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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雷一鳴被士兵用擔架抬進了汽車裡。

張嘉田作勢要走：「那我告訴他一聲去。」

「走了？」張嘉田對著他一瞪眼睛，「死了！」

然後他的思緒又落回到了葉春好身上。他想自己須得立刻聯繫到她，除了她，這世上也許再沒有別人能制得住張嘉田了。自己手裡有妞兒，還有葉文健，不信控制不住她。

張嘉田冷笑了一聲：「別拿春好當幌子了，放不放你，我說了不算，得聽洪霄九的。洪霄九說了，讓你拿錢買命。」

「一千萬。」

彷彿在冥冥之中，他和他天生的有羈絆。

張嘉田聽到他這一聲呼喚，忽然感到了憤怒——他算個什麼東西，敢對自己一口一個「嘉田」？他以為自己還是他的跟班隨從嗎？有了屁大點事也要叫嘉田？出門隨手找來了一截馬鞭子，他對著雷一鳴劈頭就是一鞭：「嘉你媽的田！叫張軍長！」

郎中為雷一鳴接好了骨頭，又用夾板和布條把他的左小腿捆綁了上。張嘉田讓人把他從柴房中搬運出去，送進了指揮部內的一間空房裡。所謂指揮部，也不過是這村莊中一位地主的宅院。雷一鳴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未經那郎中診治時，他頭腦還算清楚；如今遭遇了那郎中的毒手，他只剩下一絲涼氣。

然後他重新低頭趴了下去。

然後他抬手扶著張嘉田的肩膀，作勢要往門外走，臨走之前回了頭，又對雷一鳴說道：「聽話，要不然我把你摁河裡淹死。」

最後，他想起了妞兒。

說到這裏，他嘿嘿笑了兩聲，拄著手杖直起身，他轉過身和圖書來對張嘉田說：「知道嗎，他家原來還有個二爺，身量體格和你挺像，是個好人，可惜，讓他給弄死了。他家老爺子傷心窩火的，沒過一年也完了。我琢磨著，雷家可能是祖墳的風水變了，要不怎麼傳到這一輩，出來了這麼個邪種？」

想到這裏，他搖了頭——不能，葉春好和自己再怎麼鬧意見，她終究不是個壞人。她不能那麼對自己落井下石。

尊嚴是可以不要的，人格也是可以不要的，他只要命。另一隻手也抬起來，他向前蹭了蹭，抱住了張嘉田的小腿：「嘉田，原來你對我好過，我也對你好過，現在你就權當是可憐我，再沒人管我的腿，我這條腿就殘廢了……」

雷一鳴愣了愣，忽然說道：「你我一起回去……你可以見見春好，還有，春好找到她弟弟了，你們——你們很久沒見，一定有話要說。我們一起談談。」

張嘉田和他對視了片刻，然後就見他用胳膊肘支起了身體，一路匍匐著向自己爬過來。他爬得艱難，因為那條斷了骨頭的傷腿略動一動便是劇痛，可他既然要爬，就不能紋絲不動。張嘉田向他走了幾步，停到他的面前：「你——」

他還不能貿然把葉春好也歸入混賬一類，不過也要視她接下來的行為而定。他先前雖然有對不住她的地方，可自從她有了身孕到現在，他對她一直是像對待祖宗奶奶那麼恭敬，而且他再不好，終究是妞兒的親爹，她若這個時候真去投奔了張嘉田，那麼……

他一鞭子就把雷一鳴抽啞巴了，hetubook.com.com而郎中這時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好了！」

洪霄九點了點頭：「這倒是個好主意，路上能省不少事。」然後他轉向了雷一鳴，手杖點著地面，他俯下身說道：「大少爺，乖乖的啊，別怕，只要你聽話，我就送你回家去。你畢竟是雷家的種，我不看二爺的面子，也得看你爹的面子，是不是？」

洪霄九用手杖一點他的後背：「大帥？」

雷一鳴把兩隻手往身下縮了縮，依舊是不出聲。

自昨天他從這裏走出去，到現在他隨著洪霄九回了來，已經過去了一夜半天。他一直忙忙碌碌地不肯去想這個人，如今推門進來了，才意識到這人是個活物，需要吃喝拉撒，而自從他昨日清晨落到自己手裡之後，就沒再享受過活物的待遇。

洪霄九沒答這話，而是對著房內一指，低聲說道：「千萬得把他看住了。讓他發句話，那不算什麼，等回了北京，咱們得跟他弄倆錢花。」

雷一鳴的肩膀和脊樑明顯緊張了一下，彷彿是想要躲避。洪霄九又笑道：「我說，咱們都好幾年沒見面了，如今好容易又碰了頭，你怎麼還不搭理我了？要不我換個叫法，咱們不喊大帥了，顯著生分，我叫你一聲大少爺？」

第三天中午，他到了北京。

柴房不算大，可因為裏面沒柴火，所以空空蕩蕩的挺寬敞。角落裡灰撲撲的趴著個人，正是雷一鳴。

汽車行駛到天明，他換了一輛馬車。在馬車裡躺到了下午，他上了火車。他非常乖，不但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m.hetubook.com.com

「他要多少？」

張嘉田手裡拿著一隻本地山上出產的大梨，一邊旁觀，一邊咔嚓咔嚓地吃。雷一鳴的左小腿已經腫脹到了驚人的地步，所以郎中須得拿刀子把他的靴筒割開，才能進一步的為他接骨。

他乖乖地發了通電，然後問張嘉田：「老帥走了？」

妞兒——

這些天他幾乎是水米未進，瘦得脫了相，青白麵皮綳在顴骨上，他仰卧在床上，頭臉像一隻玲瓏的骷髏。醫生給他打了葡萄糖水和營養針。然後張嘉田來了，把他從床上拎起來，讓他以冀魯豫巡閱使的名義發表通電，號召他先前的部下們放棄抵抗，儘快投降。

然後他又想起了葉春好。

單是喃喃自語著發出這個名字的音來，都讓他感到了溫暖和明亮。他的錢是要留給妞兒花上一輩子的，絕對不能便宜了那些混賬。

他在北京又昏睡了一天，真正退燒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下午。

張嘉田忽然生出一種預感：自己和這個人，除非死了一個，否則就沒完！

雷一鳴喘著粗氣，抬手抓住了他的褲管。拚命向上仰著頭，他嘶啞著喉嚨說道：「我的腿……」

話音落下，他忍俊不禁，撲哧一笑，邊笑邊向外走了出去。張嘉田送他出了門，問道：「大哥，我讓人送你到指揮部歇會兒去？」

彷彿有人給他餵了水，他喝了一口，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想睡又不敢睡，怕會在夢裡吃槍子兒。矇矓中，他看到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雙眼睛十分年輕，他認出她來，但是已經記不起了她的名字，只在心和_圖_書中想：「那個野丫頭。」

雷一鳴盯著張嘉田的眼睛，彷彿要一直看進他的瞳孔里。這裏沒有人可以做他的救命稻草，包括張嘉田，不過張嘉田終究還是和別人不同的，所以他還是得把他抓住。

郎中是本地有名的江湖郎中，忙時種地，閑事行醫，還會打鐵。聽聞軍長傳喚自己過去給人接骨，郎中深感榮幸，為了顯得自己手段利落，他伸出兩隻鐵硬的大手，想要先脫雷一鳴的馬靴，然而這一脫，馬靴未動，雷一鳴卻慘叫了一聲。

張嘉田一聳肩膀：「我砸折了他一條腿，他能不老實嗎？」

雷一鳴望著張嘉田，眼神幾乎是駭然的：「我哪有那麼多錢。」

張嘉田陪著洪霄九進了柴房。

張嘉田反問道：「我說讓你回家了嗎？」

張嘉田深深地一點頭：「明白。」

雷一鳴的手抬了一下，然而又放了下去。他看出來了，洪霄九——肯定還得加上一個張嘉田——想要對自己趁火打劫。打劫的金額是沒有準數的，橫豎都是白來的錢，多要一個是一個，所以他們敢獅子大開口，張嘴就要一千萬。這兩個該死的混賬，對了，還得加上一個林子楓。

「他坐火車往關外跑，日本人在鐵軌上裝了炸藥，把他炸死了。」

說到這裏，他垂下了頭。張嘉田低頭俯視著他，就見他髒兮兮的趴在自己腳下，瘦削肩膀將軍裝撐出了清晰稜角，平時那個烏黑鋥亮、一絲不亂的腦袋，現在也亂糟糟的粘了草屑。隔著馬靴和軍褲，他的腿漸漸感受到了他的熱度，他先是想他在發燒，然後又想：他哭了。

腦海中掠過了往昔和*圖*書歲月的片段，他回憶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夜：他傻頭傻腦的伸了脖子往汽車裡瞧，結果瞧見了正在下車的雷一鳴。雷一鳴盯著他看，他都縮回腦袋想要躲了，雷一鳴的目光依然追逐著他。

然後他又想起了自己也殺過那個野丫頭，便嘆了口氣，心想：「都來了。」

張嘉田停下腳步，讓洪霄九自己走上前去。而洪霄九停在了雷一鳴面前，先是俯身細看了看，見他緊閉了眼睛，似乎是人事不省，便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腰肋軟處。這幾下子捅得挺夠勁兒，因為雷一鳴當即向旁一縮，隨後睜開眼睛抬了頭，他怔怔地仰視著上方的洪霄九，又轉動眼珠，看到了後方的張嘉田。

費了不少的力氣，郎中把他的馬靴除掉了，褲管也撕得只剩了半截。張嘉田吃完了一個梨，又從副官手中接過了一個，看得有趣，吃得有味。郎中出手接骨的那幾分鐘，簡直是驚心動魄，三名勤務兵一起出手，才摁住了地上的雷一鳴，而雷一鳴一邊掙扎一邊哀號，號到最後，他大聲哭道：「嘉田！」

張嘉田叫來了一名郎中，給雷一鳴接骨。

嘆了一口氣，他沉進了黑暗中。

「死了？」

洪霄九這時回頭問張嘉田道：「你給他使了什麼法子，怎麼讓他趴得這麼老實？」

雷一鳴眨了眨眼睛，鎮定了片刻，然後換了話題：「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洪霄九搖搖晃晃地走了，張嘉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回頭向房內望去，卻見雷一鳴不知何時又抬起了頭，正望著自己。

張嘉田答道：「腿怎麼了？疼？疼就對了，不疼你不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