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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霄九像是被他問住了，愣了愣，然後才講述了他這兩年的經歷——那一夜他被張嘉田用亂刀捅去了大半條命，鮮血淌的滿床滿地都是。而他當時認出了這刺客是雷一鳴身邊的人，又知道這雷一鳴這些年飽受了他的壓迫，如今既然敢派人來殺他，必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定要置他于死地。

副官答應一聲，小跑著下了樓。張嘉田見狀，便停了筷子問道：「那個師長，是你外甥？」

張嘉田直視著他的眼睛：「找誰報仇？」

「我還以為你會去殺雷一鳴。」

「在。」洪霄九看看他，又看看滿桌的殘羹剩飯，問：「沒吃飽？再給你來一桌？」

「那接下來，你們是想怎麼樣？」他問道，「是你帶著我去見洪霄九，還是讓我在這兒等著洪霄九來？」

所謂「老大」者，自然就是他的長子張寶玉。然而，張嘉田搖了頭：「不用，真要有事，帶十個他也沒用。讓他留下來陪著你，我帶小馬去。」

張嘉田站了起來：「一桌不夠，能來多少來多少吧！實不相瞞，我的人這些天都跟我遭了大罪，現在有了好的，我不能一個人吃獨食。」說完他對著馬永坤的方向一偏頭：「瞧瞧我那個副長官，哈喇子都淌到腳面上了。」

而且正如雷一鳴所料，他要來的那一百萬軍餉，也真的引來了貪婪的外賊與內奸。

手指點著一處刀疤，洪霄九說道：「本來一刀就能完事的活兒，讓你幹了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稀爛，倒是差點兒把我的腸子豁出來。真是，你原來連雞都沒殺過吧？」

為了保住自己這一條性命，他隱姓埋名，錢不要了，兵也不要了，逃出直隸的時候，他身邊就只剩了一個隨從。至於他那個外甥曹正雄，倒真是他的親外甥，外甥青年從軍，五年來，戰功約等於零，直到迎來了洪霄九這位小舅舅，曹正雄才一步步地出息起來——此地位於幾省交界，幾乎是個三不管的地帶，曹正雄凡事全聽洪霄九的話，該打仗就打仗，該收稅就收稅，該招兵就招兵，該訓練就訓練，成績斐然，舅舅也因此成為了外甥的靈魂。

鎮子不大，張嘉田三步兩步就走過了這條小街，然後一轉彎，看見一座二層木樓，樓上掛著飯店的幌子，算是本鎮最為輝煌的建築。樓內靜悄悄的，一個客人也沒有，只有士兵在各個轉角處站著崗。在那位長官的引領下，張嘉田抬腳踩著那吱嘎作響的樓梯，一路走上了二樓。

長官笑了笑，說道：「張師長別誤會，舅老爺特地提前囑咐我們了，讓我們轉告您一句話，說是冤有頭債有主，他知道當初誰是東家誰是夥計，要算賬，他也找東家算。」

隔著這張桌子，張嘉田拉過椅子，面對著洪霄九坐了下來。張嘉田是窮途末路的人，已經沒有那個興緻再來裝腔作勢聲東擊西，所以迎著對方的目光，ｍ.ｈeｔuboｏｋ•cｏｍ.com他直接發了問：「你找我來幹什麼？」

說完這話，他轉向前方，率先邁了步子：「走吧！」

洪霄九皺起了兩道濃眉：「小子，真看出你是雷一鳴帶出來的人，交人不交心，就知道個用。你跟他學壞了，你知不知道？」

「他還活著？」張嘉田開了口，「那他的命可是真夠大的。」

因為洪霄九滿頭的短髮都花白了。

洪霄九這一路走來，走的乃是一條血路，然而他並不渲染，只用三言兩語講了骨幹，多餘的感慨一句也沒有。他不多說，張嘉田也不多問。一鼓作氣吃了個飽，他最後問洪霄九：「這飯館讓你包了？」

「這跟你沒關係。」

「那時候我跟雷一鳴好，雷一鳴讓我干，我就干。」

「廚子都還在吧？」

這話說出來，在場這些人里，除了張嘉田心如明鏡，其餘眾人都是聽得糊裡糊塗。而張嘉田環顧了四周，見對方那些穿著破衣爛衫的士兵層層疊疊，把自己這一小幫人包圍得密不透風，便嘆了一口氣——伸脖子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事到如今，他多活一時算是賺一時，多活一秒算是賺一秒，走一步看一步，萬事都身不由己了。

洪霄九一點頭：「對，是我外甥。」

張嘉田一聳肩膀：「你不殺我，我就活著，還能怎麼樣？」

「那你還干？」

洪霄九一揚眉毛一撇嘴，做了個不以為然的鬼臉說道：「你想殺雷一鳴，我也想殺雷一https://www•ｈetｕbｏｏk•ｃoｍ•com鳴，算得上是志同道合，為什麼不能交個朋友？」他搖晃著站了起來，抄起酒壺向前一送，又說：「你的意思呢？」

張嘉田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大太陽，確定了自己身在光天化日之下，應該不至於白日活見鬼，低頭又看了看對面這位長官——長官有汗有氣有影子，也確實不是什麼借屍還魂的怪物。

洪霄九慢條斯理地系了紐扣：「那你的膽子倒是不小，不怕殺我不成，反倒送了你的小命？」

張嘉田向後一靠，冷笑著說：「我殺誰，殺不殺，都與你無關。你想留我一條命給你當槍使？那你也是打錯了算盤。你想想，我要真是一條好槍，雷一鳴幹嗎還要滿世界的追殺我？雷一鳴用不了我，你就能用得了？不怕我炸膛崩了你？」

張嘉田坐直了身體：「難道你不是想用我去打雷一鳴？你從昨晚就跑過來等著我，難道等我過來交朋友？」

說完這話，他嘿嘿嘿地笑出了聲音，一邊笑，一邊抬手解開褂子紐扣，扯開衣領露出了一大片胸膛。他肩寬背厚，胸膛也寬闊，前胸赫然留著三四道鮮紅的刀疤，每一道刀疤都只有二指來長，不是砍出來割出來的，是用刀尖扎出來的，可是因為皮肉下頭還有肋骨擋著，所以刀尖不能繼續深入，只能扎破他的皮肉，卻刺不|穿他的心肺，要不了他的性命。

張嘉田答道：「怕。怎麼可能不怕？」

說完這話，張嘉田見桌上有飯有菜ｍ•ｈetubooｋ.cｏm.cｏm有酒，酒杯也都是現成的，就伸手抄起酒壺倒了一杯。酒是燒酒，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頓時覺得，彷彿有一股辛辣的火苗順著他的喉嚨往下燒，一直燒進了腸胃裡。精神稍稍振奮了一點，他放下酒杯，不喝了。

洪霄九點點頭：「對，專為了招待你。」

張嘉田看著他，看了好一陣子，最後，起身伸手把酒壺奪了過來：「論年紀，你算是我老大哥，第一杯酒，應該我給你倒。」

那長官把摺扇一收，笑道：「請張師長跟我走一趟吧，也不用您多走，舅老爺昨天晚上到了本鎮，就在前頭那條街上等著您呢！」

雷一鳴做了萬全的準備，他卻是完全地措手不及，慌亂之下，只能是逃。他流血流得奄奄一息，肚皮被刀子扎穿了，腸子也流了出來，縱有親信把他收拾完整抬進了汽車裡，可他哪有力氣再去調兵遣將進行反擊？

洪霄九反問道：「那我要是不殺你呢？」

「那一夜跳進你家裡的人是我，往你身上捅刀子的人也是我。你要想宰了我報仇，那就是現在了。」他抬頭去看洪霄九，「要不然等我緩過了這口氣，你想殺我就得等下輩子了。」

頭髮花白了，眉目卻還沒變，虎背熊腰的高大身量也沒有變。洪霄九端然坐在一把大太師椅里，他抬眼將張嘉田打量了一番，然後向旁邊一伸手：「張師長，請坐。」

洪霄九答道：「報仇。」

二樓的桌椅全都撤了，只在正中央留了一桌。服裝鮮明的hetubook.com.com士兵荷槍實彈分列左右，護衛著桌旁坐著的一名便裝男人。張嘉田停在桌前，看著那人，第一眼，沒有認出他是洪霄九。

張文馨立刻說道：「讓老大跟著你。」

「那你和雷一鳴後來怎麼又鬧掰了？」

馬永坤當即一抹嘴：「沒有。」

洪霄九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忽然抬頭吩咐身邊的副官：「去給師長發封電報，就說我今晚在這兒再住一夜，明天回去，張師長跟我一起走。」

說完這話，他欠身向前，把洪霄九的酒杯斟滿了。洪霄九搖晃著坐了下去，卻之不恭，受之也無愧。拿起筷子又對張嘉田說了一聲「請」，他自己先夾了一大筷子菜塞進了嘴裏，而他既然鼓著腮幫子大嚼起來了，張嘉田也就不必再客氣——連著好多天沒吃過正經飯菜了，他現在對著這滿桌沒了熱氣的本地佳肴，也饞得有些發昏。

洪霄九聽了這話，卻是微微地一笑：「照理來講，應該先找你報仇，不過念在你當時還是個連殺人都不會的崽子，我不和你計較，饒你一命。」

張嘉田一點頭：「對，沒錯，在那之前，我是連雞都沒殺過。我手上第一回沾血，就是殺你。」

張嘉田聽到這裏，徹底死了那火拚的心。洪霄九從昨晚就張開口袋等著他了，等到如今，萬事俱備，怎麼可能容許他再逃脫出去？把心事都壓到了心底，他把面目平靜了一下，回頭對著張文馨說道：「你留下來管著隊伍，我去一趟。」

「你這兩年，一直就在你外甥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