笑默然了——幫辦自然是個大官，可再大也大不過督理去。如果一切可以重來，葉春好也還是要選擇雷督理做丈夫的，這樣一想，這喜事就又顯得還不夠喜。

張嘉田認為葉春好所說的每一句m.hetubook.com.com話都很有理，所以連連點頭：「好好好，行行行，你忙你的，我——」

雙手一拍扶手，他從椅子里彈了起來。昂首挺胸地站直了身體，他背著手，晃著大個子繼續往前走。

張嘉田一手握著房門把手，停在門口，進退不得：「春好。」

雷督理點點頭：「去吧。」

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有跡可循的。他當幫辦，理所當然。

張嘉田笑著抬了頭：「好，謝謝大帥。您去，太太也去。」然後他抬頭去看林子楓，「老林，我不給你下帖子了，不是我怠慢你，一來咱們是好朋友，可以不講那個虛禮，二來是我根本沒帖子，我看完房子就跑過來了。」

「我就是這樣。」她眼睛看著他，心裏有嘆息，語氣卻是若無其事，並且還帶著一點客氣的笑意，「少吃幾口就瘦了，多吃幾口又胖回來。倒是二哥，這些天真是辛苦了。」

張嘉田笑呵呵地答道：「好極了。」然後他轉向雷督理，「大帥，那我告辭了。趁著天早，我回家再張羅張羅去。」

這宅子本是前朝一位遺老的私宅，雷督理在前些年，有一陣子很好賭，並且賭運很不錯，在牌桌上把這處宅子贏了過來，贏過來了，卻又沒什麼用處，便放在那裡空置著。還是葉春好到了他身邊之後，勵精圖治，把這大宅院又一點一點地收拾了出來。

雷督理答道：「你和他站在樓梯上，看著倒是很好看。」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樓梯口，葉春好抬手扶著樓梯扶手，回頭含笑說道：「你到樓下小客廳里等著也成，留在樓上屋子裡等著也成。你不是外人，就自己隨便吧，我得出一趟門去，就不招待你了。」

張嘉田看她笑，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跟著笑了笑，像是瞧出了她的那點兒尷尬：「老白替我辦，昨天就說好了，酒席和戲班子都歸他管。」

葉春好正在用小鑰匙去鎖牆角的鐵皮文件櫃，見他推門進來了，顯然也是一驚：「喲，二哥？」

林子楓聽他叫自己「老林」，感覺十分刺耳，但是沒法挑理，只能點頭答應著。張嘉田這時又道：「老林，你家裡要是有女眷，也一併帶來吧！我那兒沒別的可玩，但是老白派人幫我請戲班子去了，說是能有小蘭芳，這可值得一看。」

葉春好笑道：「他今天早早地就出門去了，熱河的虞都統回承德，他去送送。你要是有要緊的事情找他，就坐下來等等，我猜他一會兒就能回來。」

話說完了，他人也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可雷督理背著手，似笑非笑地仰臉看著他，卻是不說話。

除了這一萬人，他另有餘部留在文縣，文縣也是好地方，四通八達，繁華熱鬧，兵家必爭之地。目前，也歸他管。

張嘉田在宅子里巡視完畢，十分滿意。回頭便來了雷府，要向雷督理致謝。然而雷督理無影無蹤，他一路找來了書房，上樓一瞧，依然是沒瞧見雷督理，反而是看到了葉春好。

張嘉田這才邁步下了樓，臉上換了喜氣洋洋的笑容：「大帥，我這麼早跑過來找您，有兩件事。一是來謝謝您，您賞我的那大宅子，真是氣派極了。我進去一瞧，簡直嚇了一跳！第二件事呢，就是我等不得了，今晚就搬家。搬家得請客，您是我心裏天字第一號的貴客，我來請您晚上到我那新家裡坐坐，您賞不賞我這個臉？」

這話說完，樓外氣喘吁吁地又走進來一個人，卻是林子楓。林子楓一手提著和*圖*書一隻公文包，另一條胳膊上搭著雷督理的軍裝上衣，外頭說是春天，其實已經有了夏天的陽光和溫度，林子楓熱汗涔涔地追了進來，偏又是個高個子，就像一盞路燈似的，只是不放光明，放的是熱力與汗氣。有他比著，越發顯得雷督理「清涼無汗」，似是個無可救藥的病人，也似是個得了什麼道的小仙。

葉春好一直在觀察著他——從他離開北京去了文縣開始，她每次見他，都覺得他像是長大了一點，又像是蒼老了一點，那蒼老是印在眼睛里的，是看過了很多很多的人、想過了很多很多的心事才能熬出來的眼神。她一直活在這風平浪靜的北京城裡，頭上一直有著雷督理的庇護，可單隻是因為管著大大小小的許多事務，便常有心力交瘁之感。張嘉田那樣一個無憂無慮、無知無識的小夥子，忽然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外縣，面對著一幫老奸巨猾的豺狼虎豹，他要耗去多少心血方有今天的成績，可想而知。

葉春好聽了這話，不明所以：「好看？什麼好看？」

雷督理沒穿外衣，是襯衫軍褲的打扮，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孤零零、冷颼颼地站在樓梯前，他像不認識了他倆似的，睜著大眼睛直勾勾地向上看著他們。還是葉春好先喚了他一聲「宇霆」，他才眨了一下眼睛。

張嘉田聽了前四個字，便下意識地一側身，要給她讓路。葉春好見了，便邁步走了出去——走了幾步之後，她回頭看張嘉田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便帶著微笑說道：「二哥不是要等大帥嗎？」

翌日上午，張嘉田進了這雷督理贈送的宅院，背著手內外溜達了一圈，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張嘉田再沒看葉春好，自己顛顛地跑出去了。葉春好不ｈttps://m•ｈetｕｂook•cｏm•ｃoｍ便緊隨著他往外走，只得停下來，因見雷督理不住地打量著自己，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怎麼了，要你這樣一個勁兒地瞧？」

在這位丈夫面前，葉春好不知為何，永遠有種做賊心虛的恐懼。當即把張嘉田拋到腦後，她笑微微地走下樓去，說道：「你回來得正好，二哥等著你呢。」

他是英雄出少年！

迎著那麼一股似有似無的小涼風，他向前走，越走越快，臉上帶著一點微笑，微笑如風，也是似有似無。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音，是隨行的副官和勤務兵跟了上來，一個個的，大氣都不敢出，彷彿幫辦大人是雪做的，氣兒出重了，便要將大人吹化。

「好不好」三個字讓他說得很輕柔，是試試探探地要和她打個商量，有一點懇求的意思。

張嘉田還站在原地，不動：「我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就是想來謝謝大帥。那個——你知道吧，大帥送了我一所宅子。」

這句話又沒說完，因為他目光一轉，忽然發現樓梯下方站著雷督理。葉春好這時把臉轉向前方，也愣了一下。

四周安靜了，只有微弱的涼風吹過。他癱軟在椅子上，細細地聽那風聲，心裏想自己原本只是個赤條條的人，這個人起初是個街頭上遊手好閒的小混混，後來進入大帥府，成了個小聽差，小聽差聰明伶俐會巴結，搖身一變成了衛隊長，衛隊長稀里糊塗地跑去文縣，又成了個師長。師長是不好乾的，但也幹下去了，東拉西扯地弄了些錢，弄了些槍，招了些兵，亂糟糟地湊了上萬人馬。這上萬人馬放在文縣，單是吃飯，就是個不好解決的大問題，然而偏巧北京城裡出了事，這支亂糟糟的隊伍就爬上悶罐車，從文縣城內轉移到了北京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