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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楓慢慢地扭過頭去，在一隊便衣衛士之中，看見了雷督理的影子。

「我聽我媽說，我二姐生得挺順當，說生就生了。」

雷督理終究還是進了病房，看了林勝男一眼。

恍恍惚惚地喝了一點湯水，她微微地睜了眼睛，看見哥哥還在身旁，便重又閉了眼睛，喃喃地低語：「哥，我疼死了。」

「那我妹妹怎麼遭了這麼大的罪？」

林子楓搖了頭：「不知道。」

他把剪刀往桌子上「噹啷」一扔，又看了那小屍體一眼，然後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往外走了。

林子楓怔在了原地，兩隻眼睛盯著妹妹，心裏也想跟隨上她，然而雙腳像是長在了地上，死活邁不動步子。走廊遠處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音，白雪峰聞聲望去，忽然興奮起來：「大帥來了！」

林子楓聽到這裏，心如刀割，然而臉上還要保持著平靜——不但平靜，甚至還得微笑：「他在回來的路上呢，等他到北京時，你應該已經讓他當上父親了。」

林勝男聽了這話，糊著涕淚的蒼白小臉，居然笑了一下。

「那我再喝兩口。」她的聲音輕得只剩了一絲兒氣息，「我有了力氣，好使勁兒生。生完就好了……媽也放心了……」

白雪峰不知道他這話是在問誰，也不敢接。這時，林子楓忽然開了口：「大帥瞧瞧勝男吧！勝男難產了一天兩夜，差一點就死了。醫生剖開了她的肚子，才取出了孩子。」

白雪峰站在雷督理身後，心裏有點害怕。

單手扶著牆壁，他低頭走出了病房，白雪峰猶豫了一下，跟著他也出了去。林子楓隨著他們走，不憤怒也不挽留，只輕輕地坐在床前，低頭看著妹https://www.hetubook.com.com妹。

難得有產婦家屬這樣痛快地同意手術，那洋醫生也不耽擱，立刻就讓看護婦把林勝男推進了手術室。林子楓惶惶然地站在走廊里，也不知道妹妹活著進了去，還有沒有命出來再見自己一面。心中回想起前塵舊事，他再看看自己身邊——自己身邊，就只站著一個白雪峰。

在麻|醉|葯的作用下，林勝男依然昏睡著，他看過之後，又「唉」了一聲，回頭問林子楓：「如果早一點送進醫院進行手術，孩子也許就能活下來了吧？」

有人給他遞了一根香煙，他接過來吸了幾口，回頭一瞧，瞧見了白雪峰的臉。

忽然間地，他明白了什麼叫作「欲哭無淚」。

話音落下，他又嘆了一口氣，嘆得很沉很痛：「瞧著也不缺少什麼，怎麼會沒活呢？」

林勝男已經在劇痛之中失禁了。

產婆吩咐看護婦將林勝男翻了身，自己挽起袖子出了手，在她腰間脊背用力地按摩。林勝男下身赤|裸，林子楓實在是不能不迴避了，只得退到了門外等待，同時就聽房內的妹妹猛地慘叫出了聲。

白雪峰聽了這話，當即轉身往院門口跑，一邊跑一邊喊：「來人！太太要上醫院，快把汽車開出來！」

「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嗎？」

她活著，可是從她腹中取出來的嬰兒，卻是已經死了。

她說的是兩個字：「宇霆。」

白雪峰低著頭，極力地要迴避那具小屍體：「是。」

他剛到了青島，剛上了嶗山，就被兩封電報催了回來。他自己是沒玩成，他的孩子也沒活成，出了醫院鑽進汽車，他幾乎是癱在了座位上，而和*圖*書從醫院到家的這一段路，白雪峰暗暗數著，感覺他嘆了能有一百多聲。

雷督理轉身望去，看見一名看護婦用白瓷盆端出了個血淋淋的小東西，小東西有頭有四肢，正是個首尾俱全的小人兒。白雪峰低了頭不敢看，雷督理卻是走上前去，俯身很仔細地瞧了半天。

雷督理扭頭望向了白雪峰：「沒活？死了？」

白雪峰一臉同情地看著他，心想我又不是接生婆子，我哪兒知道。

「這孩子長得像我。」他忽然說道。

林勝男在長久地咬牙切齒之後，五官已經走了形狀，闔目昏睡的時候，也有了一種猙獰相。天亮之後，她醒了過來，轉動眼珠看見了哥哥，她將蒼白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林子楓先是望著她發愣，然後才讀懂了她的唇語——她發不出聲音了。

「在路上呢。」他柔聲答道，「從青島到北京，也是很遠的路，火車也得走一陣子啊！」

雷督理沒有得到回答，倒也沒再遷怒於旁人，單是向後退了幾步，背靠著牆壁，又連著嘆了幾口氣。他此時真是沮喪透了——還是那句老話，沒有孩子，他怎麼當父親呢？當不上父親，怎麼傳宗接代呢？傳宗接代不成，那不就斷子絕孫了嗎？他搜刮積攢下來的這一大片家業，不就沒人繼承了嗎？

雷督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幾乎是連走帶跑地衝到了手術室門口。見了林子楓，他第一句話便是：「勝男生了？」

若是放在過去，她這便是一屍兩命的結局，但林子楓聽了那產婆的建議，讓洋醫生立刻對林勝男實施了剖腹術。白雪峰跟著來了，聽聞那洋醫生要把小太太的肚皮豁開，嚇得毛骨悚然——他和-圖-書活了將近三十年，沒聽說誰家媳婦生孩子，是要開膛破肚的。

一個小時之後，她再次發出了斷斷續續的慘叫，因為陣痛捲土重來，這一回的疼法和昨天又不一樣了，她死死抓住了哥哥的手，口中發出「嗬嗬」怪聲，身下則是漫開了溫暖的鮮血與羊水。產婆和看護婦一擁而上，開始動手接生，林子楓則是再次退出了產房——站了沒有一分鐘，他忍無可忍了似的，一推門又進了去。

林子楓顧不得避嫌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他端著一小碗參湯，用小勺子一點一點地餵給妹妹。五勺參湯喂進去，順著嘴角能流出三勺。屋子的門窗都關著，潮熱得如同蒸籠，還混雜著血腥與尿騷。

林子楓知道那燈滅的含義，立刻向前邁了兩步。果然，手術室的大門開了，看護婦推出了病床上的林勝男。林勝男還活著，然而整個人像是枯萎在了被褥之中，一層薄薄的黃白皮膚緊繃在顴骨上，她微微張著嘴，隱隱露出了雪白的牙。

雷督理似乎是根本沒留意林子楓的話，單是唉聲嘆氣——他真的是難過，比當不上巡閱使還難過。沒有孩子，他怎麼當父親呢？

白雪峰知道他現在正在受煎熬，所以不再計較他的無禮：「年前生了個丫頭。」

「你二姐是不是生孩子了？」他沒頭沒腦地問道。

雷督理直起身來，仰天長嘆：「買口小棺材，把他埋了吧。」

林勝男聽到這裏，似乎也深以為然，重新閉了眼睛。

進去之後不過一分鐘，他慌裡慌張地沖了出來。一眼瞧見院子里的白雪峰，他走腔變調地叫道：「老白，情況不大好，你快預備汽車，我送勝男去醫院！ｍ.hetuboｏk.cｏｍ.coｍ」

雷督理見林子楓面如死灰，不比他妹妹好看多少，便轉身又去質問白雪峰：「你們怎麼不早點送她進醫院？」

就在這時，那撫摸著林勝男肚皮的產婆忽然「咦」了一聲，林子楓立刻望向了她。產婆轉過身，用不甚標準的中國話對他講了幾句，他大概聽明白了意思，當即有點慌神：「胎位變了？那怎麼辦？」

手術室門外的小燈亮了許久，終於滅了。

在產房裡，他守著林勝男，一直守到了天黑，又守到了天明。

「挺好的一個小男孩。」他又說。

林子楓抽完了一根煙，整個人像踩在了釘板上，不停地只是動。忽然間地，他又沖回了產房。

林勝男年紀尚小，發育未全，骨盆狹窄，兼之胎位不正，又忽然地大出血，讓日本產婆也束手無策。及至汽車把她送進外國醫院里時，她腹中的羊水也將要流幹了。

林子楓看著他，腳抬不起，話也說不出。而雷督理睜大了兩隻眼睛，顯然是很亢奮：「是男孩還是女孩？」

林子楓把小碗交給了老媽子，攥著她的手答道：「再忍一忍，都是這樣的，忍一忍就熬過去了。」

其實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不知胎位是什麼，所有關於女子生產的知識，都是在方才的幾個小時內學習的。林勝男的胎位，先前一直是很正的，如今折騰了幾個小時，胎兒竟在腹中換了姿勢，有了橫生逆產的危險。

林勝男的肚子從半夜開始疼，疼到第二天下午，依舊沒有要生的跡象。她被那陣痛折磨得只剩了一絲兩氣，褲子早脫了，下身蓋了一條床單，床單上也是血跡斑斑。又因為她並沒有大出血，羊水也還沒有破，所以日本產婆一時也沒有辦和圖書法，只得帶著看護婦守在一旁，時時觀察著她的情況。

林勝男「嗯」了一聲，睜開眼睛望向了他，又道：「我這回是真的要生了，宇霆還不來瞧我嗎？」

林子楓沒回答，只轉身從老媽子手中要回了那半碗參湯——他不能說話，他只要一開口，就也要哭出來了。

白雪峰張口結舌——誰家的女人不是老老實實地在家生孩子？無緣無故地，誰能想到要送她上醫院呢？況且他已經給她找來了北京城裡最貴的東洋產婆——總理家的三個小少爺，可都是那婆子給接生的。

可惜了，那孩子已經長得要什麼有什麼，如果能活的話，一定會是個挺好的小孩。可惜了，太可惜了！這是一件讓他越想越惋惜、越想越難過的事情，難過到了這般地步，他哪裡還有心思去看林勝男呢？

這麼一想，做父親真是比做巡閱使還更重要、更緊迫。腦海中又閃過了那個用白瓷盆裝著的小身體——一具要什麼有什麼的小身體，除了生命。

白雪峰抬手向前一指：「您看，那是不是……」

瞧過之後，他直起身，長嘆了一口氣：「是個兒子。」

妹妹是他一手養大的，除了上頭的老母親，他就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林子楓依舊是一言不能發，於是白雪峰替他做了回答，回答的聲音很低，是個報告噩耗的語氣：「回大帥的話，孩子……沒活。」

雷督理沒有再去看望林勝男。

「是。」

依著雷督理的要求，醫生讓看護婦用一隻搪瓷大托盤，把那具小屍體又送了回來。托盤放在一張冰冷的白桌子上，雷督理俯身站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拿著一把細長銀亮的剪刀，翻來覆去地撥動著那小屍體的頭顱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