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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雷督理始終就沒給她這個說話的機會，她冷眼旁觀，也感覺他變得陌生起來，不再像那個和自己好一陣歹一陣的渾蛋丈夫了。彷彿是受了什麼驚嚇或者暗示似的，他忽然和所有人都拉開了距離。

把托盤往地上一放，她端起一杯熱可可，送到了他的嘴邊，低聲催促道：「二哥，快喝，喝了有力氣。」

話音落下，她瞪了雷督理一眼，心裏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眼能不能被雷督理所察覺，但既是要做這個發脾氣的樣子，就得把脾氣發足了才行，要不然，便不能算是一場好戲。

三分鐘前，他費了天大的力氣，忍著周身的疼痛，爬上了車廂正中央的小汽車。他的兩條腿依然是伸不直，人就矮了一大截。佝僂著身體爬上車頂之後，他憑著這樣兩條腿，顫巍巍地半蹲起來。天窗就在他的前上方，他極力伸長了唯一完好的右手，向上扒住了天窗的窗沿。

雷督理枕著雙手仰卧在長沙發上，眼睛閉著，然而人人都知道他沒有睡。沒有睡，而又擺出了個睡的姿態，便足以證明他現在沒有歡聲笑語的好興緻。

小枝答道：「快到十二點了，您不是晚上也沒正經吃晚飯嘛。」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鋌而走險一次了。她的雙手、雙腿依然很疼，也知道自己很可能會破了相，但是和雷督理一樣，她現在也顧不得自己這副皮囊了。

火車一刻不停地飛馳，葉春好對著自己的影子發獃。不知過了多久，小枝輕輕地走進來，給她和雷督理各送了一杯熱茶。葉春好見她來了，不動聲色，自顧自地端起茶杯喝茶，而小枝小聲問道：「太太，夜深了，您和大帥要不要吃點夜宵？」

事情發展到如今，一切都還是順利的，她只盼望著張嘉田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夠脫逃成功。他若是逃生不成，萬一有人從他身上搜出了自己的首飾，那麼後果——無論是他，還是自己——都不堪設想。

士兵之一答道：「回太太，幫辦一直沒出過聲，可能是睡著了吧。」

那時他去刺殺洪霄九，跳牆出來時，兩隻腳踝全扭傷了，可因為怕得要死，不也還是一口氣跑回家去了嗎？

雷督理躺著，她在一旁坐著，兩人一言不發，然而這僵持比什麼鬥爭都激烈。小枝半路進來，給葉春好的雙手換了一次葯。葯是藥膏，薄薄地塗在手背上面，能給她帶來一點涼意。而她低頭端詳著手背上的幾處水泡，忽然問道：「小枝，幾點了？」

連腦袋帶肩膀，這回全見了天了。

然後她轉身離去，兩名士兵倒是不急著返回，而是站在這車廂連接處抽起了煙捲。

穿過了幾節長車廂，葉春好又走到了那貨車廂的門前。這回她叫開了車廂門，都沒往裡進，只對著那裡頭的兩名士兵一招手。兩名士兵立刻顛顛地跑了出來：「太太。」

葉春好做了個驚訝的表情：「這就夜深了？」

張嘉田張開嘴湊上去，咕咚咕咚地喝光了一杯。葉春好這手放下空杯子，那手把另一杯可可也送了上去，依然是低聲地催促：「快喝！」

她這一趟本是出來玩的，身上並沒有帶什麼值錢東西，支票本子倒是有，但她不敢開了支票給張嘉田，因為這支票的來去都是要有記錄和交代的，她怕他將來拿著她葉記的支票一進銀行，就會被雷督理的人抓起來。

他把所有的力氣都運到了這兩條手臂上。手指硬成了鋼鉤，肌肉硬成了石頭，他的手臂漸漸蜷曲，身體漸漸升高，兩隻腳也先和*圖*書後離了車頂。溫暖的夜風拂動了他染血的短髮，他抬起右手，把胳膊肘架到了天窗窗框上，然後用力向上一撐！

聽了這話，她沒追問，單是說了一聲「好」，然後把糖果、餅乾往他懷裡一塞，起身便走。張嘉田也沒有做出留戀姿態，她剛走，他便摸索著取出了自己腰間的小摺疊刀。

葉春好對著手背吹了幾口涼氣，然後站了起來，賭氣似的，提高了聲音說道：「那你跟我去餐車，幫我弄幾樣飯菜給張幫辦送去。這人這回撞到了槍口上，先前的功勞是一筆勾銷了，一條性命也未必能保住。趁著他還有命吃喝，我沒別的可報答，只能是讓他做個飽死鬼吧！」

他望著上方車頂，眼睛睜開了，但是沒有起身。葉春好回了來，他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他斜了眼睛去看她的手與臉，心裏知道她的手一定很疼，額頭上也可能會落下傷疤。

那時候能，這時候自然也能。

葉春好在車窗前坐了，因為怕雷督理從自己臉上看出破綻來，所以扭頭只往窗外望，偶爾沉沉地嘆息一聲。

督理專列一路轟隆隆地行進，聲勢頗雄，然而車廂之內，卻是安靜至極。

因為幫辦如今已經不成人形、動彈不得了。

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他開始用胳膊肘支著身體向前爬。火車行駛得飛快，大風在他頭上呼呼地刮。他扭過頭左右地看——火車剛駛過了一小片平原，此刻兩側又出現了石頭山。這樣的地勢是沒法往下跳的，跳下去就能摔個腦漿迸裂，但他也不敢在這貨車廂的車頂上久留，因為這車廂就是一層厚鐵皮，他在上面略微一動，下面的人就能聽見動靜。

葉春好帶著小枝去了餐車，要了兩大杯熱可可，又往裡面多多地加了糖，糖果和ｗwｗ.heｔｕboｏｋ.coｍ.cｏｍ甜膩的小餅乾也一樣要了一包，然後大模大樣地穿過專列，走進了最後一節貨車廂。

右手攥了攥，兩隻腳也動了動，他想自己真到了那死到臨頭的時刻，應該也能拼了性命逃出幾步去。

然後她向前湊了湊，低聲說道：「火車這一路都不會停，你只能想法子跳車逃走。我給你的小刀子還在嗎？你用它把繩子割斷，然後不要動。現在鐵軌外都是石頭地，跳出去會摔死人，等到外面地勢好些了，我再來一趟，設法支開衛兵，你再想法子開火車門逃命。」說到這裏，她回頭看了一圈——貨車廂和客車廂構造不同，而且光線不足，她這麼掃了一眼，竟是沒有找到車門位置。倒是張嘉田忽然開了口，聲音又啞又輕：「我有辦法。」

葉春好瞥了雷督理一眼，說道：「我吃不下。」然後她站了起來，又道，「我再瞧瞧二哥去！誰知道等到了北京，他要受什麼發落呢！」

但他倒也未見得有橫眉怒目的表情，單是淡漠地躺著，對於葉春好，也是客客氣氣地視而不見。葉春好白天未經他允許，私自去見了張嘉田，回來之後就一直等著他發難——她已經準備了一肚子有理有據的好話，自信即便不能說得他回心轉意，至少也能讓他暫緩動作，讓張嘉田多活幾天。

她管著自己，盡量不說那個「死」字，因為雷督理並沒有流露出要槍斃張嘉田的意思，「埋了」二字，是她派小枝偷聽回來的。

「沒有。」

「沒有，幫辦自從上了火車，就沒說過一個字。」

葉春好從小枝手中接過托盤，藉著一隻小電燈泡的光芒，她找到了角落裡的張嘉田。

與此同時，張嘉田已經轉移了位置。

雷督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忽然就躺不住了。

和*圖*書士兵知道督理太太是個和藹的人，不會對著自己耍官太太的威風，便老實地搖了頭：「回太太的話，一直也沒人來替我倆，我倆都渴著、餓著呢。」

張嘉田那頭臉上的鮮血都乾涸了，受過重擊的皮肉則是腫脹變形，讓他看起來如同鬼怪。葉春好不敢問他能不能走——她怕他其實已經斷了腿，其實已經不能走。

兩名士兵聽了這話，想都沒想，立刻便排著隊走了出去——太太是可以信任的，即便太太不可信任，那麼憑著她和一個小丫頭，也絕無放走幫辦的本事。

支票不能開，手頭的鈔票也沒有幾張，幸而她這愛美的年輕太太出來度假，隨身總還攜帶著幾樣珠寶，縱是拿去賤賣了，也能換得一陣子的飯錢。軍政兩界的事情，她所知甚少，不知道張嘉田一旦逃了，會逃到什麼樣的天地里去，不過她又想，只要這人是活著的，那就得吃飯，既是要吃飯，那自己給他把盤纏預備足了，就絕不會錯。天津那位趙老三，一直替她管理房產出租的事務，這人對外自吹是為雷大帥做事，其實從來沒見過雷督理，一心一意地只為太太服務。她若是想秘密地再接濟張嘉田一筆款子，那麼趙老三家，便是最安全的中轉站。

若是真不能走，那不就只能留在這火車裡等死了嗎？

葉春好見了他們，嘆了口氣：「你們就這麼坐在地上睡覺？有水喝嗎？」

葉春好答道：「你們快去喝口水吧，再拿點東西回來吃。我是來給幫辦送晚飯的，這地方黑黢黢的，怪嚇人，我也不敢久留，你們快去快回，聽見沒有？」

於是，他咬緊牙關，決定繼續前行。

右手抓緊窗沿撼了撼，隨即，他把變了形的左手也伸了上去。

刀子小小的，殺人是絕不夠，可刀刃挺鋒利，他慢https://www.hetubook.com.com慢地切割，很快便把手腳上的麻繩都割斷了。

疼是她活該，真要落下傷疤了，那也沒什麼。他對這個女人感情複雜，他看她看的是心。他對她愛恨交織，為的也是她那顆心。

他光顧著去看她的心了，哪還有精神去留意她臉上是否多了道疤？

小枝的腕子上也戴了一塊手錶，這時就低頭看了時間：「太太，已經八點鐘了。」

與此同時，幾節車廂之外的長官車廂里，沙發上的雷督理忽然睜開了眼睛。

葉春好絮絮叨叨地盤問兩名士兵，盤問了足有五六分鐘，末了才滿面憂慮地點了點頭，說道：「算了，橫豎也快到北京了，我也不見他了，有話，讓他等著對大帥說吧。」

兩名士兵在這陰暗憋悶的鐵皮盒子里站得百無聊賴，所看守的犯人只剩了一絲兩氣，又絕不用他們多費一分心思。無可奈何，兩人抱著步槍，只好席地而坐打起了瞌睡，忽然聽見有人來了，他們連忙睜了眼睛站起身：「太太！」

「也沒罵大帥？」

車廂里亮著電燈，她從漆黑的車窗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面容愁苦，瞧著是十分地悲哀，除了悲哀，再沒別的情緒。

說完這話，她款款地走出了車廂，小枝並沒有跟上去，只把葉春好的茶杯端起來送去了餐車——葉春好平時不是那種離不得丫頭伺候的少奶奶，如今主僕二人動輒一起行動，瞧著有點不大自然，所以葉春好提前囑咐了她，讓她這回不必跟隨自己。

而雷督理躺在長沙發上，依然是沒反應。

「他沒叫疼叫苦嗎？」

葉春好向後退了幾步，示意他們把車廂門關好。彷彿是怕張嘉田會聽到聲音似的，她帶著兩名士兵，向後又退了幾步，盡量站得足夠遠了，這才小聲開口道：「這一陣子，幫辦的情況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