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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林家慘劇始終是不聞不問，彷彿與林家人生活在兩個世界里。雷督理早就看她有大將之風，現在越發認定她是個人才，真有理性，真綳得住。他這回沒敢太任性地對她開火，也是因為看她冷靜得駭人。她越是一字不多說，他越是有了一點顧慮。

「你再休息幾天，也沒關係。」雷督理低聲說道，「你這一回也真是……」

張嘉田現在對待雷督理，是很小心了。

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於是他一轉念，心想橫豎已經帶上一個無關人士了，索性再加一個子楓，子楓現在怪可憐的，自己應該給他一點特別優待。子楓和春好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倒也沒關係，等到了北戴河，讓嘉田和子楓單住一間別墅，別和春好見面，也就是了。

張嘉田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就只是垂了頭微笑。

想到雷一鳴，他胸中的一團火猛地流向四肢百骸，讓他瞬間力大無窮。他攥起拳頭，手臂幾乎痙攣。

雷督理抬起右手，輕輕撫摸了那電話機的話筒。電話機是最新款的德國造，機身漆黑的，話筒也漆黑，有著修長流暢的線條。手指肚蹭去了話筒上的一處指紋，他收回手，扭頭望向了張嘉田：「你前幾個月一直在躲著我，怕我質問你為何違抗軍令，是不是？」

「去哪裡玩？」

林子楓在這世上的親人，於一天之內，死絕了。

雷督理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我想帶你出門m.hetubook.com.com玩玩。」

雷督理在寫字檯后坐了下去，忽然有些後悔，心想有春好陪著我，我帶他幹什麼？

葉春好的聲音響了起來，溫暖親切：「在一個家裡待著，怎麼有事還要打電話？說吧，你有什麼消息急著告訴我？」

既是如此，那張嘉田審時度勢，就壓下情緒，只講實際。此刻進了門，他抬頭對著雷督理一笑：「大帥。」說完這話，他向前又走了幾步，「您總這麼著可不成，我瞧您好像比前幾天又瘦了。」

在他的心腹部下之中，白雪峰已經算是最合他心意的人，如果白雪峰都礙了他的眼，那麼其餘人等便足以讓他持槍掃射一番了。此地的天氣討厭，此地的人也討厭，他忽然想遠遠地逃一逃——逃的時候，可以帶上葉春好，連白雪峰都不要。

林子楓低了頭：「是她自己沒福，大帥也節哀吧。」

雷督理不再多說，只苦笑了一聲。

林子楓告辭退出，自去辦事。雷督理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見窗外驕陽似火，令人一望便要焦躁，實在不是什麼好風景。

張嘉田，以及其他的許多人，都是近來才得知督理的姨太太懷了身孕，好像剛知道還沒幾天，便又得到了小公館里母子雙雙殞命的消息。雷督理所受的打擊之大，是顯而易見的，旁人想勸，可又不知從何處下嘴。張嘉田看著他，也覺得這安慰的話不好說和-圖-書。

他就是死，也得拽上雷一鳴！

可他不能死。

張嘉田沒再回答，只哧哧地笑出了聲音，又向上一舉右手，做了個發誓的手勢。雷督理也笑了，一邊笑一邊轉過了身，背對著他走向了寫字檯：「明天我和春好去北戴河，你若想去，就帶你一個。」

說到這裏，他搖搖頭，「唉」了一聲。

所以在逃離北京城的時候，他也一定要帶上她：「去北戴河住幾天吧！別墅都是現成的，我們去晒晒太陽，洗海水浴。」

在家裡坐了幾天之後，林子楓重新出現在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一直看進了他的瞳孔里去：「真的？」

他先前對雷督理也一直是加著小心的，不過小心和小心還不一樣，先前張嘉田對他是真不敢惹，也真惹不起。他翻了臉，真能把張嘉田一擼到底，打回原形。

雷督理獃獃地望著寫字檯，隔了片刻，才又說道：「我現在想起勝男來，真是後悔。早知如此，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北京。勝男這個孩子，走得也真是可憐。」

他這還不能算是家破人亡，可離這四個字也差不太遠。林家一直人丁稀少，可家裡放著個咳嗽氣喘的老太太鎮宅，早晚還有嬌滴滴的妹妹上學下學，大節小假的，別人家熱鬧，他家也一樣熱鬧，林子楓就覺著自己是拖家帶口的人，日子和生命都很充實，不冷清。

聽筒里傳來了葉春好的笑聲：「曬太陽我是不敢領https://www.hetubook.com.com教，我躲太陽還躲不過來呢！不過洗海水浴我很同意，我還沒有到海灘上玩過。」

自從見了那具頭髮、指甲俱全的小屍體之後，他就一直打不起精神來。若是打個比方來形容他的心情的話，那麼大概像是煮熟的鴨子飛走了，留下他拿著筷子張著嘴，連根鴨毛都沒嘗到。他失落，他空虛，他覺著自己是受了老天的騙，吃了天大的虧。

林老太太和林勝男的後事，雷督理一手包攬了過去，不勞他費心。他確實也掙扎不動了，等媽和妹子都入了土，他把家裡多餘的僕人辭退了幾個，然後將院門一關，自己坐在廊下望天。天是一碧如洗的大晴天，一絲雲彩都沒有，廊檐下的鳥籠子里，一隻小黃鳥在單調地鳴叫。一隻大花貓飛檐走壁地跳進院子里，東張西望地喵喵叫了幾聲，沒有叫出那個平時總給它餵食的老太太，便飛檐走壁地又離去了。

雷督理聽著她的聲音，心裏稍稍地舒服了一點——只是「稍稍」而已。

放下電話，他站在原地，無緣無故地又出了神，直到房門開了，白雪峰輕輕地走進來，說道：「大帥，幫辦來了。」

他憋氣窩火，但又找不到可遷怒的對象，有心對著葉春好開火，然而葉春好這些天表現得無懈可擊，不給他開火的機會。房門開了，白雪峰像個鬼似的飄進來，無聲無息地給他換了一壺新茶，他回過頭，看著白雪峰的臉，心和-圖-書中忽然一陣膩煩，然而未等他將一個「滾」字說出口，白雪峰已經訓練有素地又飄出去了。

況且，他也日益地離不得她了。他愛她，他可以確定這一點。

至於目的地，西山太近，而且此時山上避暑的人太多，不是首選，太遠的地方也不敢去，他是一省的軍政首腦，只要離開了勢力範圍，就有危險。

現在張嘉田也還是怕他翻臉，因為雷督理終究是他名義上的上峰。雙方若是鬧掰了，那麼如何收場？反正是不好真刀真槍地打一仗，那不成內訌了嗎？

雷督理又道：「你很久沒有關心過我了，今天怎麼長了膽子，主動上了我的門？」

「唉……」這些天他嘆出了成千上萬聲的「唉」，「唉」過之後，他走到電話機前，把電話一直打到了葉春好跟前：「太太。」

林子楓答道：「多謝大帥體恤，但我感覺自己已經恢復過來了，總悶在家裡，反倒更煩惱，不如出門做做事情。」

想到這裏，有那麼一瞬間，他也想死，找她們去。

張嘉田立刻答道：「我想去，把我帶上吧！」

房外是驕陽似火的天地，房內卻是陰涼幽暗。張嘉田抬眼望向雷督理，發現他睜大了清炯炯的眼睛，正凝神注視著自己，便招架不住了似的，垂下眼去，微笑了一下。

張嘉田的右腿一晃一晃，磕著旁邊的桌子腿，桌子腿長，他的腿更長，人高馬大地杵在那裡，他站沒站相。聽了雷督理的問話，他終於hｅtuｂｏok.ｃom•cｏｍ抬了頭，直視了對方的眼睛：「沒別的事，也不要什麼，就是過來瞧瞧您。」

「那好，你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就出發。」他告訴她。

雷督理又問：「是為了我來的嗎？還是另有別的事情？要錢？要槍？還是給你哪個部下要官？」

媽是因為妹妹才死的，妹妹是因為雷一鳴才死的。

他把妹妹去世前幾天的一舉一動都打聽清楚了，妹妹在雷府怎麼撲了空、回家之後怎麼哭，他也全問明白了。

雷督理側身站在他的前方，面對著桌上那台烏黑的電話機，聽了這話，他自己抬手摸了摸臉，說道：「我這是苦夏。」

「大帥怎麼不出京玩玩？」他忽然提議道，「這幾天又沒什麼要緊的公務，您哪怕去西山住兩天呢，也比在家裡憋著強啊！」

除了臂上多了一圈黑紗，他的服飾和面貌，乃至神情，都和先前無異，只是又瘦了一圈，模樣瞧著不僅薄情寡義，並且還像是有著十幾年的大煙癮。雷督理坐在寫字檯後頭，抬頭審視著他，他也觀察了雷督理——雷督理也瘦了，瘦得下巴有了尖，並且怏怏的，瞧著也不像是悲痛，似乎純粹只是受了一場打擊。

他又想如果妹妹沒有嫁給雷一鳴的話，現在大概正在準備高中的入學考試，媽也還在那上房屋裡，慢悠悠地做著針線活。妹妹前途正好，將來一定會得個斯文書生做丈夫，媽的年紀也不很老，總能夠再活好些年。

可是現在，老的、小的，全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