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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督理聽了這話，低下了頭，拿起刀叉去切盤子里的火腿：「若是我們沒有結婚的話，你現在大概已經離開我了吧？」

白雪峰依然是微笑——他有話也不對著林勝男說，因為林勝男實在只是個小女孩，未必聽得懂他的弦外之音，聽懂了也未必會領他的情，所以只答道：「太太放心，大帥又不是小孩子，總不至於挨餓的。」

葉春好聽了這話，只說：「收起你的甜言蜜語吧，要吃你就好好地吃。反正我是餓著肚子來的，不能和你客氣了。吃完了飯，下午我還要去辦幾樣沽名釣譽的事情，忙得很呢。」

隨即她捂了嘴，彎了腰就要嘔吐。雷督理慌忙退了出去，一邊招呼丫頭、老媽子進去服侍太太，一邊在煙酒臭的掩護下一退到底，直接退到了前院。白雪峰一直跟著他，這時就問道：「大帥，您這是要往哪兒去？」

「還沒鬧夠？」他聽見葉春好半笑半恨地質問自己，「再敢胡鬧的話，我這個姐姐可真不客氣了。」

「你走什麼？」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已經推門走了出去。門外有衛兵站崗，也有副官來回地活動，她臉上發燒，低了頭不看人，一口氣走去了側門。側門外停著她的汽車，她這一趟來，實在像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私自出門會情郎，不成體統，不像話，然而又沒辦法。坐上汽車向後一靠，她一邊望著窗外的風景，一邊想著心事——林勝男一定要在小公館里做外宅，那也沒關係，將來等她生下了一兒半女，她是繼續做她的外宅，還是自立山頭成為另一位雷太太，那也都隨她。她現在簡直不能聽到和想到「林」這個字，只要一聽一想，就必定要厭惡到反胃作嘔。

雷督理答道：「前幾天叫了你幾聲姐姐，你現在就真像個姐姐一樣了。」說到這裏，他又對著她一擺手，「你別誤會，我是說你事事都能為我做到，在你跟前，我可以省下許多ｗｗw.hetubooｋ.ｃoｍ•ｃｏm心力。」

葉春好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面頰：「好啦，別做這個可憐樣子了，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現在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這樣好欺負了？你好好地躺下來，既然沒有公務，你就多歇歇。我不陪著你了，我要走了。」

葉春好抬手捂了嘴，笑得肩膀直抖，笑過之後，她小聲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這聯合會究竟是要做什麼，不過每次開大會，我都可以順便聯絡幾位朋友，我們這些骨幹的照片，還可以上一次報紙，所以我說這是沽名釣譽的事情，參加它，所為的不過是交際和出風頭罷了。」

雷督理答道：「你進去告訴太太，就說我今夜喝了酒，到前院屋子裡睡，讓太太別擔心，早點上床休息。」

「沒錢還敢貧嘴。」葉春好說道，「再逗我笑，我吃完就走，不付你的賬，看你怎麼辦。」

雷督理被她說得笑了：「你要辦什麼沽名釣譽的事情？」

第三天中午，他睡醒了，走去和林勝男說了幾句閑話，見林勝男似是已經度過了那最難熬的幾日，現在已經可以吃點清粥小菜，便放了心。林勝男一不留神，發現他又走了。

葉春好笑著搖了搖頭：「我要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那麼或許當初就只和你戀愛，不和你結婚。你若只愛我幾個月幾年呢，我就快樂幾個月幾年，你若愛我一生一世呢，我就快樂一生一世。你若不愛我了，也很好辦，我們分開就是了。」

「空著肚子就出去了？」她詫異地問白雪峰，「他這幾天怎麼這麼忙？」

說完這話，他等待片刻，沒有等到回答。將一叉子火腿送入口中，他一邊咀嚼一邊抬了頭，卻見葉春好慢慢地喝了一小口湯，低聲說道：「是你先離開我的呀。」

他只對張嘉田那一款的野小子心生嫉妒。

白雪峰領命而去，而雷督理在一間廂房裡獨睡了一夜，睡得伸ｈtｔｐs://wwｗ.hetｕｂoｏk•ｃom.cｏm胳膊踢腿，還挺舒服。到了第二天，他又早早出門，跑去俱樂部打了半天的檯球，傍晚俱樂部里有舞會，他同著虞天佐等人玩樂一場，夜裡又去虞宅，推了半宿的牌九。這回凌晨時分回了家，他根本沒往卧室里走，直接就進了那廂房裡。

雷督理在公事房裡混了一天，晚上又被虞天佐找了去。虞天佐的二姨已經入土，他近日就要啟程回熱河，所以在啟程之前，要盡情地狂歡幾日。

葉春好聽了這話，不置可否——她既然像個姐姐，那麼自然也另有一位是像妹妹的了。她胸中藏著一萬句話，可以刺得雷督理和那位「妹妹」體無完膚，然而此刻，她忍了住，一個字也不肯往外吐。

葉春好立刻撲到床邊捂了他的嘴：「真是好意思，生怕人家不知道嗎？」

葉春好剛拿起了叉子，一聽這話，把叉子又放下了，捂著嘴扭過臉，無聲地笑個不停。雷督理也跟著她笑了：「一說到吃，樂成這樣？」

葉春好鬆了手：「夫妻也沒有大白天這麼乾的……」她的臉越發紅了，轉身背對了雷督理，繼續去扣紐扣。腰間忽然一緊，是雷督理起身挪過來，從後方摟住了她的腰：「春好，我們再躺一會兒。」

雷督理這才回過神來，用叉子紮起一點通心粉，他在吃之前，低聲說道：「春好，我覺得，我很對不起你。」

葉春好穿著一身灰撲撲的厚呢子大衣，圍著一圈銀狐領子，頭髮新修剪了，彷彿是燙過，因為黑亮蓬鬆，一側鬢髮掖到耳後，顯出了面頰清秀流暢的線條。抬手把另一側鬢髮也向後一掠，她自己用雙手捧了紅通通的臉蛋，對著雷督理一笑：「今天好冷。」

她只要對著雷督理這一個人用心就好了，雷督理是所有問題的關鍵。最要緊的是：她還愛著他，還沒有愛夠他。

雷督理看著她：「比結婚好？」

這時夥計進了來，將一盤https://www.hetubook.com.com通心粉送到了葉春好面前。葉春好一邊伸手去拿胡椒粉，一邊去看雷督理，卻見他像呆住了似的，拿著刀叉，盯著桌面只是不動。

葉春好沒有鏡子，自己摸索著理了理頭髮，然後走去衣帽架前，穿大衣，拿皮包：「我走什麼？你還好意思問！我若是在這裏真待上一天，晚上你回了那邊去，小姨太太能饒得了你？」

葉春好終於扣好了那些啰里啰唆的小紐扣。低頭抹了抹前襟的皺褶，她拍了拍雷督理的手：「清靜的地方倒是有，我也願意奉陪，可是你能真這麼辦嗎？」說到這裏她轉過了身，低頭對著他說道，「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夫妻，可誰家的夫妻是這樣偷著見面的？你敢說，你能堂堂正正地回家？」

白雪峰笑道：「大帥是這樣的，一忙起來就忙得不得了。」

雷督理在她手中小聲笑答：「怕什麼，我們是夫妻。」

雷督理在虞宅又鬧到了夜裡十一二點，這才回了帽兒衚衕。進門之後聽聞林勝男還沒有睡，他便帶著滿身的煙氣、酒氣走去了卧室，意思是要給小太太請個安。哪知他剛一進門，林勝男便抬手在鼻端猛扇起來：「臭死了，你身上這是什麼味兒？」

雷督理躺在床上，喘息著笑道：「我叫人送水進來。」

雷督理不假思索，直接搖頭：「沒有。」

這時茶房進了來，送上菜牌子請二人點菜。葉春好知道雷督理大概也有若干年沒有下凡到這種小菜館子里吃東西了，大概不懂這個行情，便也不讓他為難，自己接了菜牌子看了看，直接點了兩人份的飯菜。雷督理含笑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等那茶房帶著菜牌子退出去了，葉春好問他道：「你總這麼瞧著我幹什麼？」

他不說，葉春好也感覺到了，只是覺得這話不便出口，說出來像是諷刺他。可他自己既然已經先說了，她便點了點頭：「現在想想，還是戀愛的時候好。」

他上下打和*圖*書量著她：「沒多久。」

雷督理聽了這話，越發地想笑：「那你們這班婦女聯合起來，就是為了吃嗎？」

「我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他依然摟著她不放手，口中喃喃說道，「只有我們兩個，一起睡個三天三夜。」

白雪峰此言不虛，雷督理確實沒有挨餓。不但沒有挨餓，他坐在番菜館子的雅間里，還正預備著大嚼一場。今天他有點微服私訪的意思，只帶了兩名便裝的衛士，衛士還都留在館子外頭的汽車裡。獨自一人坐在雅間，他靜等了片刻，直到門帘一動，葉春好閃身走了進來。

進門之後，葉春好先問他道：「等了多久了？」

雷督理仰臉看著她，低聲喚道：「春好……」

自顧自地往通心粉里加了幾樣佐料，葉春好吃了幾口，見雷督理依舊是發獃，便將那通心粉盛了一小碟子送到他面前：「想吃就說，幹嗎這麼直勾勾地盯著看？」

葉春好抬眼望向他，壓低聲音笑道：「婦女聯合會下午開大會，我們這班太太、小姐，作為會中的骨幹，總要在一下午吃完上百塊錢的汽水點心，才能散會。」

葉春好站在地上，頭髮蓬亂，臉紅紅的，低了頭去扣旗袍肋下的紐扣。一邊系，她一邊低聲埋怨：「你看你，弄得髒兮兮的，這地方又是處處不方便，也沒法子洗。」

小白臉拉著太太往婦女聯合會去了，雷督理一時空閑下來，又想干點這個，又想玩點那個，反正是無論如何不肯回帽兒衚衕陪小太太。

後來，五表姐嫁了人，再不露面，而他越長越大，越長大越招女人的愛，也早把五表姐忘卻了九霄雲外。若不是葉春好方才忽然顯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樣，讓他心中一動，否則他大概永生永世都想不起這樁舊事了。

兩人這樣有說有笑地吃完了一頓飯，葉春好毫不留戀，說走就走。雷督理落後她幾步，眼看著她上了汽車，還看見了汽車內那位二十多歲的小白臉汽車夫。他記得這小白和圖書臉好像是姓韓，也為葉春好開了好一陣子汽車了，但是他對此毫無意見，一點也不猜忌，或許是因為這個細皮嫩肉的小韓太「小白臉」了，瞧著實在不大像個男人。

家裡從來沒人敢打他，他算是受了她的欺負，並且未做反抗，由她將自己欺負到底。

五表姐其人是不值一提的，令他心動的是其他的一些什麼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他也說不清楚，總而言之，葉春好方才那種姐姐式的姿態神情，忽然給了他一種刺|激性，讓他對她重新一見鍾情。

葉春好欠身伸手打了他一下：「不許你再說話……」然後她坐下來，忍著笑又問，「你身上有錢沒有？」

雷督理不說話了，默默把那一小碟通心粉吃了個乾淨，然後才抬了頭，又對葉春好竊竊私語起來。

「那也不能不吃飯呀。」

葉春好自顧自地扣紐扣，不回頭。於是雷督理就把臉貼上了她的後背，後背暖融融的，金絲絨旗袍上附著她的香氣，有脂粉香，也有肉體香，兩種香氣混合了，讓雷督理恨不得閉了眼睛，一頭扎進她的懷抱里去。

夥計將飯菜絡繹地送了上來，雷督理喝了幾口湯，忽然說道：「我們這樣子，倒是有點像當初戀愛的時候。」

雷督理嘿嘿嘿地笑了起來，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舊事——那時候他有多大？十二歲還是十三歲？記不得了。那時候雷家的人丁還算興旺，親戚往來也多，有個已經訂了婚的五表姐，常愛和他鬧著玩。那年夏天，他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睡午覺，身上只蓋了一絲半縷，五表姐悄悄地溜進房來，也沒和他真怎麼樣，單是把他從頭到腳地摸了一通。他醒了，也想去摸她，然而被她狠狠地打開了手。

「還有吃。」

她不提雷督理那座小公館，也不提那小公館里的林勝男。雷督理今天給她打了電話，她便約了他到這裏來吃午飯。既是奔著午飯來的，那麼若是能夠一團和氣地好好吃一頓，那就算是她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