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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眼睛倒是射不出那什麼光，不過太太，我說句老實話，您這幾天可是不如之前那麼白凈。肚裏懷了男孩兒的，就是您這個樣兒。」

葉春好忍著笑扭開臉：「我不告訴你，你自己照鏡子去！」

雷督理人在天津，並沒有感受到林氏兄妹的怨氣。其實那怨氣附著在電報上，已經是接二連三地發向他了，但他一直沒有正眼看過電報正文——只要林勝男與林勝男腹中的孩子還都活著，他便敢放心大胆地把這位小太太徹底地忽略不計。

林子楓看著她的笑容，聽著她的言語，心中只覺五味雜陳：「他怎麼會比你好看？」

白雪峰瞧出雷督理的意思了，所以今晚在接了電報之後，他自己先翻譯好了讀上一遍，然後才上樓走到了卧室門前。門內有著隱約的笑聲，笑得直喘，他當即停了腳步，以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可是凝神靜聽了片刻，他又發現那笑聲和喘聲都漸漸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低語。

雷督理甩掉了腳上的拖鞋，然後一抬腿滾上了大床：「不一定，就說我有事！」

他心裏有了數，這才打了個立正，喊了一聲：「報告。」

然後他沒了別的事，推門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在心裏罵：「雷一鳴，你他媽的是死在天津了嗎？」

這天下午，林子楓果然來了，來了也沒什麼事，純粹就是為了看妹妹一眼，看過就走。但是林勝男這回叫住了他，讓他看自己的臉：「哥，你瞧我。」

林勝男得意地抿嘴笑：「誰讓我懷的是個小男孩呢？人家都說懷了小男孩的女子，就會像我這樣變醜，我也沒有辦法啦！」

林子楓笑了：「好，很好。」

林勝男看著她：「真的假的？你別騙人。」

爭寵，她沒爭好，讓老女人把丈夫勾搭去了天津，她自己又在日益變醜，怎麼想都是對不起哥哥，所以在得知自己可能要生兒子之前，她是又慚愧又心虛的。

她得意揚揚地說道：「我這幾天是不是變醜了？」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在桌子上拿鏡子，沒拿到，便拉開抽屜，從抽屜里找出了一面圓鏡照ｍ.ｈetubｏｏk.ｃoｍ•cｏm了照自己，「人家說，這就表示我懷的是兒子。」

她這話沒說完，因為雷督理忽然笑道：「剛想起來，有件東西是要給你的。你等著我！」

雷督理既然回了北京，那自然是不能不來看望她的，然而一進門，迎面就看到了一個圓滾滾的黃臉女子，定睛一瞧，才認出她是林勝男。林勝男處在這個時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婀娜的，這一點雷督理倒是很體諒，可不看她的體態，只看她的面孔，雷督理也還是要皺眉——他自己從小到大，一直是個標準的美男子，相應地對待女子，要求便也很高。林勝男現在的模樣，美醜姑且不論，首先就有點不乾不淨。這不乾不淨的罪魁禍首，乃是鼻樑面頰上的片片斑點，於是雷督理就問她道：「你這臉是怎麼了？」

林勝男見他回了來，若不是懷著身孕，一定就要樂得跳起來了。笑眯眯地看著他，她答道：「我變成醜八怪了，是不是？」

「你騙人！」林勝男將滿腔怨恨忍到此刻，終於是忍無可忍，簡直氣得要哭出來，「我知道你又要去找那個老女人！你看我變醜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門內傳來了雷督理的聲音：「進來。」

雷督理猛地聽到了「老女人」三個字，先愣了愣，隨即才反應過來，沒生氣，反而是想笑：「她要是老女人的話，那我豈不是成老太爺了？」他伸手拂亂了林勝男的頭髮，「乖，我哪有那麼多時間總去陪她？我是真的有事，不信等你哥哥來了，你問他去。」

雷督理當真下床去照了鏡子，結果望著鏡中人，他先是啞然失笑，然後跳回大床上抱住葉春好，把臉蹭向了她的臉：「這都是你給我的，我現在還給你。」

林勝男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這是從哪裡說起的話？難道你那眼睛會射X光，能看進我肚子里去不成？」

這話一出，雷督理卻當真停了動作。葉春好一邊喘粗氣一邊坐起來，抬手把頭髮往耳朵後面撩：「算你識相，要不然啊——」

雷督理和葉春好和-圖-書如此過了十幾日，然而天津終究不是他的大本營，他再樂不思蜀，也終究還是要回北京去。

「我不信我不信。」林勝男真氣哭了，用手滿臉地擦眼淚，「你要是敢走，我就——我就——我就一直哭下去，哭死給你看。」

「怎麼就丑了呢？」她放下鏡子，無論如何想不通，「難道我也要老了嗎？」

連著在醫院里住了三四天，她實在是住得膩煩了，自己灰頭土臉地出院回了家。終究還是家裡好，又寬敞又溫暖，上上下下的僕人們專伺候她一個人。花團錦簇地把好衣服穿戴起來了，她攬鏡自照，就見自己那張臉原本是蒼白的，如今不知怎的，改了顏色，有轉為黃黑的趨勢，而且面頰鼻樑上隱隱出現了一層斑點，鼻子眼睛明明還是先前的鼻子眼睛，可瞧著就是不對勁兒，就是添了幾分丑相。

林勝男搖搖頭：「你先給我預備一盆熱水，我要洗把臉。」

「我敢拿這話騙您嗎？不信您多找幾個養過孩子的問問，是不是有這個話？」

然後不等雷督理髮問，他自動彙報了電報內容：「問大帥什麼時候回去，那邊要等著大帥過十五。」

林勝男一聽這話，登時急了：「你又要走嗎？」她連連地跺腳，「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讓你走！我不許你再去找葉春好！」

然後他又道：「我還有事，你好好休息。」

然而雷督理見她活著，並且活得挺好，並且還有可能給自己生一個兒子，便輕鬆愉快地放了心。留下來吃了一頓午飯，他又彎腰把耳朵貼上林勝男的肚皮聽了聽。據說那胎兒現在已然會動，有時甚至還會踢動她的肚皮，但雷督理實在是沒聽到任何動靜，便直起腰笑道：「大概他現在正睡覺呢。」

雷督理把錦盒打開，送到了她面前：「小皇帝給的。」

白雪峰輕輕地推開房門，向內邁了一步——就只一步，因為人家夫妻二人正親熱著呢，他這個副官長一路直走到人家床前去，那不是專等著討人厭嗎？抬頭望向房內的大床，他見雷督理穿著襯衫長褲，兩條腿伸在地上，還不能算和-圖-書是衣衫不整，然而向後倚靠在葉春好懷裡，他的臉上印著數處紅跡，看那痕迹的形狀，正是一枚枚的口紅唇印。而床帳低垂了一半，葉春好正好陷進了一片陰影里，而且垂著頭，瞧著便是面目不清。

她放了鏡子，順手在抽屜里一摸，摸出了個巴掌大的玻璃相框來，框子里嵌的是雷督理的一張戎裝照片。她拿起照片看了看，扭過臉望向哥哥，快樂地一笑：「其實宇霆長得比我好看，如果真生了個小男孩，千萬要長得像他才好。」

話音落下，雷督理下床出門，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夾著個扁扁的大錦盒進了來。葉春好看那盒子的形狀，猜他今天出了一趟門，大概是給自己買回了一條項鏈，可那錦盒雖然瞧著是十分華麗的，可顏色略微地有些黯淡，瞧著又不像是嶄新的首飾盒子，便笑問道：「你給我拿來了什麼寶貝？」

她彷彿明白了一點丈夫冷落自己的原因，這時老媽子輕輕地推門進來了，送來了一碗阿膠雞湯：「太太，您午飯就沒好生吃，現在喝點熱湯吧。」

林勝男搖了搖頭，只是笑，不說話——她才不要什麼重謝呢，她要的是他離開葉春好，安安心心地和自己在一起。

「什麼事？」雷督理問他，態度是平靜的，可是微微地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葉春好知道他今天出門去了日租界的張園，以拜年的名義，去見了宣統皇帝。他去拜訪宣統皇帝，並不是對於前朝有什麼眷戀，完全只是一種交際，而且並不白去，多少總能得些賞賜回來。伸手接過錦盒，她見盒子里擺著一隻累絲嵌玉的金項圈，就放下盒子拿起項圈，反覆地看了又看：「這倒是件稀罕東西，不知道是哪個娘娘戴過的呢！」

雷督理四腳著地地爬到了她面前：「我怎麼了？」

林子楓果然來了精神：「還有這種說法？」

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林勝男怔怔地站在房內，透過窗子見他走得頭也不回，便一吸氣，又流出了兩滴極大的眼淚。

老媽子放下雞湯，走到她近前，彎腰仔細端詳了片刻，末了，一張臉上堆和_圖_書起了笑容：「太太啊，您這模樣，瞧著像是要生小子呀！」

她對哥哥的話，從來都是無條件贊同，今天卻是難得地提出了異議。林子楓見她一提「宇霆」二字，兩隻眼睛就要放光，一顆心便是一軟，決定順著她說話：「是的，沒錯。」

他從來沒這麼嚴厲地對她說過話，所以林勝男在淚光矇矓中看見他沉了臉，嚇得立時閉了嘴。

老媽子說完，喜滋滋地出門離開了。林勝男喝了幾口雞湯，雖然不是很信那老媽子的話，可心裏還是有些歡喜，不知不覺地增長了食慾，竟然連湯帶肉吃了個精光，這回再看鏡中自己那滿臉蓄勢待發的斑點，心中也不那麼惆悵了，又想：「等宇霆回來了，我得把這話告訴他，要不然，他還以為我是無緣無故就變醜了呢。」

林勝男接到了天津那邊打過來的慰問電話，更生氣了——那電話甚至根本不是雷督理本人打過來的，是白雪峰「奉旨傳話」，可是誰要聽白雪峰的聲音？反正她是不要聽！

葉春好是孤單狼狽著來的，走時卻是隨著雷督理上了專列，擺足了督理太太的譜，偏還故意珠光寶氣地裝扮了，把那隻金項圈也戴上了。而她在這邊擺譜，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消息立刻就傳到了林勝男耳中。林勝男現在書也不讀了，先前的女伴們也斷了來往，成天不是在家裡悶坐養胎，就是聆聽她哥哥的教誨，本來她就是個單純的人，如今又生活在這樣封閉的環境里，腦子裡越發沒了其他的事情，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兩件：一件是怨恨詛咒老女人葉春好，另一件是盼望丈夫快些回家。

老媽子愣了：「喲，您好好的怎麼想起洗臉來了？」

雷督理又道：「最討厭女人拿這些把戲來要挾我！你小小年紀，學點好吧！」

然後她抬頭說道：「既然你把它給了我，我可要把它收起來了。」

這話要告訴宇霆，也要告訴哥哥。她從小就知道哥哥一個人養家糊口，很不容易，所以她自己處處也都力爭上遊，想給哥哥臉上添點光彩，讓哥哥知道他不是白忙。先前上學讀書時，考試考和圖書個前三名，那是力爭上遊；如今嫁了人，那麼她努力地爭寵生兒子，也算是另一種的力爭上遊。

雷督理聽了這話，很高興：「你若真是給我生出個兒子來，那我一定重重地感謝你。」

她在桌旁坐下了，把圓鏡往抽屜一塞：「我也是剛聽說的，據說很准呢！」

葉春好連忙躲閃：「誰要給你了，是你求去的！還鬧？還鬧？」她笑著亂踢亂打，「再往我臉上亂蹭，我可惱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態度自然，並不是綿里藏針的樣子，便繼續寬衣解帶：「我納妾和別人納妾不一樣，我不是有苦衷嘛。」然後他起身脫了褲子，爬上床去，「那孩子本來還不錯，現在快要被她哥哥挑唆成潑婦了，我一想起她來，就要頭疼。等過些天回去了，還不知道她要和我怎麼鬧呢！」說到這裏，他拽過了棉被，「別提她了，咱們睡覺吧。」

雷督理一皺眉頭：「胡說八道！大過年的，你死給誰看？誰許你說這個字的？你也上了這麼多年的學，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說話連個忌諱都沒有？」

「我是去忙公務。」

哥站住了，開始瞧她，並且等著她的下文。

白雪峰看了他這個靈活的身手，沒敢笑，答應一聲便退了出去。而他剛一走，葉春好便發了話：「你可真是的，見人的時候，也不提前照照鏡子。」

白雪峰答道：「大帥，北京那邊又來電報了。」

林勝男認認真真地反駁他：「宇霆比我眼睛大，比我眉毛重。小男孩當然是濃眉大眼比較好，要是小女孩就沒關係了，眉毛淡了可以拿筆畫一畫。」

雷督理答道：「你的東西，自然是你收。」然後他走到床邊坐下來，開始解自己的襯衫紐扣。葉春好倒是不急著去收這件寶貝，把項圈重新放回錦盒裡，她暫且把盒子放到了床旁的小梳妝台上，又無意似的感慨道：「說來簡直有些荒謬，我們一夫一妻的時候，動不動就是吵吵打打；如今你在外面納了個妾，我們反倒和睦起來了。」

「那倒沒有。」

林勝男答道：「我的臉好像沒洗乾淨，我再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