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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放下話筒，轉身快步走回餐廳，卻見雷督理趴在桌子上，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這是她此生與哥哥的最後一段對話。一小時后，她死於突發的產後大出血。

雷督理怔了怔，只說出一個字來：「慘。」

雷督理張了張嘴，像是要回擊，但抬頭看了她一眼之後，他又把頭垂了回去：「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沒事去什麼青島。我若是在家，早早就把她送進醫院里去，直接開刀把孩子取出來。要是按我這麼辦，那孩子未必就活不成。」說完這話，他把那半截香煙摁熄在了煙灰缸里，「已經長齊全了，頭髮指甲都有，差一點就能活了。可惜，太可惜。」

林子楓沒說什麼，掛斷了電話。

雷督理聽了這話，不再多問，繼續向內走去，想要先看看林勝男。白雪峰緊跟著他，倒是想起了一些更具體的問題：「大帥，小太太是放在家裡停幾天呢？照理說，怎麼也得停上三天，可現在天氣這麼熱，您看……」

「怎麼」之後，他沒說出下文來，只道：「那我得趕緊去一趟。這他媽的，兒子沒到手，還搭上了個姨太太，子楓這回還不得瘋了？」

林勝男面無表情地看著哥哥，看了良久，才發出了極輕極輕的聲音：「兒子……」

林子楓再次往雷府打去了電話，接電話的人依舊是白雪峰。白雪峰聽了他的聲音，當即答道：「大帥還沒醒——」

「媽也高興，還想過來瞧你，我沒讓。wｗw.hｅｔｕbｏok•cｏm.coｍ你現在需要靜養，媽過來了，問東問西的，對你反而不好。」

他聽見白雪峰倒抽了一口冷氣，但是不為所動，繼續平靜地說：「我負責她的後事，不必他管。但他和勝男畢竟夫妻一場，勝男死了，我不能不告訴他一聲。」

天亮的時候，白雪峰估摸著雷督理睡得差不多了，便大著膽子把他搖了醒，告訴他道：「大帥，小太太……沒了。」

雷督理又看了看林勝男，心裏也有點難過，可因為還有個早產夭折的兒子死在了前頭，已經消耗了他大部分的傷情愁緒，所以他此刻難過得有限，只嘆道：「唉，可憐的小東西。」

他認定了葉春好此刻是幸災樂禍的，因為她裝扮得很美，精氣神也充足。

雷督理搖了搖頭，輕聲說道：「給我拿瓶酒。」

林子楓拼了命地微笑：「小少爺早回家了，奶媽子喂著他呢。你好好地養身體，養好了才能出院回家看兒子。」

葉春好低頭看著他，心裏也懷疑他憋了一肚子邪火，正在尋找開火的對象，而自己正是一個好靶子。理了理漆皮包的細帶子，她正色說道：「你和你那姨太太的孩子夭折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請原諒，我無法對你們表示同情。你若是沒有食慾，那坐在這裏休息休息也好，這幾天你日夜奔波，想必也該疲憊了。」

她對哥哥是完全信賴的，聽了這話，便又閉www.hetubook.com.com了眼睛。

林子楓這些天一直是在妹妹的床旁坐著，此時也依然是這樣坐了。眼睛看著妹妹枯瘦的小臉，他在心裏說：「勝男，你安心地走吧。哥哥知道你想他，你別急，哥哥一定想辦法，讓他早早地去見你。」

葉春好聽著他這一番話，就覺著他不像是在痛惜一條小生命，更像是不甘心。而且無論是痛惜還是不甘心，這裏頭都完全沒有林勝男的事。可她想自己憎惡林勝男是理所當然，雷督理卻不該對林勝男如此無情啊！

這他就沒辦法了，他只能通過電話告訴林子楓：「大帥剛喝了酒，現在醉得睡了。」

林子楓這回誰也沒叫，誰也不找，自己設法把妹妹的遺體運回了帽兒衚衕。小公館里有幾個年紀大些的老媽子，幫忙給林勝男擦了身體。新衣服倒是有的，大丫頭春蘭做主，挑了一套最時興的，讓老媽媽給她穿了上。

林勝男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說：「媽……」

「太太不是生孩子生了一天兩夜嗎，這就已經耗去她大半條命了，進了醫院接受手術，這又是一件大傷元氣的事情。兩下一相加，她昨晚在醫院里，忽然大出血，就……就沒搶救過來。」

白雪峰答應一聲，讓廚房預備了酒菜，又把雷督理請去了餐廳。雷督理依然是沒食慾，空著肚子只喝酒，白雪峰站在一旁搜索枯腸，想要找兩句動聽的話來勸勸他，可這方面的話語素來沒有儲備，www.hetubook.com.com所以他想了半天，覺得說什麼都不大合適，只好作罷。

雷督理坐在沙發里，長久地抽煙喝茶，頭始終是垂著的，並且一直一言不發。白雪峰熬了這幾天，此刻實在是累得挺不住了，便悄悄地溜去了副官處睡覺。葉春好從樓上卧室下了來，走到客廳門口向內望了望，問他：「你還沒有吃午飯吧？」

她對他是末世狂歡式的愛，愛一天算一天，不敢做天長地久的打算。

「我把你害了。」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轉成了號啕，「我把你嫁給那個畜生，我害死你了……」

林子楓握住了她的手：「他馬上就到。你再睡一會兒，你睡醒了，他就來了。」

小半天之後，她又睜了眼睛，眼前只有哥哥一個人。

轉身慢慢走了出去，葉春好並沒有大獲全勝的喜悅，只是警告自己千萬別昏了頭——這半年來，她和雷督理過的簡直是蜜月一樣的生活，然而她始終是留著一個心眼，始終是防備著雷督理再次翻臉無情。

然後他掛斷電話，搖搖晃晃地走去了上房。幾把椅子上面搭了門板，林勝男就躺在那門板上，周身穿得很整齊，臉面頭髮也都梳洗得利落。她在死時，並不知道自己將死，所以神情竟然很安詳，春蘭給她撲了點粉，所以她瞧著還比平時好看了一點。

雷督理不說話了，心想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來安慰安慰我？我是死了個兒子，不是死了條狗。你就算恨林勝男，可也不該對和*圖*書我的兒子幸災樂禍啊！

雷督理慢慢地抬了頭，看她穿著白底紅點子花紗長衫，手裡挽著個亮晶晶的小漆皮包，宛如一朵花，或者一隻花蝴蝶，臉上也是白裡透紅，顯出了氣血充足的精神模樣。

他盯著手指間的半截香煙，把那話重新說了一遍：「孩子生下來就死了，你知道吧？」

眼淚忽然涌了出來，他摘了眼鏡抬手去擦，然而越擦越流，越擦越多。最後用雙手捂了臉，他俯下身去，嗚嗚地哭出了聲。

雷督理這時已經走進了上房。低頭看著門板上的林勝男，他嘴裏答道：「那就儘快，只要別太錯了禮數，怎麼快怎麼辦，也別吝惜錢，這孩子畢竟跟了我小一年，現在死得又怪可憐的，我讓她走得風光一點，也算對得起她。」

白雪峰一聽他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要把這件差事交給自己，並且話里還有「別吝惜錢」四個字，心中就是暗暗地一喜：「是，大帥。」

雷督理看著白雪峰，並沒有大驚失色，只像是還沒睡醒：「勝男沒了？死了？」

餐廳外的電話忽然響了，他快步走出去接電話，電話是林子楓從醫院打過來的：「大帥能不能立刻過來一趟？勝男……勝男很想見他。」

林勝男睜著眼睛，眼珠枯澀，眼眶的皮膚鬆弛泛青，滿頭長發凝結成了凌亂的一團。林子楓走到床邊俯下身去，對著她的眼睛微笑：「大帥說了，晚上就過來。」

林子楓回到了病房。

白雪峰連忙答道：「你等著，我這就htｔｐs://ｍ•ｈetubｏok.com•com叫大帥過來聽電話。」

然後，他又無聲地問她：「勝男，你瞧見你兒子了沒有？黃泉路上，你倆做個伴兒吧。」

看過之後，他重新垂下頭去，嘴裏咕噥了一句。葉春好沒聽清楚，便走了進來問道：「你說什麼？」

他打斷了對方的話，只說：「勝男死了。」

葉春好點點頭：「我知道，白雪峰告訴我了。」

雷督理擰起眉毛，彷彿是萬分不能理解：「怎麼——」

雷督理也說不上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總之就是累，累得站不起躺不下，就只剩了呼吸的力氣。白雪峰睡醒了一覺，又回到了他面前，彎腰說道：「大帥沒歇一會兒？」

妹妹死了。

然後他又說道：「你不能讓他總在這兒陪著你，上午你昏迷的時候，他守著你坐了好幾個小時。」

白雪峰連忙服侍他洗漱穿衣，一陣風似的把他卷進了帽兒衚衕的小公館里。進門之後，雷督理滿以為會遇見林子楓，然而這公館里的僕人卻告訴他道：「秘書長回家去了。他家老太太聽說姑娘沒了，登時就不行了。」

她只剩了幽幽的一口氣，聲音輕弱得如煙：「哥，他呢？」

發完這一句感慨，他轉身往外走，正在這時，前院忽然起了亂鬨哄的聲音。白雪峰聞聲跑了過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氣喘吁吁地又跑了回來：「大帥，林子楓一時半會兒地過不來了。林家剛派了人過來報信，說他家老太太得了急性的腦出血，也……也沒了。」

林勝男閉了眼睛，微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