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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士兵把手帕拿去燒了，他把雙手插|進褲兜里，背靠板壁站了片刻。很罕見的，他也感覺到了冷。

雷一鳴一聽這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而張嘉田說道：「你等著，我再找幾個大夫來，我親自去找。」

「劊子手」們都是本城名醫，是否名副其實，那沒人敢說，可至少診金是真高。「劊子手」們輪班上前對他望聞問切，各得各的結論，也不告訴他，只去向張嘉田彙報。等到名醫們走了，雷一鳴走到了張嘉田面前，開口便問：「怎麼樣？」

「想多了，你還沒那麼招人心疼。葯已經熬上了，一會兒給你喝。」

不動聲色地垂下眼帘，張嘉田想這或許是一種預兆，自己這一回，可能是一定要管他到底了。

張嘉田不假思索地搖了頭。

張嘉田沒撒謊，告訴他：「兩個說是癆病，還有兩個說不是癆病。」

然後他起身要扶雷一鳴躺下，雷一鳴卻推開了他的手：「不躺了，在火車上躺了一路，躺夠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騙了雷一鳴。后找來的三名醫生提前受了他的命令，當著雷一鳴的面，異口同聲咬定了不是癆病。可到底是不是，他們各有結論，沒有共識。他按照治癆病的方子，給雷一鳴熬了那一碗苦藥。那葯會不會起作用，他也不知道。

雷一鳴抓起手帕擦了擦嘴，然後起身讓勤務兵伺候自己穿衣戴帽。張嘉田看在眼裡，就是一怔，因為雷一鳴今天換了一件瓦灰色的長披風，正是他夢中的那個形象。

雷一鳴的精神很萎靡，像是將上刑場的死囚，要不要受死，全看明天的結果。哪知道到了張宅之後，他發現早有四名「劊子手」在提前等著自己了。

一夜過後，張嘉田帶了兩輛汽車，走大路進https://m.hetubook.com.com了泉縣。雷一鳴也起了個早，張嘉田到達時，他正在吃早飯。說是吃，其實並沒有食慾，一碗粥喝了許久，也只喝了一半。

雷一鳴徹底閉了眼睛，喃喃說道：「我沒那個興緻。我對你是——」

「吃了。」

雷一鳴半閉了眼睛，苦笑了一下。

好不容易經過了那一段崎嶇道路，張嘉田終於得以坐正身體，用眼角餘光一掃雷一鳴，他清清喉嚨，開了口：「你昨夜睡得還好？」

他搖了搖頭，把帽子重新扣到了頭上：「怕去醫院。」

鬆開手直起腰，他向後一靠：「這已經是便宜你了。」

張嘉田換了一副好面孔，用汽車將三名大夫分頭送回了家，自己則坐到了雷一鳴面前：「你看，沒事吧！」

張嘉田聽了他的話，收手坐了回去，沉默片刻之後，開口問道：「冷不冷？」

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午後，火車進了北平。

張嘉田站了起來：「我吃飯去。午飯還沒吃呢，餓死我了。」

雷一鳴躺在床上，問道：「你沒騙我？你是不是擔心我會害怕——」

「方子送廚房去了，我懶怠給你拿。你放心，不會給你吃錯了葯。」

「不見不見，他神經病！」

「疼。」

雷一鳴把腿往回收了收：「我這條腿大概是怕你，你抓了它一把，它更疼了。」

雷一鳴摘了頭上的帽子，張嘉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他似乎是正在發燒。而雷一鳴歪斜著靠了一側車門，低聲說道：「我不知道這一趟和你走，是對還是不對。」

雷一鳴正在翻來覆去地看那幾張單子，看不大懂，但是臉上已經有了點笑模樣。聽了張嘉田的話，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答道：「我為什麼heｔｕｂｏoｋ.com•ｃｏm走，你還不知道嗎？」

「這是我家，我說了算！」

張嘉田收回了手：「怕我害你？」

雷一鳴登時問道：「我病成什麼樣了？」

三名大夫依次出馬，又將雷一鳴檢查了一番。最後，三人得出了統一的結論，當眾宣布：是風寒閉肺，不是癆病。

張嘉田心中一凜，正著臉色反問：「肺炎還是小病嗎？別走了，也用不著怕林子楓，有我呢！」

張嘉田扯起棉被，劈頭蓋臉地把他蒙住了道：「不說話了好不好？躺著睡覺好不好？」

雷一鳴在火車裡睡了一夜，凌晨時分，又咳嗽了一場。張嘉田聞聲趕來，又把他那兩招施展了一番，拍得雷一鳴東倒西歪。後來雷一鳴咳嗽得過了勁兒，張嘉田不等他反應過來，立刻就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嘴邊，讓他漱口。他昏頭漲腦地漱了口躺下了，呼呼地喘息，而張嘉田走到外頭亮處，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手帕。他用這手帕捂過雷一鳴的嘴，如今上面又印了一點鮮紅的血跡。

「你吃飯了沒有？」

張嘉田把碗送到了雷一鳴手中，同時自己也用手在下方虛虛地托著，怕他力氣不足，失手摔了碗。碗不值錢，可葯是要緊的。而雷一鳴看著那漆黑的葯湯子，也一皺眉，可隨即就把碗送到嘴邊，仰頭就喝。張嘉田看了他這個視死如歸的喝法，心裏就知道他是真怕死、真想活。

然而床上的雷一鳴已經坐起來，向他伸出了手。

「骨頭還沒長好？」

然後不等雷一鳴回答，他披上衣服就走了，天黑之後才回來，帶著三名大夫。這三名大夫都變臉失色的，因為原本都不想在這大冷的天氣出診，他們是被張嘉田的部下生生押過來的。

張嘉田不再看他，轉身走出門去。門外和-圖-書是個黑而冷的世界，可是因為沒有雷一鳴，所以反倒讓他感覺輕鬆自在。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他站在薄薄的一層細雪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抬頭向上看，看看天上有沒有星星。

「你真沒騙我吧？」

他是他最初和最後的偶像。

「有病治病！難道因為你害怕，病就自己好了？」

「不冷了。」

張嘉田使出十分之一的力氣，扒了雷一鳴身上的披風扔出門去，又回頭對著院子里的勤務兵吼道：「把它撿走，別送回來！」

「你把帽子摘了。」他又說。

張嘉田也笑了一下：「你別恩將仇報，就算對得起我了。」

張嘉田沉默片刻，又問：「你那腿怎麼樣了？」

「沒方子，就是砒霜三兩兌水熬，你愛喝不喝。」

張嘉田扭過臉去，決定仔細看看他。一看之下，他發現雷一鳴的氣色居然不壞，面頰是蒼白中透著點粉色。

房門一開，張嘉田帶著寒氣進了來，兩人對視一眼，張嘉田說道：「走吧。」

張嘉田看著年輕的雷一鳴，因為知道了前方會有那麼多波折坎坷等著自己和他，所以百感交集，一步不能動，一字不能說，只是沉痛悲涼，含淚看他。

雷一鳴一把搶過了單子：「你自己去了？怎麼不告訴我？」

「我怕他幹什麼？我是煩他！」

雷一鳴點了點頭。

他只知道，如果真是癆病的話，那就是沒法治了，死路一條。

張嘉田回了二十裡外的團部，胡亂對付著睡了一夜。說是睡，其實整夜都在顛顛倒倒地做夢，夢見的都是好幾年前的舊事。夢中有一幕，是他在黑夜中站著，前方駛來一輛汽車，車燈閃亮，裡頭坐著雷一鳴。副官們紛亂地跑前跑后，預備著迎接督理大人，唯獨他孤零零地站著，是個隱身的先ｈeｔuｂｏoｋ.com.ｃｏm知。車門開了，雷一鳴彎腰下車，披著灰呢子披風，誰都看不見他，只有雷一鳴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一邊向前走路，一邊和人說話，一邊凝望著他。大眼睛炯炯有神，面貌也還年輕著，像是認識他，又彷彿只是好奇。

第二天，雷一鳴等著去醫院拿檢查結果，然而等了半天，始終不見張嘉田來。如此到了中午，張嘉田總算進了門，進門之後便把幾張單子遞給了他：「沒事，西醫說是肺炎。」

他依然是冷，直到下午上了有暖氣的火車之後，才長出了一口寒氣，得了一點舒服。車廂里站著張嘉田的兵，兵們走路都是高抬腿輕落步，恨不得躡足潛蹤而行，因為張嘉田不許他們咚咚亂跑，怕驚擾了雷一鳴睡覺。

雷一鳴沒有力氣再多說，片刻之後，有僕人送進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黑葯湯子，張嘉田被那又苦又澀的氣味熏得一皺眉毛。起身把碗接了過來，他低頭看著犯難，心想這玩意兒怎麼喝得進嘴？

「吃了就回床上躺著去！林子楓明天回北平，明晚我把他叫過來吃頓飯，咱們把這事說開。你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就向他賠個不是。他要是揪著你不放，我當然也不能讓。」

喝過了葯，又漱過了口，雷一鳴像是受了某種刺|激，倒是顯得精神了一點兒。靠著兩隻大枕頭坐住了，他說道：「你把方子給我看看。」

「我不缺那一條皮領子戴，你少操點心吧！」

「早長好了。」

「藥方子給我看看。」

雷一鳴歪著腦袋，仔細地審視著他。審視到了最後，沒在他的神情中找到破綻，便笑了笑：「我如何報答你啊？」

張嘉田從他的腿看到了他的臉：「你這是在拿話敲打我嗎？」

汽車開到了後半段路，張嘉田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將他裹ｈtｔps://wwｗ•ｈetｕboｏｋ•cｏｍ•coｍ住了。

雷一鳴一點頭：「還好。」

然後他推著雷一鳴往裡間屋子裡走，連轟帶攆地把雷一鳴趕到了床上。雷一鳴說道：「別把我的衣服亂扔，那上面的領子是要給你——」

張嘉田下了火車之後，直接就帶雷一鳴去了醫院。西醫的檢查結果要到第二天才能出來，於是張嘉田對雷一鳴說道：「別回你家了，到我家去吧！」

他咳嗽起來，後頭的話就沒說出來。張嘉田現在就怕他咳嗽，又不知道如何止咳，只能是給他拍拍後背，摩挲摩挲胸口，這兩招像鬧著玩似的，並沒有什麼效果。而雷一鳴被他這麼手忙腳亂地舞弄了一場之後，心中越發有了感觸。日久見人心，他此刻便是看清了張嘉田的人心。這小子對他不講道理，講感情。所以對著他，張嘉田的兇惡殘暴是真的，溫柔慈悲也是真的。

「我那條領子好，它是——」

雷一鳴昨晚已經對陳運基做了一番囑咐，又知道泉縣的隊伍此時用不著自己，所以毫不留戀地跟著張嘉田出門上了汽車。汽車出了泉縣，儘管已經是專門走大路了，可依然顛簸得厲害。張嘉田本想保持一個莊重的形象，可是汽車把他顛成了一顆大號的炒豆子，讓他身不由己地亂跳。

雷一鳴抬頭看著張嘉田，看了片刻，然後轉身去穿披風拿帽子：「那我走。」

「早上有事出門，順路就去了趟醫院。」他脫了大衣往椅背上一搭，又道，「別回承德了，回家關門養養病吧！」

雷一鳴躺在一張小床上，其實是睡不著，只是閉了眼睛養神，心想自己就是養個孝子，也不過如此了。

「你都病成這樣了，我還能再打你一頓不成？」

張嘉田彎腰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小腿，隔著幾層褲管摸他的骨頭。小腿骨是筆直的，並沒有異常的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