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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好一陣子，他才重新鎮定下來：「春好，你對我就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

說完這個「好」字之後，葉春好猛地反應過來，不禁一陣心驚——方才她險些把持不住，又和雷一鳴聊成了一家人。

葉春好直視了他的眼睛，視野模糊，定是蒙了淚水，淚水是柔軟的，心也是柔軟的，唯有意志堅硬：「我是個無情的人，你不要愛我了，你還是——還是恨我吧！」

雷一鳴咀嚼片刻，把口中的飯菜咽了，然後抬頭看著她說道：「那你就留下來，多住些天，也管管她。你讓我管她，我真是下不去手。」

雷一鳴繞到了她面前，盯著她的眼睛問：「我這麼求你還不行嗎？那你想讓我怎麼樣？」

葉春好咬緊牙關，硬把眼淚忍了回去。她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正在軟化流淌，要流淌到他身邊去，要和他水乳|交融，要和他夫婦一體。可她不能允許自己感情用事，她得記住自己因他受的那些痛苦、流的那些眼淚。

雷一鳴心想若是張嘉田真派了人來，護送著葉春好姐弟回天津去了，那麼自己豈不是白白地失了良機？而且張嘉田對葉春好這樣任勞任怨地出力，人心都是肉長的，難保葉春好將來不會感動。這二位若是真在天津結婚了，自己還能跑過去把婚事攪黃不成？

葉春好把信箋、鋼筆往外拿，擺好之後，看了雷一鳴一眼，雷一鳴當即說道：「我不偷看。」

蘇秉君帶著葉文健走了，葉春好灰頭土臉地回了房間，一時間也沒了法子。雷一鳴獨自站在院子里，思考著下一步的路。

「藥味而已，又不是臭味，我不怕。」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葉春好竟然搖了搖頭。

葉春好把臉扭向窗戶，不去看他。這一扭耗費了她千斤之力，她簡直是把自己的靈魂從這些天的溫馨空氣里硬生生地抽拔了出來。

他關心起了她，她清晨出來看看天氣，他隔著窗子見了，立刻就拿了外衣出來給她披上，生怕她受了涼風。他手裡還有幾顆好鑽石，這時也取出一顆，配了個白金的戒指圈子hetubook.com.com，送給了葉春好。葉春好乍一見那鑽石的大塊頭，簡直以為是假的，及至辨認出了是真貨，連忙把它退還給雷一鳴：「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將來給別人吧。」

說完這話，他含笑去看妞兒，又伸手在妞兒的鼻樑上橫截著比劃了一下：「妞兒這個模樣，往上像我，往下像你。臉型也像你。」

葉春好答道：「我什麼都不要。」

她重新面對窗外，搖了搖頭：「你不要再說了。」

她遲疑了一下，不想把話說得太狠，可思來想去還是把話說狠了：「千萬不要有什麼誤會。」

雷一鳴向葉春好發動了攻勢。

「隨他的便吧。將來等他長大了，自然會明白我的苦心。我寧可讓他現在恨我，也不能放了他滿世界跑，跑成個小流氓、小混混。」

若是可以由著他選擇的話……

雷一鳴凝視著她，臉上的悲愴與哀傷漸漸消失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冷了下來。

葉春好點了點頭：「嗯……」

葉春好已經有點記不清楚了，但還是點了點頭。

葉春好鐵硬了心腸，乾脆利落地搖頭，就是不要。

「好。」

「你不要求我。」她咽下眼淚，發出聲音，「我的心意已決。你以跪來求我，我便還你一跪！」

「明天你要不要給嘉田發封電報，報個平安？或者給他寫封快信也可以。」

葉春好垂眼看著他，隨即也跪了下去。

葉文健一見了他姐姐，就像瘋了似的扭頭就想跑。雷一鳴讓蘇秉君把他硬拽住了，連推帶搡地把他關進了西廂房裡。

雷一鳴不再說葉文健，問葉春好道：「晚飯吃了嗎？」

葉春好低頭嘀咕道：「小文是喜歡你。」

她感覺到了雷一鳴正下死勁地盯著自己，可是只作不知。雷一鳴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筆直地站著，也不動搖。

葉春好直視著他，搖了搖頭。

他想老虞顯然是看上春好了。

那雙手順著她的手臂，慢慢地滑落下去。她低下頭，看見雷一鳴低頭跪了下去。

不動聲色地低下頭，她在心裏想ｈetｕｂoｏｋ•cｏｍ•cｏm：「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於是吃過飯後，她收斂心神，對著雷一鳴又冷淡起來。雷一鳴感覺到了，但是只做不知。這一次，他也是暗暗下了決心的，定要把葉春好哄得回心轉意——她必須回心轉意，否則他也不能輕易再放她回天津去。張嘉田苦戀了她這麼多年，一定也不會允許她再嫁給別人，所以她要麼回到自己身邊，要麼去嫁張嘉田，沒有第三條路。二十幾歲的漂亮女人會守一輩子獨身？他不信。

張嘉田有用，葉春好也同樣有用。他有錢，若是再有一位葉春好式的太太，那麼下半生躲進租界當寓公也沒關係了。他很可以什麼都不管，做吃喝玩樂的甩手掌柜，他的妞兒也有媽了。

葉春好依言去洗了臉。而僕人將飯菜一樣一樣地運送進來，妞兒坐在了一把高椅子上，齜著一口小白牙，能吃能喝，見什麼抓什麼。陽光射進來，照得三人身上都是暖融融的，葉春好看著妞兒發笑：「女孩子哪能這樣呀？看看，都吃到頭髮上去了。」

「那還是回天津去做吧。」

當下的氣氛太溫暖了，讓葉春好也有些恍惚：「就是這樣才好。瞧妞兒的一雙大眼睛，像個洋娃娃。想著給妞兒做幾身連衣裙，天熱了穿上，就更像洋娃娃了。」

一隻手被雷一鳴抓住，她回頭去看他，看他正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春好，你走了，我就沒有家了。我活了半輩子，活得連個家都沒有——」他頓了頓，像是也要哭了：「你要是不相信我，那我們可以先保密，如果你還是覺得我不好，我不可救藥，那你再走。春好，春好，你總得再給我一個機會啊。」

他艱難地開了口：「我……我是真地愛你，一直愛你。你不知道，這次見你來了，我心裏有多高興，儘管你不是為我而來。」

虞天佐一走，雷一鳴便去見了葉春好，問道：「我們晚上去見小文，好不好？」

葉春好站在院子里，真是欲哭無淚，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做得不對，竟能把弟弟得罪到這般地步。而雷一鳴把妞兒交還和*圖*書給了奶媽子照顧著，對葉春好說道：「我另找處房子，讓小文自己過去住。等他平靜下來了，你們再慢慢談。總之，不能讓他再走了。」

雷一鳴直視著她，聲音冷清：「其實那話，不是玩笑。」

「你還記不記得，我對你開過一句玩笑，說要派人去租界里，殺了瑪麗？」

葉春好把信交給了雷一鳴。一夜過後，她剛睡醒，就聽外間歡聲笑語的，正是雷一鳴和妞兒的聲音。妞兒粗聲大嗓地說話，全然沒有小姑娘的嬌柔之氣，葉春好聽得又是笑又是皺眉頭。匆匆穿了衣服推門出去，就見雷一鳴坐在椅子上，一邊俯身和妞兒揪扯著一隻洋娃娃，一邊抬頭對自己笑道：「醒了？」

雷一鳴笑了笑，把小臂橫撂在桌子上，他俯身側臉枕著臂彎，給了葉春好一個後腦勺。葉春好窸窸窣窣地寫字，他靜靜地聽著，忽然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溫馨。

葉春好略一猶豫，答道：「那我寫封信給他吧。發電報，怕說不明白，他反倒更擔心。」

下午，虞天佐來了，來了沒有三分鐘，就被雷一鳴好言好語地哄走了——雷一鳴告訴他，說葉春好正在和弟弟鬧家務，沒工夫見他。

他倒是並沒有打算去如何如何地欺騙張嘉田，可單是想到張嘉田不是全身心地聽命于自己，他就無法忍受。張嘉田是有大用處的，上次在北平偶遇林子楓時，他就已經享受到了張嘉田的庇護。張嘉田還不到三十歲，前程遠大，將來用他的地方還多著呢！

「我求你了。」他喃喃地說，「我真地求你了。」

他答道：「好。」

雷一鳴答道：「她小，大一大就好了。」

雷一鳴繼續說道：「我知道，我傷害過你很多次，你已經對我寒了心。可我經了這一場磨難，也得了許多教訓。將來對你，自然不會再犯先前的舊錯。你看在妞兒的面子上，看在我這一片真情的面子上，留下來吧。你要是不喜歡這裏，那我們回天津去，回北平去。從今往後，你說了算，家裡的事情我都聽你的。」

葉春好聽了這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葉春好www.hetubook.com.com聽到這裏，硬生生地把手抽了出去：「給你一個機會？給你一個什麼機會？是破鏡重圓的機會？還是再傷害我一次的機會？」

雷一鳴決定再給葉春好一個機會。

他這麼一說，葉春好反倒有點窘：「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你平時難得動筆，倒預備了這樣精緻的文具。」

雷一鳴答道：「我們之間再吵再打，你也是妞兒的媽，我也是妞兒的爸。我手裡沒多少好東西了，剩下的這一點小玩意兒，不給你給誰去？」

雷一鳴立刻出了門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親自端來了一匣子文具，裏面有印著玫瑰花灑著香水的信箋，又有玫瑰紫的墨水和細尖鋼筆。見葉春好坐在桌旁，他便把文具匣子放到了她面前，然後隔著相當的距離，在桌邊也坐下了。

不過暫且不管老虞，只說春好本人——春好是了解他的，酒後吐真言，他聽明白了春好的意思，所以絕對不能讓春好嫁給張嘉田。春好若是和張嘉田合成了一家，那麼張嘉田得了她的指點，就必定不會再對他言聽計從了。

雷一鳴聽了這話，差一點就要當場翻臉。直勾勾地看著葉春好，他覺得自己是被她羞辱了，一時間想要大發雷霆，一時間理智又佔據上風，知道自己千萬不能真鬧脾氣。

雷一鳴又道：「那我不給你，只求你幫我收著。要不然，我手裡的東西都沒數，興許哪天就糊裡糊塗弄丟了。」

「不見了。」她低聲說，「這孩子是鐵了心犯渾了，我再哄他勸他也是無用。索性明天我給二哥發一封電報，讓他再派幾個人過來，把小文押回天津去算了。」

葉春好一想，也只能是這麼辦。而雷一鳴轉身吩咐了蘇秉君，讓他陪著葉文健走——葉文健和蘇秉君是好朋友，蘇秉君人又機警，有他在，葉文健想逃也難。

雷一鳴吸了吸氣，又道：「這藥味有點熏人，你再忍兩天，把它吃完，我就不吃了。」

「吃過了。」

然後他再次抬手摁住葉春好的肩膀，借力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垂眼看著葉春好，他低聲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和*圖*書的時候，我還在和瑪麗打離婚官司？」

葉春好驚訝地抬了頭，不知道雷一鳴這「不行」二字是從何而來。而雷一鳴也意識到自己是失態了，連忙正了正臉色：「那小文還不更恨你了？」

「還有一件事——你不能再由著她亂打人了，養成了壞習慣，將來可不好改正。」

雷一鳴微微地笑了：「他是個孩子嘛。誰管束他，他就煩誰。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等我的消息吧！」

雷一鳴慢慢地抬起了頭：「春好，你真的，真的，真的一點都不憐憫我嗎？」

雷一鳴隨即又道：「去洗把臉，今天咱們和妞兒一起吃早飯。」

雷一鳴晚上去見了葉文健，回來后告訴葉春好：「他倒是肯給我幾分薄面，我說什麼，他就聽著，可我讓他回來見你，他又不肯。」

葉春好答道：「你正在中年，將來再娶一位太太，也是必然的事情。這些東西，應當是你未來太太替你收著的，我不應該拿。其實你我既然已經離了婚，照理來講，為了避嫌，就該連面都不要見。我若不是為了找小文，也不會這樣貿然登你的門。所以，也請你……」

葉春好感覺到不妙，慢慢地也站了起來：「記得。」

「她那點小力氣，打一下也沒什麼關係。」

「我倒不是怕她會把人打傷，只是不能讓她有這個愛動手的毛病。」

「不行！」

他抬了頭，可不等他回答，葉春好已經在匣子里找到了信封。把那信箋折好塞進信封里，她那信上沒有機密，故而也不急著封口，繼續低了頭在信封上寫地址。寫著寫著，她一抬頭，見雷一鳴正以手托腮，歪了腦袋看著自己出神。

然後他繞過葉春好，走了出去。

腦海中一連閃過了一百多個「不行」，他對著葉春好說道：「你別著急，他現在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想把他押回天津去，也難。我從來不管他，也就不曾得罪過他。你等著，我去勸勸他，要是能把他勸得回心轉意了，不是更好嗎？你留下來再住幾天，也多看看妞兒。」

太久違了，他簡直捨不得抬頭，直到葉春好放下了鋼筆，輕聲問他道：「有信封嗎？」