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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倒是不忙，我是——」

雷一鳴終於是沒能憋住那口惡氣，吼了起來：「我看你他媽的是吃人不吐骨頭！這些年你給我管賬，管沒了我一大半的身家！現在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你還有臉問我需不需要？你說我需不需要？」他東倒西歪地站了起來，抬手指著林子楓的鼻子質問：「你說我需不需要？！」

雷一鳴說道：「小家子氣。放心，凡是跟著我的人，我都會負責到底。」

林子楓答道：「我這一趟來，完全是出於對您的關心，並不是為了惹您生氣而來的。」

天黑之時，汽車終於開進了天津地界。

白雪峰點頭笑了：「可也是，我光想著那房子可以白住了。」

依著雷一鳴的心意，他真想架起一門大炮，一炮把林子楓轟成骨灰，然而斜眼瞧見了客廳外的白雪峰，他忽然又想起了白雪峰這幾天常說的那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林子楓堪稱是罪大惡極，將來，到了那「有朝一日」的時候，他必將這個人挫骨揚灰。但目前一時半刻既然挫不成，那他也可以憋住一口惡氣，用他一次算一次。眼看林子楓轉身要走，他說了一句：「我現在一無所有，到了天津沒地方住。」

這幾句話被他說得輕飄飄的，可雷一鳴聽在耳中，真如同在千萬人前光了屁股一般，羞怒得一時無言，只是直直地瞪著他。林子楓欠身將那兩封信放到了他面前。雷一鳴收回目光望著那兩封信，忽然伸手把它抓起來撕了個粉碎。

林子楓停了下來，問道：「大帥需要我來安排嗎？」

「因為你對勝男不好。」

林子楓一點頭，倒是很平靜：「那好，我來負責為大帥找一處房子。」

林子楓做了個恍然https://m.hetubook.com.com大悟的姿態，抬手從懷中取出了兩隻信封：「大帥那夜在安泰，托我給葉春好帶兩封信。這兩封信，我一直沒有機會送到，所以如今將它完璧歸趙，還給大帥。信中的錯字錯句，我已經為大帥修改過了，以備大帥將來再用。其中，大帥寫給二小姐的那封信，真是情真意切，讀之令人動容。我跟隨大帥十年，剛知道大帥文采非凡。」

雷一鳴就覺著太陽穴上的血管在一跳一跳地痛，是急怒攻心，讓他幾乎要身心失控。他不再回應了，心裏幾乎是乞求著林子楓快滾。可林子楓這時又說道：「學生鬧得動靜如此之大，是我也沒有預料到的。我想大帥這些天，一定因此深感苦惱，所以大帥若是願意的話，我可以幫助大帥離開北京，到天津暫住幾天。」

雷一鳴聽他言之無物，一味的只是打太極，面對自己，竟然連一點點心虛的表現都沒有，便氣得肝膽俱裂。可如今他既不是巡閱使，也不再是他部下的秘書長，他真把這傢伙一槍斃了，當今的新政府極有可能判他個殺人罪。

林子楓問道：「你現在很忙嗎？」

然後他站了起來：「大帥若是需要我幫忙，便請吩咐；若不需要，我就告辭了。」

「我——我出去給大爺跑個腿兒。」

他看見雷一鳴的身胸膛正隨著自己艱難的呼吸而劇烈起伏，這種景象讓他感到了滑稽，於是他從喉嚨里擠出了一聲笑——旁人聽著都像是呻|吟或者哀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在笑。

這時，林子楓感到自己頭上的血管在鼓脹、律動，腦子漸漸有些迷糊了。，可在一瞬間他想起了無數事，每一樁都是有頭無尾www.hetubook.com.com。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雙臂有些麻痹，而他出於求生的本能，開始運動腹部肌肉，試圖吸氣。

林子楓的氣息徹底平順了，又笑了一聲——有笑聲，沒笑容。

他撕信的時候，林子楓一言不發，就那麼盯著他看。白雪峰都瞧出林子楓是專程過來氣雷一鳴的，心中便有些不平之意。走上來把雷一鳴滿手滿腿的碎紙收拾到煙灰缸里，他端著煙灰缸退了出去。而雷一鳴抬頭看著林子楓，問道：「夠了嗎？氣我氣夠了嗎？」

白雪峰現在見了他，心裏也有點發怵，抬手拍著心口說道：「好傢夥，你嚇我一跳。」

林子楓答道：「你對我倒是還好。」

雷一鳴向後挪了挪，一臉嫌惡的神情：「我犯不上給個瘋子償命！」

回來之後，他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張五萬元的支票。把支票給了白雪峰，他說道：「你今天就去給我找房子，價錢不必太計較，要快。」

車夫拎著行李，白雪峰扶著雷一鳴，陳媽抱著妞兒，幾人擠進一輛汽車，做賊似的趁機溜出大門，也沒敢上火車，直接一路開向了天津。汽車裡悶熱，可若開了車窗，又有疾風呼呼吹進來。妞兒到半路哭了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陳媽怎麼哄都哄不住。雷一鳴急了，但是沒敢罵陳媽，親自把妞兒接到了懷裡，哪知道妞兒竟是當真止住了大哭，掛著一臉的涕淚，哼哼唧唧地吃起了手指頭。

「你這是要幹嗎去？」

林子楓嘆了口氣：「你不懂。」

「我——」雷一鳴一時啞然，睜大了眼睛看著林子楓，他萬萬理解不了這句話，「我對勝男不好？這話是打哪兒說出來的？」

雷一鳴氣得一拍茶几：「那你為什麼要害我？」

白雪ｈｔtｐs://wwｗ.ｈｅｔｕｂooｋ.ｃoｍ.ｃoｍ峰笑眯眯地揣著支票走了——他一摸著錢就快樂，甚至有了閑心，想著等回來的時候，到洋行里給妞兒買個洋娃娃，妞兒高興了，雷一鳴自然也就高興了。

雷一鳴臨時改了主意，並沒有讓車夫把汽車開到林子楓提前預備的房子里去，而是到利順德飯店裡開了幾間房間。到了翌日上午，他讓白雪峰守住陳媽和妞兒，自己則是坐著汽車上了大街，直到中午時分才回了來。

然後他又問：「大帥還有其他吩咐嗎？」

他微微的還是有些喘，又問：「怎麼停了？」

林子楓在強烈陽光下眯起了眼睛：「大爺？」

林子楓抬手接住了那根手杖，把它橫放在了大腿上：「氣大傷身，請息怒。」

林子楓向他微微一彎腰：「大帥別急，我一定會給大帥一個交代。」

「大帥現在不讓我叫他大帥了，我就改了口，叫他大爺。」他一團和氣地對著林子楓說話，「你忙你的，我今天得在外頭奔走一陣子呢。等將來有時間了，咱倆再聚一聚。」

他沒想到，自己剛出了飯店不久，就在大馬路上被一輛汽車攔了住。車門一開，林子楓伸出了腦袋：「老白。」

雷一鳴冷笑一聲：「這麼好心？幫我到天津去？為什麼？」

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他虛脫似的向後靠了過去：「你今天到我這裏來，想幹什麼？看我現在有多麼落魄狼狽？還是想給外頭那幫學生們開門，放他們進來再把我痛打一頓？」

林子楓答應設法將雷一鳴一家人送出學生們的包圍圈。在翌日上午，他說到做到，也不知道是使用了什麼手段，果然讓大隊的學生散了去。

然後他直起腰來，正視了雷一鳴：「怎麼停了？」

笑過之後，雷一鳴猛地鬆m.hetubooｋ.cｏｍ•ｃoｍ開了雙手，站起身踉蹌著後退一步，坐回了沙發。大量的空氣湧進胸腔，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呼吸時有巨大的快|感，讓他的身體幾乎抽搐。

雷一鳴當即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嗤笑：「談什麼？談戀愛？」

白雪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雷一鳴一眼，沒敢出聲。

他太驚訝，太委屈了，聲音都走了調：「我是打她罵她了？還是對她始亂終棄了？她自從進了我家，吃穿用度都和太太是一樣的——我對她不好？你還想讓我怎麼對她好？把葉春好攆出去，把她請回這個家裡來，才算夠意思？」

平常的房子，即便是小洋樓，也決要不了五萬塊錢。白雪峰一看支票上的數目，就知道雷一鳴是要住進那寸土寸金的租界里去。

沒等他把話說完，林子楓已經伸出一條長腿，探身下了汽車。抬手向著路旁一指，說道：「老白，我們進去坐坐。」

林子楓對著白雪峰說道：「大帥的脾氣還是老樣子啊。」

雷一鳴哼了一聲：「我不敢，我怕我會有進無出。」

白雪峰迴頭一看，只見路旁有一間小小的西洋式店鋪，門上懸著牌匾，用正楷寫著「愛麗絲西餐咖啡館」幾個大字，下面點綴著長長一串花體英文。

他沒有等到林子楓的回答。抬頭望過去，就見林子楓正襟危坐，低頭盯著地面。如此沉默了片刻之後，林子楓才抬起頭，神情冷淡：「請大帥不要說這種輕浮的話。」

「那你來說！你講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到底哪裡對不住你們兄妹了？」他抄起手杖扔向了林子楓，「你在戰場上出賣我，毀了我的事業前途，又在報紙上毀我的名譽，讓那幫學生堵了我的大門鬧事！我他媽的是掘了你姓林的祖墳？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

「您不去hetubook.com.com林子楓預備的房子里住了？」他問。

雷一鳴從牙關中擠出了兩個字：「瘋子！」

雷一鳴一甩胳膊：「我他媽的在這裏晝夜挨罵，你說我還能有什麼吩咐？我要走！立刻走！」

收回了目光，他又去看這近在咫尺的雷一鳴。雷一鳴把整個身體都壓了上來，也沒有多少分量。鉗著脖子的雙手有些顫抖，他好像已經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簡直是在死乞白賴、死去活來地殺他。

林子楓登時彷彿斷了氣。血液被那雙手擠壓得兵分兩路——向上向下。向上的，湧進了他的腦子裡，讓他面紅耳赤，他感覺到了咽喉的疼痛與胸膛的憋悶，但依然不動。眼角餘光掃到了客廳門口的白雪峰——白雪峰向內跑了一步，隨即又停在了原地，顯出手足無措的模樣。

林子楓坐在一把沙發椅上，猛地受了雷一鳴這一撲，他向後一仰，隨即便被椅背攔住。雙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看著雷一鳴，一動未動。雷一鳴的雙手已經掐住了他的脖子，並且越收越緊，手冰涼的，瘦得有硬度。

白雪峰早飯吃得晚，現在還飽著，完全無意去和林子楓共進午餐，然而對待林子楓這樣另攀了高枝、前途無量的人物，他總不敢太拂逆，於是糊裡糊塗的，他就被林子楓帶進餐館里去了。

林子楓的話，雷一鳴是一句都聽不進去了。環顧一圈沒有找到新的兵器，他抬手又一拍茶几：「我的錢呢？」

「我將來會長住在天津，閑來無事時，或許我可以去找您談談。」

雷一鳴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問問你，這十年來我哪裡虧待了你？你為什麼非要置我于死地？」

她的眉目越來越像雷一鳴，彷彿他最鮮明的一部分已經印刻在了她的臉上。雷一鳴閉了眼睛向後靠去，心裏盤算著將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